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因爲現在外有追兵,華鳶倒真想一腳踹開門出去算了。今日真是奇了,什麼事都能叫他撞見。
幸好引商及時看穿了他的心思,連忙扯了他一下,不再與他在這事上說笑了。
而牀榻上的女子也未將這兩人的臉色放在心上,不慌不忙的站起身,在身邊男子的服侍下穿好衣服,這才慢悠悠走了過來,“兩位這是在躲誰啊?”
“我們是誤闖此地,無意驚擾您的好事,現在外有追兵索命,還請您發發善心,饒我們一條生路。”引商知道現在是生死關頭,求饒的話張嘴便來,半點都不含糊。
就在這時候,門外也響起了六太子的聲音,“表姐!表姐你在嗎?不在的話我可帶人進去了。”
這個六太子看上去很敬重自己的表姐,哪怕明知自己喊得這幾聲會驚動要追捕的人,也不想在表姐這裡失了禮數,冒冒然闖進閨房之中。
引商的心倏地提到了嗓子眼,看向面前女子時,目光裡也帶了些懇求。
“呵。”公主輕笑一聲,然後在六太子快要帶人闖進來時,突然開口道,“小六,我還在房裡歇着,你又在外面鬧什麼?這麼大的動靜,也不怕把小四小五他們招來。”
聽到表姐在屋裡開了口,六太子這才停下了想要走上石階去推門的動作,目光在院子裡一掃,確信那兩人不在此處,這才笑着應了聲,“招來又如何?我可不是三哥,纔不怕他們兩個呢!”
“成,這整個涇河就數你最有本事!快去別處鬧吧,別在這裡擾我清淨。”公主三言兩語打發走了他,待聽到外面的動靜漸漸消失,復又看向面前的兩人,“原來你們是招惹了小六啊。”
“這是個誤會。”引商本想解釋解釋自己的清白,可是一想到如果要解釋,就必然從華鳶偷了大太子寶物講起,又不禁有些爲難,不知該怎樣開口才是。
幸好這位公主也沒心思聽他們講一講來龍去脈,眼波一轉,打量了華鳶幾眼,便揮揮手放他們離開了,“我也沒空理會你們和小六的恩怨,饒你們一次算是積個善德,小六他是個不安分的,你們莫要再招惹他了。”
“謝您救命之恩。”引商鬆了一口氣,又拿手捅了下身邊的男子,“現在怎麼辦?”
“從這裡出去之後,往北面走有一條小路,不易被發現。”正想回牀上躺一躺的公主好心接了句話,然後又忍不住扭頭看了眼,“可惜,真是可惜了。”
她的目光始終落在華鳶的身上,眼中大有遺憾之意,看起來竟是真心想邀華鳶留下來與她做些“快活”的事。
引商忙道了聲謝然後拉着華鳶從這裡逃開了。倒不是因爲自己心裡不痛快,而是擔心對方再說幾句,華鳶便要當場翻臉了。
“那個公主,倒是……倒是……”待逃到一個僻靜之處的時候,她才緩了口氣,本想說說剛剛這荒謬的事,可是想了半天卻又不知該怎麼形容纔是。
而令人詫異的是,沉默許久的華鳶突然答了句,“不是我。”
“什麼?”
“她可不是衝着我才這麼說的。”他挑了挑眉,努力回想了一下今天去過的地方,“若我沒猜錯,咱們隔壁住着的那位就是她的駙馬爺了。”
這個真相揭露得太突然,引商緩了一會兒才緩過勁來,露出了一臉的震驚,“真的?你怎麼知道?”
他傾了傾身子,偷偷在她耳邊說道,“因爲我去他家裡偷了那神珠啊。”
“原來!”她險些叫出聲來,警惕的看了一眼四周,這才壓低了聲音對着他擠擠眼睛,“岸上那條青龍說他的神珠在你身上,而你卻是從隔壁那戶人家偷來的,那豈不是……”
正是六太子這位表姐的駙馬爺謀害了大太子的性命。
這一家子果然鬧得不成樣子!
“這其中的曲折還多着呢。”華鳶看了一眼四周的景物,便拉着她向南面走了去,“剛剛那女人一定是聞到我身上的味道了,我從她夫君的家裡出來,喝了他們龍宮的佳釀,她不可能聞不出來。你我絕不能順着她指的路走。”
引商跟在他後面,警惕着追兵同時也有些好奇,“可是她的駙馬爲什麼要住在長安?出來避風頭?”
前面突然閃出幾個蝦兵蟹將來,華鳶連忙扯住她往暗處閃了閃,邊走邊解釋着,“她的駙馬爺正是這涇河的二太子。”
剛剛他們見過的那個女子與涇河這幾位太子是表親,嫁了自己的二表弟爲妻,可是這夫妻二人看起來着實不親近,一個在凡間置了宅院美妾成羣,一個在這龍宮裡公然與其他男子廝混。
“好歹也在長安城住了這些年,涇河龍王這一家的恩恩怨怨,我聽都聽膩了。”仔細回想了下,華鳶又接着說道,“那位公主本與這涇河大太子是一對有情人,後來才分開了,移情二太子,只可惜兩人好上沒多久就爭執不斷,鬧出了不少事端。”
這些曲曲折折的事情講出來都是一場好戲,可是引商卻隱隱約約覺得自己好像在何處聽過這個故事,至於到底是在何時何地聽何人說起過,一時倒想不起了。
龍宮地形複雜,兩人在其中東躲西藏的,到最後兜了一圈竟繞回了那位公主所居住的宮殿。而未等他們想出接下來該往何處走,便遙遙望見遠處走來了一個身影。
引商眼尖,很快看清了那人的模樣,心中暗暗詫異的時候連忙給身邊的人使了個顏色,兩人默契的往後退去藏住了自己的身影。
來者正是他們在長安城的鄰居,也就是這涇河的二太子。
聽華鳶說,這位二太子喚作“檀清”。
幾乎是在檀清一進了門,公主便察覺到了這動靜,推開門時夫妻兩人正好撞見。
引商和華鳶與他們僅有一牆之隔,偷偷在地上擺滿了道符,隱下身形,打算聽聽他們在說什麼。
屋子裡還有另一個男人,檀清自然也是不願意進門的,乾脆在院子裡坐下,然後問道,“我是一路循着酒味過來的,你有沒有見過一個年輕的男人闖到宮裡?他從我那裡偷了大哥的神珠。”
公主站在門邊打量了他幾眼,不由譏諷的笑笑,“你不是將那寶物貼身放着的嗎?怎麼還能被一個男人偷了去?難不成現在連長得貌美一些的男人都能近得了你的身?”
這話說的!院內的檀清還沒惱,院外的華鳶已經想要翻牆過去打人了。
“他可不是什麼尋常凡人。”這種時候,檀清也沒了與她爭吵的心思,眉頭皺成了一團,“那一家子住着的人都不是什麼好惹的,不然老三怎麼就偏偏投奔了他們,與他們住在一起?我邀他們過去喝酒,本是想打探一下他們的虛實,誰成想反倒被他們將神珠偷了去。等我發現的時候,那人已經拿着寶物離開長安城了。”
“那又如何?丟了寶物的是你,逮不到人的也是你,與我何干?”公主輕輕哼了一聲,倒也沒拿話騙他,“那人我倒是見過,不過已經被我放走了。”
“什麼?”檀清的聲音倏地拔高了。
“他身上沾滿了你那裡的味道,誰知道與你是什麼關係?我哪敢動您的人啊。”公主給了他一個無法反駁的理由,甩了甩衣袖便頭也不回的進了屋子。
雖然這理由一聽便是敷衍之語。
趁着檀清還沒發怒,院外的引商和華鳶知道自己不能再聽下去了,連忙撤了那道符偷偷向另一方向跑了去。
逃跑的路上,引商始終沉默不語,到最後實在忍不住了才憋出了一句,“你是不是早知道枕臨不是鯉魚精。”
她沒忽視檀清口中那句“不然老三怎麼就偏偏投奔了他們,成日與他們住在一起?”
除了枕臨之外,這句話裡的“老三”還能是誰?
也難爲那堂堂龍三太子竟甘心裝成鯉魚精,成日在他們這間道觀裡任勞任怨的幹活。
她也總算是想起了這個故事爲何會如此耳熟,這不正是枕臨他們一家子的事情!她可是親耳聽枕臨講過的,也在前些日子聽說了他兄長亡故的噩耗。
除了自己的身份這一點,他倒是未將其他事情瞞着她。
而面對她的質問時,華鳶只能點了點頭,算是承認了,接着又說,“他是這涇河的龍三太子不錯,可是生下來卻是一條蛟龍,差點被其父王疑心非己親生,從小更是受盡了欺辱長大。”
蛟龍雖也能化龍,在此之前卻與真龍有着天差地別。
引商不禁想起了枕臨說自己被兄弟姐妹趕出家門時的委屈神情。想來他的奔波逃命不僅僅是因爲做錯了什麼事,而是生來就被家人瞧不起罷了。
其實不難聽出,六太子和二太子言語間,都有些看不起這個兄弟。
想到這兒,她不由問了身邊的人一聲,“你明知他瞞下了他的身份還留他在家裡?也是覺得他處境可憐嗎?”
她所認識的姜華鳶,似乎不像是這樣好心的人。
可是這一次,對方卻出乎了她的意料。
“說是可憐也不是,不過是明白那是什麼滋味。”他突然站下了腳步,像是逃命逃得有些累,倚在一塊石頭邊坐下,這才長舒了一口氣,斂下眼眸低聲說着,“我在崑崙山時,與他也沒什麼不同。”
他很少提起自己在崑崙山時的經歷,似乎那是不可觸碰的一段過往。而引商心知這其中牽扯到了她與他的前世恩怨,也從未主動問過他。
直到今日,因着眼下的恩怨糾葛,似乎終於勾起了他一直不願回憶的那樁心事。
“我生來爲人,死後纔有幸拜進了師門,而在那座山上,除我之外,人人都擔得起上古神祇這個稱呼。我卻始終沒有任何辦法改變這一切,只能苦撐下去。”
畢竟還在別人的地盤逃命,他只說了這幾句,便嘆了聲氣,又認命的站起身準備找一找出去的路,可是這寥寥幾語卻道盡了萬千年前身處崑崙山時的卑微與隱忍。
一個凡人,哪怕生前是開疆拓土的一方霸主,到了那崑崙山上,也不過是毫無資質可言的普通弟子罷了,而偏偏師兄弟們皆出身不凡,那差距堪比天地之遙。
玉虛宮,從來不是個憐憫弱者的地方。
他又是怎樣從那裡脫穎而出,有了今時今日的修爲,與天上地下的金仙們談笑風生,甚至封掌九玄,總領五嶽,爲天下鬼魂之宗?
引商知道這其中的辛酸與苦難絕不是她所能想象到的。
“若想強過所有人,一定很難。”她忍不住喃喃道。
一直走在她前面的華鳶腳步一滯,雖未回頭,卻突然笑出了聲,“太難了,真的,太難了。”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其中的萬般苦怨卻是由這漫長的年月裡曾在心上剜下的血肉堆砌成的。
引商忽然站住了腳步,直直的望向了他的背影,“你是不是,爲此放棄過什麼?”
這個時候問起這件事情也許不合時宜,可是她卻已經從他的神情中看出了一些不願去想的真相。
華鳶回眸望了她一眼,最後也只是答了句,“有時候,真的是別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