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花渡真的想過上門去找她索要腰牌,只不過也因此在無意間發現了趙漓請他們去驅鬼之事。所以,自那刻起,他就開始想着如何才能把礙事的人趕走。
可憐引商就這樣傻了一次,乖乖被他們忽悠了一天。
她本以爲阿曉是想害人,然後驚訝的發現他們在此的目的只是想拿回腰牌,於是滿心想着的都是腰牌一事,卻沒發現花渡竟然借她之力,輕輕鬆鬆的就幫阿曉“趕”走了礙事的金吾衛和道士們。
結果到了最後,引商放下警惕才驚覺其實他們真正的目的還是這戶人家。
不能干涉陽世之人,這是陰差必守的規矩。爲了不違背這個規矩趕走礙事的人,花渡也算是費盡心思了。
可是他明明是個陰差,好端端的爲什麼非要幫鬼怪害人?引商若不是在回道觀的途中突然覺得事情有些不對,恐怕今晚就會讓他們得逞了。
“小道長又何必窮追不捨呢。”阿曉顯然對她突然出現的事情很是緊張,不等她發問便反駁道,“我絕不是爲了害人才徘徊在陽世不肯離世。”
她說得信誓旦旦,雖然面上仍有懼意,目光卻無半點閃爍,絲毫不像是說了謊話。
其實引商也想過這個膽小溫順的姑娘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如今見對方快把眼淚都逼出來了,不由添了幾分惻隱之心,“那你到底想做什麼?”
她雖然是個半吊子的道士,但對付這種低級小鬼的招數多得是,花渡又無法插手,阿曉怕她是自然的。
不過,也許是因爲青娘,引商自小就對有孕在身的婦人存有幾分善意,長大了之後更是見不得有鬼怪去謀害將要臨盆的產婦,無論是相識的不相識的,她都願意儘自己所能幫對方度過難關。只是她也不會因此就忘記產鬼也是因難產而死的無辜女子,若她們無害人之心,同樣可敬可憐。
見她似乎打定主意要干涉這件事了,阿曉遲疑了片刻,終是開口請求道,“請您隨我進府。”
這府邸的大門口本還擺着用來防備產鬼的紙傘,可是經花渡剛剛那一甩,紙傘早就被甩到柳樹邊上了,引商沒有多加猶豫,先是拾起地上的紙傘打在頭上,這才隨她一起走向那戶人家。不論發生了什麼事,只要有這紙傘在手,就無需擔心產鬼作祟。
白日裡趙漓曾說過,這戶人家姓錢,家世算不得顯赫,家中下人奴僕也不多。如今正值夜半,門口連守衛都沒有一個。阿曉和花渡都可以穿門而過,唯獨引商鄭重敲了敲府門,待到下人來詢問她來意的時候,只說自己放心不下產婦,想過來幫夫人唸經祈禱。
這家的主人本就在爲妻子的難產而焦急,法子已經試了個遍,如今聽說有道士主動來念經祈禱,自是不疑有他,連忙客氣的請了引商進門。
阿曉在前,花渡遠遠的跟在她們身後,從始至終似乎都沒有開口的打算。引商只在進門的時候扭頭瞥了他一眼,卻又因他那幅看不到神情的裝扮而將頭扭了回來。不過見對方這前後舉動的意思,大概只是想幫阿曉排除障礙,沒打算干涉太多。
真弄不懂他到底是怎樣想的。
從踏進大門到走至內院的這段距離,阿曉一直在打量這個宅院,只不過她的目光不像是在欣賞第一次見到的景色,倒像是在懷念許久未見的故地……
故地!這兩個字在腦中一閃而過的時候,引商就好像突然想明白了些什麼,再一看阿曉看向這錢家郎君的眼神,可不就是滿目眷戀的深情!
感情這裡就是她生前的家啊?
快要走到產房那裡的時候,引商向這家的主人說了句自己在此唸經即可,便停下了腳步。阿曉本還在神情恍惚的跟着侍從向前走,見她突然不走了,才驚訝的後退了幾步,“道長?”
“那就是你生前的夫君?”引商壓低了聲音,又指了指這家主人的背影。
阿曉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很快點點頭,“是。”
“那這屋子裡的是……”引商瞥了眼產婆們不斷進出的的產房。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這正在難產的女人也是這錢家郎君的正室夫人。
阿曉的神情果然變得傷感了起來,她扯了扯自己的衣角,半天才小聲答了一句,“我本是郎君的……”
她的話還未完,一個四五歲大的小女孩突然從不遠處的屋子裡探出個頭來,然後單單穿了身寢衣便偷偷跑了出來,蹭到自己乳母的身邊悄聲問道,“弟弟怎麼還沒有出來啊?”
可是現在家中衆人都在爲即將降生的小郎君做着準備,哪有人有心思跟她說話,就連她的父親都有些不耐煩的揮了揮手,示意下人帶走她,“出來搗什麼亂。”
引商不難看出,這個女兒在父親心中和家裡的地位都沒有自己應得的那麼高,雖說現在這個世道里,女兒家也是金貴得很,但是在一些尋常人家裡,仍是將女兒視作可有可無的孩子。
那小女孩被罵了一通,不得不乖乖跟着下人回自己的房間去,邊走還邊扭頭向身後看去,看來仍是很關心產房裡發生的事情。只是就在她第三次扭過頭的時候,卻好像看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東西一般,震驚的瞪大了眼睛。
她的目光直勾勾的盯着這邊的阿曉。
其實自打這個小女孩出現的那一瞬間,阿曉就再也移不開自己目光了,她開始拼命抑制身子的顫抖,牙齒碰撞在一起的聲音清晰可聞,如今與其視線交匯,也終是剋制不住心中酸楚,輕聲喚了句,“泠泠。”
那喚作泠泠的小女孩一開始還在猶豫,如今聽到這聲呼喚,才隔着這樣遠的一段距離小心翼翼問了句,“你就是我的孃親嗎?”
女孩子的聲音脆生生的,又是鼓足勇氣問出來的,動靜自然不小,產房外的諸人都被她突然的一句話吸引了目光,再看她望着一個沒有人存在的方向說着莫名其妙的話,本來困惑不解的在略一思索之後,都覺得一股寒意攀上了背脊。
“泠泠,胡說八道些什麼呢?”這錢家的主人第一個站了起來,呵斥了女兒一句,便叫下人快點把孩子帶走。
泠泠被下人扛在肩上動彈不得,可嘴上還在呼喊着,“你爲什麼和畫上長得一樣?你就是我的孃親嗎?”喊了一聲之後,連嘴都被堵了個嚴實。
看着這家主人投來的目光,引商剛要擺擺手說這裡沒有鬼怪,但是餘光卻瞥見了已經癱倒在地痛哭不止的阿曉,到了嘴邊的話也不由自主的變成了,“這裡有一名穿着趙米分襦裙的小娘子一直看着大郎您,不知是不是您的故人。”
一聽這話,錢家郎君的臉色立時變了變,原本惡狠狠盯着這邊的目光也隱有躲閃之意,須臾纔不自然的清了清嗓子,“這家裡確實曾有一名喜穿趙米分襦裙的女子,她是我的亡妻,只可惜四年前因爲難產故去,眼下若是真的出現在此處,定是已經淪爲惡鬼,道長若是真想相助,還請幫我們錢家除掉這鬼怪。”
他說話的時候,阿曉的目光還追隨着泠泠的身影,根本沒有反駁。引商心下了然,表面上裝模作樣的擺了幾個姿勢,又原地跳了幾圈,最後抹了抹額上的汗,“那鬼怪已經跑掉了,但是看她的眼神,指不定什麼時候還會登門。”
錢家主人其實一直對阿曉之事半信半疑的,如今疑心也沒有完全散去,仍是追問道,“這世上當真有鬼怪?”
不等引商回答,產房裡已經傳出一聲嘹亮的哭聲,錢家夫人生了個兒子,母子平安。
這難產還當真只是普普通通的難產,那婦人命裡也確實沒有這樣的劫數,哪怕經受了這麼多的痛苦,最終仍是平平安安的生下了孩子。
得知自己有了兒子之後,錢家主人一掃之前的不快,連帶着引商都沾了光——不僅被強留下住上一宿,還有下人爲她準備了房間。
花渡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了蹤影,走進自己房間之後,引商剛想問問阿曉事情的經過,這一扭頭,卻見阿曉飛快的向內院那邊跑去了,想來是忍不住想要去見見泠泠。
不用想也知道,泠泠定是阿曉的女兒,阿曉徘徊在陽世的理由,也是因爲這個孩子。
引商不清楚這其中的恩怨糾葛,但是如今產婦已經平安生下了孩子,她也沒什麼值得擔心的了。雖說……心裡說不清道不明的有些堵。
如今已近凌晨,她正翻來覆去睡不着呢,瞪着眼睛準備看看夜空的時候卻被剛剛從窗戶翻進屋子的那個身影嚇了一跳。萬幸的是,那尚未脫口而出的一聲尖叫被她用兩掌給憋回了嗓子裡。再定睛一看,那個突然出現的身影可是眼熟得很。
“你怎麼過來的?”她輕聲輕腳的跳下牀,揪着華鳶的衣衫將他扯到牀邊。
“當然是跟在你身後一起回來的。”最近也不知是怎麼了,越是深更半夜的,華鳶的精神越是足,配合的跟她一起躲在紗簾後,還得意的挑了挑眉。
引商一向對他沒轍,聽他這樣說也不能把他怎樣,只能鬆了手告誡道,“以後別在這麼晚的時候跟着我,萬一你被人逮到怎麼辦?”
“我也怕你被人逮到啊。”華鳶答得理所當然。
引商說不過他,見他又問發生了什麼事,便原原本本的將剛剛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聽完之後,華鳶沉默許久,問了個不相干的問題,“你看起來不怎麼高興。”
引商的興致確實高不起來。雖說阿曉並非惡鬼,這家的產婦也順利的生下了孩子沒有喪命,可是一想想這家人對待女兒和阿曉的態度,她就有些理解阿曉遲遲不肯離開陽世的心情。
自己拼盡了性命換來的孩子被人如此輕視,哪個做母親的放心得下?
引商自己還沒有做母親的機會,可是隻要一想想自己的母親,就能明白阿曉的悲痛。思及此處,她不由點點頭,算是在回答自己很不高興。誰知這樣一個回答根本沒有換來華鳶的安慰,他見她點頭,只是隨隨便便“哦”了一聲,竟然拍了拍手說,“那我先想辦法回去了。”
引商連跟他無奈的心情都沒有,隨意擺擺手示意他快點走,以免被這裡的主人家發現。當然,也不忘了囑咐一句,“小心些。”
華鳶別的本事沒有,四處亂竄神出鬼沒的本事大得很,現在天也快要亮了,街上早就沒有金吾衛巡查,她倒是沒多擔心,專心致志想着自己要不要幫阿曉嚇一嚇這錢家的郎君,讓他好好對待泠泠。
只不過在她思慮之時,錢家的主人也沒有睡着,不僅是爲了兒子出生,也是爲了今日女兒的那番言語。在他的書房裡有一幅阿曉的畫像,那是阿曉得寵時他託畫師畫出來的,有一次不小心被泠泠看到了這畫,那小丫頭竟然過目不忘了。
“阿書,你說這人死了之後真的會變成鬼嗎?”他摸着那幅畫,雖然心中尚有疑慮,但還是難免忐忑。
“會。”站在他對面的人簡簡單單答了這麼一句。
這聲音可不是下人阿書的,錢家郎君猛地擡起頭來,然後看到自己面前不知何時站了個相當年輕的少年人,那副好相貌即使是尋便長安城也不見得有幾個人會有,所以他記得很清楚,這是白日裡來過自己家的道士之一。
見他怔愣,華鳶也不見外的往他面前的案上一坐,傾着身子靠近他,“這世上自然是有鬼的。只不過,不見得像這畫上那般美貌。”
那畫像早被緊張得說不出話的錢家郎君甩到了一邊,華鳶睇了一眼之後,纔像是嘆着氣一樣扭過了頭,重新站起身,居高臨下的看着面前的男子,然後趁着對方鼓足勇氣要開口質問的時候,突然做出了一個非常奇怪的動作。
他伸出手撫向了自己臉頰與耳朵的接縫處,然後勾了勾脣……
錢家主人眼看着面前這人面上笑得溫順,那雙手卻在撕扯着臉皮……沒錯,就是臉皮。華鳶的動作很緩慢,一點一點的,將臉上這張皮小心翼翼的撕扯下來,那皮肉分離的“撕拉”聲很輕微,可是配上眼前這副場面卻瘮人得很。
“嗒!”有幾滴血珠順着皮肉分離時牽拉出的脈絡滴在地上,但與那臉頰上剩的血肉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藉着燭光,錢家郎君看得清清楚楚,沒了臉皮的那半張臉上,肉塊如棉絮般鬆散,與鮮血混雜在一起,模糊的幾乎看不出形狀,而且還在一點點的向下滑落着。
華鳶的動作始終不緊不慢的,將臉上這層皮撕扯下去之後,面上的表情竟還未變,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樣子,只不過在現在看來,着實是看不出什麼笑容的形狀來,皮肉被這麼一拉扯,也紛紛掉落下去。可他卻毫不在意,伸手扯過錢家郎君雪白的衣袖在自己臉上擦拭了一番,再擡起頭時,臉上已經沒有了那些破碎的血肉,而是露出了那皮肉下的另一張臉皮。
那是張極其妖豔的面容,五官昳麗勝過女子,尖細的一雙眼,連眉角都透着嫵媚妖嬈,唯有眼角那顆紅痣還與剛剛那張臉是相同的。
錢家郎君驚魂未定,雖然發不出聲音,在看到這樣一張陌生的臉的時候,心中也比看到剛剛那驚悚一幕的時候安定了不少。
只是,華鳶的手上的動作還遠沒到停下的時候。
“撕拉!”又是那輕微又撓人的撕扯聲。
第二張臉也這樣被輕易的撕下去了……
第三張……第四張……第五張……
到了錢家郎君終於剋制不住胸中泛起的噁心,拼命想要找個地方好好吐上一場的時候,華鳶終於擡起手揪住了他的衣領讓他看向自己現在的面容。
“看清了沒,鬼,總是醜陋不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