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家人比馮有忠夫妻早到了五分鐘,這個時間是經過刻意拿捏的。
待兩家人到齊,簡單的寒喧過後,服務員開始上菜。
十人的圓桌,兩家人加起來,也不過七位,服務員進退得宜的上菜,倒茶,添酒,分毫不亂。
待菜上齊,酒添滿,兩名服務員便面帶笑容的退出了包廂,只說有什麼吩咐,按鈴就成。
馮有忠最先提杯,眼裡染了笑,目光看向莫偉天,語氣溫緩的有些不符合他現在的身份,“莫老,今兒這杯酒,我得敬你。”
莫偉天眼前的酒杯是溫水,剛纔服務員倒酒的時候,壓根就沒徵詢他的意見,直接換了酒瓶,倒了溫水,他又不是老眼昏花,心知這比五星級酒店還要高的服務標準,只怕是有心安排。
至於這個有心人,可想而知。
蒼眸一轉,拇指碰到了杯壁,其餘四指緩慢的收攏過去,杯子握在手裡還能感受到水的餘溫,緩緩擡起時,那點溫度鑽透手心的皮膚,滲進了心裡,溫度與血液衝撞時,陡然升高,燙的他胸腔裡火燒火燎的。
嘴巴有些幹,他用舌尖了一下脣瓣,潤溼了之後,才平穩的開口,“有忠啊,這一桌沒有外人,你也喝水吧。”
“呵呵,莫老,沒事兒,難得今兒高興。”馮有忠狀似沒聽出來莫偉天的意有所指,面上一副大局將定的高興樣,眸中飛揚着神采,睨了一眼右手邊的杜若和莫驕陽,看到小兩口親親近近的挨坐在一塊,嘴角的笑意更加的璀璨,目光一移,便落到了莫首長身上,揚了揚腕,“建軍啊,以後咱們倆沒事兒就約個局子,單喝。”
“隨時恭候。”莫首長和緩着面色,說着客套話。
來之前賈美雲特意囑咐他,就算不會笑,也別把那張臉繃起來,本來談的就是兒女婚事兒,別往那兒一坐,跟特麼討債似的。
莫首長覺得他這張臉上的表情,以前跟馮有忠是不相上下的,可能跟人身份的轉變有關吧,馮有忠這張臉上現在笑的次數到是比不笑的時候多,只是這笑,莫首長暗自搖頭,他以前還能猜對幾分他的心思,現在反倒不敢輕易揣測了。
比如此刻,他明明有心替老爺子還這一杯酒,可馮有忠一開口,他這杯想陪的酒,無論如何也端不起來了,只能看着老爺子用溫水陪着馮有忠喝了一大口。
馮有忠淺抿一口杯中酒,待酒過咽喉,杯子才被他放回桌面,垂眸間已見眼前的碟子裡添了一筷子青菜,眸光霎時柔暖,側目瞧了一眼坐在自己右手邊的杜若,低聲笑道:“傻丫頭,你別隻顧着爸爸不管自己,都這個時間了,你也餓了,自己也挑喜歡的夾。”
話剛落,杜若的碟子裡已然添了一筷子她愛吃的甜菜,莫驕陽右手拿着的筷子還沒等收回,便說道:“爸,你先吃口菜壓壓酒,我來照顧若若。”
理所當然的語氣,自然而然的作態,沒有一絲摻假造作,莫驕陽輕而易舉的就秀了一把好女婿的形象。
馮有忠不動聲色的看了他一眼,嘴角剛剛噙放的那抹笑也沒收回,點了點頭,目光繞過桌上的幾個人,緩緩收回時,已是輕聲笑了,“驕陽這麼體貼,若若這孩子的以後,我到也是放心了,不過”
一個起轉,馮有忠的聲音便堪堪停住,彷彿未曾察覺莫家人因爲他這兩個字而心跳加速一般,淡定自若的拿起筷子,夾住了碟中的青菜,送進嘴裡緩慢咀嚼。
這個過程,他垂着眼簾沒有擡頭,似乎忘記了剛纔說了一半的話,還有好幾個人等着迴音呢,直到這口菜被他咀嚼了二十多遍嚥進肚裡,才重新掀開了眼簾,緩緩開口,帶着幾分感嘆和無奈,“不過,莫老啊,聽說,你給這兩孩子定了個婚前協議”
莫偉天一怔,面容微僵,半晌沒和緩過來。?廣告s
活到他這把年紀,能讓他風雲變色的事兒已經不多了,偏偏,今天被馮有忠的直言直語問的沒法接話。
“有忠啊”
緩慢的語速,似乎還在組織應對的語言。
馮有忠嘴角的笑容微凝,緩緩沉斂了一份肅然,目光定定的看向莫偉天,嘆惜一聲,“莫老,早前我就說過,咱們兩家,怕是沒有做親家的緣分,可是驕陽這孩子,哎”
同樣是嘆,這馮有忠的底氣顯然要足了許多,目光中透着爲難,一副莫可奈何的表情,“知道杜若這孩子的身體不好,我就想着,咱們兩家這麼多年的交情,我就算是孩子養在家裡,嫁不出去,也不能耽誤了莫家的傳宗接代。”
這話,實在是大義凜然。
可又偏偏如一隻大巴掌般,不重不輕的扇到了莫偉天的臉上。
往日口口聲聲的兩家交好,因爲他的重重阻撓,頓時變成了笑話。
莫偉天老臉漲紅,顧不得追究是誰泄漏了協議的事兒,只想儘量挽回,“有忠啊”
“莫老。”馮有忠忽然變硬的語氣,微微擡起的手勢,都在昭示着他的強勢,領導人的氣場盡展,周身和緩的氣息染了幾分不太逼人,卻又不容人忽視的凌厲,目光肅冷的睥望着莫偉天,擡起左手牽過身側顧學茵的手,夫妻互視一眼,才收回目光,重新望向莫偉天,緩聲說道:“莫老,我跟學茵前半輩子膝下空虛,曾以爲這一輩子便只能兩人執手走過,哪成想,老天竟是這般眷顧,能在我年過半百之際,把杜若送回身邊來,莫老,這種爲人父的感覺,在我這把年紀,顯得彌足珍貴,心裡除了想要全心全意的爲她付出以外,再有所求,便是她未來的日子平平順順,安安穩穩。”
這段話,句句真切,字字動容,說的杜若忍不住眼睛發潮,低低喚了一聲,“爸。”
馮有忠凌厲的目光一軟,轉眸看向紅了眼邊的杜若,脣角一彎,綻了幾分笑意,擡手慈愛的碰了碰她的額頭,輕聲撫慰,“傻孩子,別哭,爸爸沒有哄過孩子,你要是哭了,到時候,爸爸手忙腳亂的,丟人不怕,要是哄不好你,爸爸心裡也該難過了。”
一桌上的人,除了顧學茵以外,沒人看到過馮有忠這樣感性的一面,莫家人心裡忍不住唏噓,杜若卻是有些不知所措,這樣的馮有忠,讓她很不適應,卻又因爲父女天性,讓她並不排斥,而且很快就接受了他這樣調侃戲謔的玩笑,連心底涌上的酸澀都奇蹟般的消彌了reads;。
莫驕陽悄無聲息在桌下握住了杜若的手,暗暗收緊了力道。
馮有忠淡眸眯了一眼莫驕陽,像是沒注意到他的小動作,只是看着杜若情緒轉好,才收回了目光,重新坐正了身子,後背靠在椅背上,微微仰着下頜,目光再度落到莫偉天身上,沉聲又道:“莫老,論起輩份,我也算是您的小輩。”
“唉,有忠啊,咱們不提這個。”
莫偉天真是被馮有忠壓制着反駁不出更有力的話去,擡手握着水杯,想用那微涼的溫度來清醒自己的頭腦,這還是馮有忠頭一次在他面前表現的這麼強勢,人家說爲女則弱,爲母則強,這會兒,他瞧着馮有忠是爲父則剛啊。
來往了這麼多年,他還是頭一次見到馮有忠像是被觸了逆鱗一般,在他面前望了長幼尊卑啊
馮有忠和莫偉天的氣氛有些僵持,這種時候,誰都看的出來,或許是莫偉天退一步,或許是馮有忠退一步,這場飯局就能愉快的進行下去,不然,別說這場飯局,這場婚事兒,怕是都要成爲泡影。
女人的作用在這個時候就體現出來了。
賈美雲裝傻充愣的拿着公筷給老爺子夾菜,笑道:“爸,先吃兩口菜,反正今兒有的是時間,咱們啊,添飽了肚子,再說下面的事兒。”
顧學茵也是聰明人,內裡比表面清楚,馮有忠這會兒發難,無非是爲了幫杜若把場子撐起來,把利益討回來,真說把婚事攪黃,那特麼是扯蛋。
她來之前就想好了,她的任務就是在節奏進行不下去的時候,緩和氣氛,比如現在,她端着水壺,笑呵呵的起身,繞過賈美雲的椅子,幾步走到了莫偉天的身側,“莫老,我給您添點水吧,上了年紀的人,腸胃蠕動的慢,冷水可喝不得。”
“哎,別呀,我來,學茵,你坐着。”
賈美雲不等莫偉天開口,便自作主張的接過了顧學茵手裡的水壺,這個時候,怎麼能讓第二把交椅上的夫人動手倒水呢。
顧學茵也不堅持,反正她和賈美雲是一個用途,兩人心照不宣的交換了眼神,便各自領了自己的差事兒reads;。
莫首長看着顧學茵和賈美雲重新落了坐,目光睨了一眼一直坐在那兒當擺設,半句言不發的莫驕陽,心裡鄙夷直哼哼,可是表面上,還得冠冕堂皇的說上一句,“驕陽,給你岳父添酒。”
“爸,酒就別添了,爺爺剛纔還不讓我岳父喝呢。”
莫首長心裡嘖嘖的真想罵人,尼瑪,這是誰兒子啊
或許是有了莫首長這句話的過渡,馮有忠肅然的臉色,終於有了轉暖的趨勢,擡眸推了一下眼前的酒杯,目光看向莫首長,說道:“建軍啊,酒不喝了,咱們也喝點茶吧。”
“爸,我給你們倒茶。”
莫驕陽這回到是表現的積極,自覺的起了身,直接從桌上拿起茶壺,又叫了服務員進來,新添了兩個水晶杯,這才一人一杯的給馮有忠和莫首長續了茶。
莫首長看着眼前橙黃的茶湯,再覷向自己那杯分毫未動的白酒,心裡忍不住拿着小錘一下一下的敲擊着莫驕陽的腦袋,這得遲鈍到什麼地步啊,難道不知道酒桌換茶,那是送客的規矩
尼瑪,這媳婦是不想往回娶了吧
莫首長早就習慣了家裡的大事兒唯老爺子馬首是瞻,在兒子和杜若的婚事上,莫首長既然最初就沒違了老爺子的意,如今更不能在酒桌上拆老爺子的臺,不過他和賈美雲的想法是一樣的,這世上的好女孩或許很多,可是人這一輩子,能碰到自己隨心滿意,又能攜手一生的人,真是不容易,他可以等待杜若與莫驕陽結婚之後,慢慢的調理身體,等到哪天調理好了,再抱孫子,可是老爺子不接受的話,他也沒辦法反駁。
如今好容易馮有忠願意牛逼轟轟的給自己的閨女做主了,他雖然不能舉棋幫着吶喊,可還是樂見其成的。
偏偏,這個平時聰明敏睿的兒子,這會兒竟然表現的分外遲鈍,莫首長糾結的眉眼都快擰成一條麻花髻了。
也許是夫妻間的心有靈犀吧,賈美雲偏側着頭,雖然沒回頭看莫首長一眼,可是跟顧學茵說話的內容,可真是解燃眉之急啊,“學茵,你說,這婚紗是定國內的,還是定國外的”
“呃”顧學茵被賈美雲裝糊塗的本事兒問倒了,這婚事兒還八字沒一撇呢,人家來問她婚紗。
她不知道怎麼配合,只能轉過目光去看莫偉天,笑的有些勉強,“莫老,徐先生一直提倡文化傳承,聽有忠說,教育部年前開會的時候,還說給現在小學和幼兒班的課本里加上國學和三字經什麼的,我前天看網上新聞,好像g城那邊吧,結婚時新娘不穿婚紗做敞蓬車,新郎也不穿西裝打領帶了,騎個白馬,後面跟着新娘的轎子,幾人擡的都有,看上去,到是挺有意思的。”
顧學茵話一出,莫驕陽放在桌子下握着杜若的手便是一收,看到杜若的側目,他便用目光示意她沒事兒,淡定自若的拿着筷子在桌上夾了兩道她愛吃的菜,低聲催促她,“這個要趁熱吃,涼了就不好吃了。”
一桌子本來都在靜默無聲的等着莫偉天說話,沒想到莫驕陽竟然在這個時候突然出聲,雖然聲音不大,可是室內很靜,這點輕微的關心,卻一樣被衆人收入耳中。
莫偉天的耳朵像是被針紮了一下,火刺兒燎的難受。
他沒想到顧學茵這麼賊,能把這個問題繞到他這兒,他這是回答,還是不回答
回答,便是應承了這門婚事兒,而且是不帶那條協議條款的應承,要是不回答呢,那就是直接當着馮有忠的面否定了這門婚事,以馮有忠的驕傲,只怕,以後就算他放下顧忌,杜若也不會再進莫家的門。
這樣的結果,一定不是莫驕陽願意接受的,就憑他此時不動聲色的作態,他就能看的出,這小子,指不定都打上了做上門女婿的主意了。
得失利弊,往往只在一念之間。
他知道這回是真推不得,也避不開了,蒼眸流轉着暗芒,他覺得眼前一陣陣的泛黑,這把年紀,被一幫子人聯合起來圍攻,他是真沒有多少心力再跟他們玩迂迴包抄的策略了。
“要不,就兩頭辦吧,b市這邊,算做杜若的孃家,s市那這,算她的婆家,到時候,想用什麼樣的形勢,讓她自己選就行了,畢竟一輩子一次,還是自己高興爲主。”
“爺爺說的是,細節的事兒,讓我媽和我岳母一塊操辦就行,她們都是有主意的,我跟若若就聽我媽跟我岳母的意見就行。”
莫驕陽乾脆、利落,絲毫不拖泥帶水的應下了莫偉天的話,那速度,像是生怕他反悔似的。
莫偉天一口氣嘔進了心腔,終於知道當時莫驕陽怎麼那麼容易就跟他簽了協議,還虛晃一槍,讓他別告訴杜若,原來,那時他心裡就有了盤算,這事兒,讓馮有忠出面跟他談的。
接下來的事兒,莫偉天就不摻言了,婚禮的細節真心很多,馮有忠就這麼一個女兒,就算不大肆鋪張,可也不會草草了事兒。
顧學茵和賈美雲都是攢足了力氣要給自家孩子一個難忘又有意義的婚禮,所以,這想法就像五花八門的鞭炮一樣,帶着色彩紛呈的響聲,一句一句炸響在酒店的雅間裡。
直到離開的時候,兩人還有些意猶未盡,約定了明天碰面的時間,繼續做準備工作。
酒店門口,莫驕陽拉着杜若欲上自己的車,只不過副駕的車門還沒等拉開,馮有忠便把目光睨了過來,不緊不慢的說道:“b市這邊有個風俗,結婚前,新郎和新娘還是不見面的好。”
“”
莫驕陽握着杜若的手臂停滯了能有兩秒,然後流暢的打開了副駕的車門,直接把杜若塞了進去,自己繞過車頭的時候,低聲說道:“爸,我們半夜返回s市,明天那個老外還得碰個面,今天上午談的時候,我順便跟他提了一下b市這邊的經濟形勢,還有政府現在優待的政策,我看他很有興趣,你也知道,他後面連個一整個財團,那是一個龐大的利益鏈,我想爭取過來。”
馮有忠眯着眼睛靜睞着莫驕陽,示意他接着說。
莫驕陽看着已經開車離開的莫首長跟老爺子一行,呵了一口氣,在微薄的霜霧中說道:“那老外帶了個女人過來,那個女人腿腳有點不方便,這次來c國,也有尋訪名醫的意思。”
“”
馮有忠眼睜睜的看着莫驕陽把車開走,順便把自己的女兒拐走,心裡憤憤的罵道:臭小子,就知道拿着雞毛當令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