引商從未見過真正的龍,直到今時今日,在這最不願意見到的形勢下見到了,才發現這傳說中的神獸要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威風許多。
那身長至少有十餘丈的龐然大物身形若蛇,一身青色的龍鱗看着如同利刃的寒光,它高高昂着頭顱,嘴邊的長鬚飄在半空中,不時喘出的粗氣帶着濃烈的腥味,隨便扭動一下身子便是地動山搖,即便右邊頭上的角斷了半隻,也讓人望之生畏。
引商跌跌撞撞追過去之後,勉強才站穩了腳步,而當她仰起頭去看身前那龐然大物的時候,仔細打量一眼,卻發現對方的身影在月色下有些飄飄渺渺的不太真切。
華鳶的酒還未醒,哪怕被其用尾巴捲走了,也是一副用不上力的柔弱模樣,懶懶的癱在那條尾巴上,乾脆認命的不動了。
仗着自己的身影隱在陰影中,引商悄悄往這邊靠近着,雖然不知這龍爲什麼突然不動了,可是剛好趁着這個機會小聲喊着那個男人,“快站起來,這龍好像已經……”
“不長眼的小賊!”洪亮又中氣十足的聲音打斷了她的話,而那話語中的憤怒顯然是衝着已被鉗制住的華鳶而去,“將我的神珠還回來!”
“什麼?”引商和華鳶異口同聲困惑道。
華鳶是醉得太厲害,幾乎想不起自己做過什麼。而引商卻是真的不知道這條龍在說什麼。
“神珠?什麼神珠?”她知道這條龍根本顧不上自己,便蹲在一棵樹後悄聲問着面前的男子。
“讓我想想。”華鳶仍揉着隱隱作痛的腦袋,半天也沒說話。
而那條龍顯然沒心情等他想起這事來,它朝天怒吼一聲,很快用兩隻前爪將身下的男子抓到半空中,憤怒使得嘴邊的長鬚都高高翹起,“不長眼的小賊,也不看看這長安城和涇河是誰的地盤,竟敢在這裡偷東西,還不快快將寶物還回,不然難留你全屍!”
“你偷人家的寶物了?”引商倒是不擔心這條龍的威脅能成真,只留意到了前一句話。依她對華鳶的瞭解,這龍所說的事情十有八|九是個事實。
“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努力回想過後,華鳶認真點了點頭。
引商不由用手捂住了臉,她早該想到的,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憤怒。哪怕他們在這個時辰來到此處,也沒有衝擾到誰,那條龍本不該如此生氣的。
果然,一切都有緣由。
“偷了人傢什麼?還回去不成嗎?”她苦口婆心的勸着他。
“那怎麼成,剛拿到手。”他倒是理直氣壯,說着還仰頭看了看眼前那顆龍頭,“你說說你,都已經死了,還強撐着這口氣聚了魂魄在這裡做什麼?”
這句話果然換得了青龍的震怒,恨不得就此收緊爪子將其掐死在這裡。
此龍早已喪命,不過是魂魄被鎮在了此處。這事稍有些道行的都能看得出來,可是誰也不會傻到在這種時候說出來戳人傷疤。
引商坐在樹下看着他那副死不悔改的神情,打心底裡不想理會他的死活一走了之,可是最後又有些不忍心,只能一面罵着自己不爭氣,一面從腰間的小袋子裡掏出一根繩子和幾根白蠟燭來。
“起!”她雙手緊合,兩根食指的指尖在那蠟燭上輕輕一點,幽暗的燭光便照亮了周圍的草木。
這些白燭是她隨身帶着的,因爲生怕哪一刻就遇到意外,如今剛好派上用處。
七根白燭依次點着,她趁着那條青龍還在對着華鳶發怒的時候,悄悄將它們繞着龍身擺了一圈。她的身影實在是太渺小了,青龍單單顧着爪子裡那個不知死活的傢伙,餘光瞥見身體下方有點光亮也沒放在心上。而當它察覺到事情不對的時候,一切都已經晚了。
“去!”默唸了一段咒語之後,引商邊向後跑去,邊將貼在繩子上的符咒向天空中擲去。
那張泛黃的紙片看似一捏便碎,被擲到半空中之後卻像是一道離弦的箭夾雜着厲風衝向了青龍。青龍的兩隻前爪還緊緊抓着華鳶,見狀也只能騰空飛起意圖閃過這道符咒,可趁着這個工夫,引商已經站定腳步,嘴裡念着道符上的咒語,手臂在半空中畫出幾道橫縱交錯的線來。而她每一次將手揮下時,便會有一根根閃着微光的金線出現,層層纏繞,到最後將龍身纏了個結實。
青龍自然不甘心被這樣束縛住,不住的發出震天吼聲,巨大的身軀也在半空中猛烈掙扎着。可惜它身處那七根白燭之間,本就是勉強才能聚成魂魄,如今被金線牢牢捆住,那道飄浮在半空中的符咒也隨着綁縛在它頭上的繩子一起貼在了它的額前。
龐大的身軀就這樣在半空中跌落在地,震得大地也隨之顫抖,引商一個趔趄險些摔在地上,而被龍爪緊緊抓着的華鳶也在這時被甩出了幾丈之遠跌進涇河之中。她在遠處看着嚇了一跳,連忙跑到河邊想撈他上來,可是手臂才衝着河面伸了過去,便被那水性不太好的男人扯進了河裡,她想拽他上岸,他卻因爲醉意又有些暈頭轉向,撕扯推拉間,兩人終是掙扎着同時墜入了河中。
上一次掉進這涇河還是幾年前遇到水鬼時,而且次次都是幾乎要喪命的危機,引商實在不願意去回憶。
可是這一次落水卻與往次都不同,她能清楚的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不斷下墜,卻只在下落的那一瞬間隱隱覺得喘不過氣來,緊接着身子便是一輕,雖然仍是漂浮於水中,也有種如履平地的安心之感。
她忍不住將眼睛睜開了一條細縫,並未察覺出不適之後,這才慢慢睜大,然後看清了眼前的事物。 шшш ☢Tтkā n ☢C〇
緊緊拽着她衣衫的華鳶還在身側,只是神智看起來實在是不清醒。引商試着用手臂在水中劃了一下,結果劃出了一道水波來,證明他們真的是身處水中。
不論這情形到底有多麼詭異,兩人始終是在不斷下墜着,而將近一刻鐘之後,引商已經放棄了掙扎着向上遊的念頭,他們卻還未落到水底。
涇河有這樣深?
她忍不住大着膽子向下瞥了那麼一眼,結果遙遙望見的卻是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就算比着人間的行宮也毫不遜色。而且不斷接近時,也能漸漸看出那其實是一座水晶宮,只因裡面五彩波瀾的裝飾和瑩潤的玉石才顯出了流光溢彩的樣子。
“咳……”正當她暗暗詫異時,身邊的那個男人也總算是咳出了聲。他睜眼看了看眼前的情形,眉頭不禁蹙在了一起,可是眼看着兩人離河面越來越遠,也只能認命的先扯着她向下遊了下去。
兩人最終齊齊摔在了水晶宮外的一塊巨石旁,引商揉了揉發痛的胳膊便站起了身,好奇的打量起身邊的一切。
他們明明身處水底,卻如同在水外一樣行動自如,也能聽到彼此的聲音,實在是奇了!
“這是哪兒?”遙遙瞥見遠處走來的一隊穿着古怪的衛兵,她連忙扯着身側的人躲在石頭後面,然後好奇的發問,“該不會是龍……”
“就是龍宮。”華鳶還在揉着額頭,好不容易舒坦了一些便想起身向外走去,嚇得引商趕快把他按了下來,悄聲說着,“你還敢亂走?剛剛那條龍若不是已經喪了命,我跟本動不了它一根毫毛!哪有偷了人家的寶物還要硬闖人家地盤的道理?”
雖然不知道那條青龍是喪命於誰手,竟連龍角都沒了半隻,可是幸好如此,不然的話,以她的那點道行哪能跟傳說中的神獸相鬥?
萬幸,萬幸。制服一條活龍難於登天,勉強制住一條龍的魂魄,卻與捉鬼沒什麼兩樣。
“沒事。”這世上大概只有姜華鳶這樣的人才能在這種處境裡還目空一切。他扶着那塊巨石,又因爲胃裡泛着噁心咳了一陣,也不顧這聲響會不會將巡邏的蝦兵蟹將引來。
可是咳完之後,他清醒了一半,也找回了一半“畏懼”之心,略顯爲難的看了看身邊的龍宮,最後憋出一句,“我們怕是走不了了。”
引商的心倏地被扯到了嗓子眼,艱難的問道,“沒辦法逃了嗎?”
她看他剛剛的模樣,還以爲他有十足的把握從這裡逃離了呢。
“這……確實是有法子來着。”華鳶勉強對着她笑了笑,“可是我剛剛纔想起來,我現在已經不是北陰酆都大帝了,頂多算是一介散仙,拿身份壓龍王也壓不住啊。”
他倒是難得實話實說了一次,可這事實實在是讓人絕望。
攀關係攀不上,拿身份來壓人也壓不住。他們現在只是兩個偷了東西還闖進別人家裡的無禮小賊,被人逮住之後連辯解都不能。
或許是終於察覺出形勢不妙,華鳶背靠着那塊石頭上,開始想着還有什麼辦法從這裡離開。
貿然衝出去不成,他現在有些用不上力,又不擅長在水中與人打鬥。
攀關係?他好像不認識什麼名號能鎮得住水裡龍王的人。
引商坐在旁邊陪着他一起想,水裡的神仙是指不上了,陰間獨數他最大,其他的不用提,那天上的呢?
“天上?”華鳶仔細回憶了一番,最後若有所思的說道,“二太子?”
“天上的二太子?”引商來了興致,“是天帝的兒子?”
“是天帝的二哥。”他與她解釋不清這其中的曲折,只能說了句,“神仙與凡人有時候也沒什麼不同,有時候也會爭權奪位,或許不是有意爲之,可是最後坐到高位的人不一定是本應得到這一切的那個。若是天底下的長子都能順理成章的繼承家業,這世間也就沒有那麼多手足相殘的恩怨了。你就當做,有能者居之吧。”
“說得好。”不等引商開口,他們身後突然傳來了一個叫好聲。
兩人齊齊扭過頭去,結果看到一個身着錦袍,頭戴玉冠的少年人正站在不遠處。對方打扮華貴,容貌也生得俊俏,就是那副眼高於頂的神情實在是讓人覺得不舒服。他對着他們說話時,恨不得將頭昂上了天,贊同了華鳶那一句話之後,便哼了一聲問道,“你們是哪裡來……”
引商根本不聽他把話說完,便將頭扭向了身邊的人,低聲問着,“你說的二太子頂不頂用?”
“應該是頂用的。”華鳶點點頭,又頓了一下,猶豫道,“只是,前些日子我剛跟他打了一架,撕破了臉皮沒留情面,這時候實在是不能借他的名號一用。”
引商只覺眼前一黑,心道自己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聽他說話。
偏偏就在這時,不知從哪兒竄出一隻大螃蟹來,游到那少年耳旁低聲說了些什麼,少年的臉色倏地就變了,目光如同一道利刃射了過來,“就是你們兩個暗算了我大哥?”
“冤枉!”引商本能的將雙手擡起,想要說自己是清白的,可是手擡到一半就被華鳶給拽下來了,他咳了兩聲,悄悄告訴她,“岸上那個,是涇河的大太子。”
涇河龍王總共生了六哥兒子,各個都不是好惹的,又一向不合,不然怎麼會在老龍王一死之後就開始內訌,鬧了足有一百年都不罷休。
引商是聽過這件事的,可她卻從未想過岸上那條已經被人殺死的龍魂竟是這六個太子中的老大。
這時候爭辯幾句還有用處嗎?顯然是沒有了。
她嚥了下口水,在聽到那螃蟹喚了少年一聲“六太子,要不要去告訴二太子他們?”之後,幾乎是想也不想的便扯着華鳶向相反的方向逃去。
與這相反的方向自然是那水晶宮了,兩人趁那六太子沒有回過神來跑得飛快,可是跌跌撞撞闖進宮中之後,卻又因爲裡面的地形複雜瞬間迷失了方向。
“這邊。”最後,還是她看到一個地方地形開闊又有足以庇身之處才跑了過去。
那是一座略小的宮殿,繞過幾道石門,便是一個由貝殼堆砌起的房間,看樣子像是女子居住的地方。聽着後面的追兵動靜,兩人幾乎是想也不想的推門闖了進去。
反手關上門的時候,華鳶還在想着自己何時能徹底解了這醉意,到時候乾脆砸了這龍宮闖出去,可是不等他將氣喘勻,身邊的引商已經拽着他的衣袖用力了幾下,低聲道,“,你……你看……”
他扭過頭,結果看到屋子裡僅有的那張牀上,一個身姿婀娜的女子正與另一個赤身裸|體的男子糾纏在一起,就算見到了他們兩人闖進來,也只是驚訝了一瞬便放鬆了下來。
“嚇死了我了,公主,我還當是駙馬爺回來了呢。”那男子顯然是鬆了一口氣。
“就算是他回來了又能如何?”被喚作公主的女子顯然不在乎這個,說着話還衝着門邊笑了笑,“哪裡來的小郎君?既然有緣到此,不過來一起快活快活?”
被指着的華鳶不由愕然,可是扭過頭去看引商想問問她怎麼辦的時候,卻見身邊的少女拍了拍他的肩,露出個“既然如此,也是無奈”的表情來,然後默默的捂上了眼睛,只用聳動的肩膀示意他不要介意她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