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瞬間,周鬱恍惚以爲時空錯亂,那些久遠的,被她壓抑在記憶深處,許久不曾示人的聲音,一下子脫離了桎梏,在這個無人的午夜,蹺開了鬆動的門鎖,肆無忌憚的奔涌而出,排山倒海的將她掩埋。
身體,下意識的忘了反應,大腦在片刻停滯過後終於開始運轉,可速度,卻比平時慢了幾倍。
手上還拎着行李箱的扶手,眼前,是通往樓道的門,老舊的小區連感應燈都變成了奢侈物,一片靜謐的黑暗中,她感應到那份熟悉到骨子裡的呼吸,越來越近……
“囡囡……”
比之剛剛略帶微疑的不自信的語調,再開口,聲音的主人顯然因爲確定過後,添了幾許呢喃之意,男士的皮鞋跟踩踏在凹凸不平的方磚地面上,偶爾會擦出聲響,隨着聲響的臨近,他的手臂,幾乎在不加思索間,向她伸出。
一個避讓,周鬱不知道用什麼言語來形容她動作上的閃躲,還有回神間,她透過朦朧的月光看到他眼神裡受傷的神色,那一刻,心若凌遲。
不動聲色的退讓到自以爲安全的距離,她垂下眼瞼斂收了所有繁複的思緒,再擡頭,面對夜色下的這張臉,她讓聲音變的平板無波,“好久不見,婺源哥哥。”
“婺源哥哥——”一聲苦笑,伴隨着淺淺呢喃,陳婺源眉眼間不掩濃重的哀傷之色,他靜默的看着月夜下故作冷默,淡然無波的女孩,他的女孩,他苦苦尋找,卻終究未果的女孩,此刻,似乎爲了跟他劃清界限,遠遠的站在他一丈之外。
一丈之內方爲夫。
兩小無猜時,他們還不懂什麼叫夫妻,兩人一起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電視,有個情結,情侶結成夫妻,洞房之夜,那個男的對女的說,此後,我在你一丈之內,紅塵繾綣,牽手同遊。
少男少女情事懵懂,那樣的情節,只覺得美好又讓人豔羨,或許是心有所感,亦或者是情之所致,那天家裡剛好大人不在,他就學着電視裡的樣子,滿面笑容的牽起她的手,說了同樣的話。
昏黃的水晶燈光下,他還記得她迷茫中,緋紅的面色。
那晚,情之所致的,似乎還不止於此。
“囡囡……”細細低語,陳婺源不知是在叫着他臆想情節中那個時候的囡囡,還是此刻在夜風涼涼下的囡囡。
周鬱努力沉潛着自已的思緒,努力壓抑住翻滾襲來的過往回憶,就那樣站在自以爲安全的位置,靜靜的看着陳婺源。
他的眉眼,還是那樣的好看。
少了年少懵懂無知的稚嫩,多了幾分社會打磨後的成熟魅力,他不再是她記憶裡扛不起責任的小男孩了,在她沒有參與的日子裡,他蛻變成了一個男人,一個肩膀寬厚,應該能夠爲別人擋風遮雨的男人。
午夜風涼,周鬱身上披了薄紗的五分袖外搭,白日遮陽,夜間擋風。
不過,淺站稍許並不覺是涼,站的時間長了,好像皮膚有細小的疙瘩開始層層疊疊的往外冒。
心緒走過了最初的愕然與起伏,此刻沉斂無波中,她按亮了手機的屏幕鍵子,藍色的光屏,她垂眸掠過上面的時間,“婺源哥哥,時間不早了,我……”
送客之語,半停半歇。
陳婺源目光微擡,越過周鬱的頭頂,看向她身後陷入一片暗色中的某個樓層的陽臺,“不打算收留我嗎?”
呃?
周鬱有些措手不及,似乎沒想到陳婺源會說這樣的話,幾乎可以斷定,她的住處已經不是秘密,那麼,她索性光明正大的回望了一眼自已所住樓層的那扇窗戶,有些爲難的搖了搖頭,“婺源哥哥,房東是女孩,當初說好的,只租女孩。”
“不是有男朋友了嗎,交往的不好嗎?”
陳婺源突然來了句風馬牛不相干的話,話落,剛纔還略帶哀傷與沉鬱的眉眼,像是剎那間有春風浮過,即便沒有眉開眼笑,可嘴角舒展的柔和之意,也展露了他心情的微變。
周鬱在陳婺源一瞬不瞬,緊盯的目光中,後知後覺的恍悟過來,先前那句收留,不過是試探之語,他的本意,竟是在此。
可是——
周鬱狀似隨意的攏了一下耳邊的碎髮,食指滑落的時候,重新搭到了箱子的扶手上,微咬着脣瓣,故作嬌羞的說道:“我和他有約定,婚前不住在一起的。”
“噢?”似是而非的應聲,意味不明的眼神,陳婺源緊盯着周鬱,想要透過她神色的變化,窺探一絲半點的破綻。
只可惜,夜太深,光太暗,他除了在她的語氣裡聽出羞赧之意,竟然分辨不出她這句話裡真多,還是假多。
不過,他查到的消息,似乎,不盡相同,眸心淺轉,他低聲退讓,“我這次過來,會多呆幾天,什麼時候方便,約他見上一面吧。”
“沒必要吧。”周鬱拿捏着語調,不顯得過於倉促,也不顯得太過不合情理,她聽出了陳婺源話裡的潛臺詞,什麼時候資本家有時間,他就配合着資本家的時間見個面,可是她和資本家之間,除了債務上的關係,別的,都是假象,萬一……
周鬱能信心滿滿的在陳母于丹喬面前謊稱她與資本家關係親密,卻不敢在陳婺源面前坦蕩承認她與資本家的愛情甜蜜。
她不是沒談過戀愛的女孩,她清楚處於戀愛中的男女眉眼間該是什麼樣的情動之色,若是外人,或許她還能誆騙過去,若是面對陳婺源,周鬱心裡清楚,無論如何,她也騙不過他的眼睛。
不爲其他,只爲她看不得那雙眼底受傷的神色,只爲她做不到堂而皇之,哪怕只是假裝,跟別的男人在他眼底做出親密的舉動,一絲一毫,都不行,在她將他刻之入骨的時候,她做不到。
對於周鬱的拒絕,陳婺源似乎有着心情轉好的瞭然,他的聲音不再低沉,有幾分愉悅的音符輕輕跳動,“還錢總該有個還錢的樣子,不見面,太不對了。”
“還錢?”周鬱有些愣愣的,猝不及防下,她瞠着眸看向陳婺源,瞳仁深處明顯轉動着不確定,語氣微疑,“婺源哥哥,公司……”
“很好,運轉不錯,從去年開始,各項目收益都很可觀,而且,上個月陳氏收購了一個未經開採的礦,我讓技術人員在附近勘探過,連着那個礦的下一座山其實也是未經發覺的礦藏,目前,陳氏的工作人員正在跟相關的官員接洽,如果順利,兩個礦連續開採下來,陳氏十年坐吃不動,都能賺的盆滿鉢滿。”
“真的?”周鬱的聲音,無疑帶着一絲遮掩不住的興奮。
於陳氏而言,這算是一個商業秘密,誰都知道礦藏利潤可觀,若被競爭對手,或者更有實力的商家覬覦契機,可能陳氏就會在競爭中失利,亦或者,失去壓礦的機會。
但因爲面對的人是周鬱,陳婺源不曾隱瞞半分,就這樣輕描淡寫的說了出來,看到她微帶緊張的樣子,輕聲失笑,“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周鬱啞然。
他的確沒騙過她,可是——
周鬱搖了搖頭,有些過往,在她離開之後,她就對自已說過,放下,歸於塵,所以,那些曾經,無論她記得,還是不記得,她都不想再去追憶。
“如果,陳氏歸還這筆資金不會影響企業運作的話,那,你還是把支票交給我吧。”
此時的周鬱,已經沒有了兩年前拿着那張上億的支票惴惴不安的心態了。
可是,陳婺源顯然不做這樣的打算,他微撩着嘴角,顯示心情頗好,哪怕此刻夜色深重,他的瞳仁還散發着精神熠熠的光芒,“囡囡,謝人,總該有個謝人的樣子。”
語聲微頓,在周鬱輕咬着脣瓣,正在絞盡腦汁想着拒絕的理由時,他又道:“還是,當初,你騙了我媽,你和他壓根就沒有一絲半點的關係?”
話落,陳婺源不自覺的屏住了呼息,目光緊緊的睃尋在周鬱的臉龐,即便此刻夜色下視線並不好,可他,還是悄悄的向她靠攏了步子,以期,更能準確的捕捉到她臉上,微細的表情變化。
“沒有。”周鬱並沒有意識到陳婺源已經在無聲的接近她,因爲太過緊張,她幾乎下意識的就搖了頭,提高的音量像是爲自已加諸說服力一般。
“什麼沒有,是沒有騙我媽,還是跟他沒有一點關係?”
陳婺源成功佔據了周鬱身邊一寸的位置,越過一丈的距離,他的心跳好像又回到了情竇初開,控制不住的時候,他垂眸看着只及他肩頭的周鬱,她還是他記憶裡的模樣,即便這幾年有些變化,可她的一舉一動,一個些微的小動作,依然還存在他的記憶深處,囡囡,阿源來找你,阿源當年無力做到的事兒,如今,阿源可以做到了,囡囡,我的囡囡,阿源接你回家,好不好?
陳婺源壓抑着心中的臆語,壓抑着他想將周鬱圈進懷裡,緊緊摟抱,再不給她半絲自由喘息的空間,他想讓她今後生活的所有點點滴滴,都有他的參與,他想……
還要再等等——
陳婺源不敢貿然行進,他只是垂眸靜默的緊鎖着他眼下的女孩,期待她給予他的答案,如他心中所想。
或許是陳婺源的語氣不咄咄逼人,以至於周鬱在神思迴轉,發現他已經站在她的眼前,她不過一個擡頭的動作,便輕觸了他的下頜。
熟悉的肌膚驟然相擦,腦海裡無法抹蝕的記憶像即將衝破閘門的洪峰,洶涌而至。
“沒有……騙阿姨……”
一瞬間呼吸竄入鼻間,周鬱若不是努力吸氣,企圖保持頭腦的清醒,指不定,這句沒有,就換了節奏。
“囡囡……”
“婺源哥哥。”周鬱緩氣的聲音有些急躁,她好像受不了跟他這樣近距離的相處,腳步幾乎沒有控制的凌亂倒退,連行李箱扔在原地都沒有顧及,她有些狼狽的欲轉身上樓,“天太晚了,婺源哥哥的要求,我會跟他說的,不過,他很忙,如果他沒空,婺源哥哥還是把支票直接給我就好了。”
“也好,你先上去休息吧,明天你休息,我九點以後過來接你。”
陳婺源垂目看了眼他擡手就能夠到的,被周鬱遺落下來的箱子,眉眼舒展了一抹輕鬆的弧度,提起,邁步朝着周鬱走了過去,這一次,他並沒有站到讓她驚惶失措的位置,而是停在了她面前兩步之外,嘴角挽笑,把手裡的箱子往前一遞,狀似往昔親近的調侃,“丟三落四的毛病還沒改。”
男人的手指不再是少時的細嫩無骨,也沒有歲月風霜磨礪的粗陋,他的骨節長的開一些,也寬了一些,手掌,好像多了幾許厚度,這樣握着她的箱子,輕而易舉的提到她面前,不落地,只等着她去接。
周鬱垂目時,瞳仁有複雜的神色交替,在伸手與讓他放下之間猶豫不決。
“提不動嗎?我——”
“能提動。”
在陳婺源準備說出送她上樓之前,她快速的接過了他手中的箱子。
這般沒有猶豫,這般利落痛快,一時間,兩手交措的溫度還沒來得及回味,她已經提着箱子轉身上樓了。
“樓道黑,把手機打開。”陳婺源站在原地,靜靜的看着她倉皇的背景,淺淺低笑,隨着她動作的趔趄,然後,有一道淺淡的藍光透過樓道的玻璃窗閃了下來,他的笑聲,漸漸的散開,耳尖的聽到門鎖轉動的聲音時,他的笑意,有着壓抑不住的擴散。
午夜,男人不及收斂的笑意,由胸腔,漫延至心口,溫暖,熱情,期待,把持不住。
防盜門關合震動了午夜的樓道,連帶着守在樓下的男人,也被這道聲音震動的收了笑意,擡腕,轉表,看了眼時間,好像,真的有些晚了呢。
陳婺源轉身的時候,又看了一眼二樓忽然亮了一道柔光的窗戶,嘴角噙着收斂不心的笑容,轉身走向了自已的車子,坐進去時,他想,今天晚上,是將近七年以來,他睡的最香的一個晚上。
相較於樓下把自已關在車子裡做着甜蜜美夢的陳婺源,回到樓上的周鬱,顯見是沒辦法平復心緒的。
門口的鞋子告訴她,今天晚上葉微微在家。
她把箱子扔在門口,只開了壁燈,爲自已倒了杯水,一口氣喝了一大口,纔算是把心裡翻滾的情緒澆熄了熱度。
轉身離開前,她下意識的把身體藏匿在牆壁旁,透過玻璃窗,想去探看樓下的動靜,就這樣靜靜的站了一會兒,她一直沒有等到車子發動的聲音,也沒有看到那個人離開的身影,因爲不知道那個人是怎麼來的,所以,她無從猜測,他這會兒是走,還是沒走?
可是,走,與不走,又有何區別呢?
腦子忽然間像是清醒了許多,那杯水,終歸開始發揮它的功效了。
周鬱眉間有收斂不盡的苦意,她覺得自已剛剛思想間有一瞬間的鬆懈與僥倖,簡直就是難堪與悲劇再度上演的前兆。
她縱然沒有了不起的人格,可至少,她還清楚知道,她唯一所剩不多的驕傲與自尊正在殘忍的提醒着她,周鬱,難道七年前被掃地出門的難堪,還想再上演一次嗎?
她不是豪門,沒有匹配的身家,無論是七前年,還是如今,她都只是這個社會上微小的一粒塵埃,即便她等來了心中竹馬的尋覓,可是七年前陳婺源的爸爸當着她的面說的那些話,及至今日,還被她深深的刻在腦海裡,拔不出,也毀不滅。
呵呵——
苦笑兩聲,周鬱收回了再度投往樓下的目光,轉身離開時,順手關掉了客廳的壁燈,提起行李箱,回到自已那間十幾平的臥室,瞧瞧,她現今的生活,連家都是跟人合租的,想必,那個反對她的聲音如今只會更加氣焰磅礴吧?
十一假期,葉微微本來想睡個懶覺,可是早起去衛生間的時候,就聽到隔壁的房間,周鬱好像哭喊着什麼。
她嚇了一跳,整個人還沒來得及清醒的神智一下子像是回了籠,幾乎沒作任何思考的就衝進了周鬱的房間。
兩個女孩住在一起,或許彼此都有一份安全感吧,所以,晚上睡覺,她們分居兩室,卻從不鎖門。
這會兒,她有些嚇到的看着牀上的周鬱,滿頭滿臉分不清是汗,還是淚,嘴裡還不停的冒着囈語,這是什麼情況?
葉微微沒什麼急救知識,只知道上手拍打着周鬱祼露在外的胳膊,雖然,她更想掐她兩下,可是掐過會疼,想想還是算了。
好在,一邊拍打,她還知道一邊叫她的名字,“周鬱,周鬱,你醒醒?”
叫了一遍,周鬱還沒有醒轉的跡象,嘴裡囈語也沒有停下來,不過,葉微微也顧不上聽她說什麼,直起身,又去了趟衛生間,投了涼毛巾,再回來時,直接朝周鬱的臉上撲了上去。
“周鬱,周鬱,快醒醒,快醒醒——”葉微微一邊用涼毛巾搓着她的臉,一邊又拍打着她的胳膊,最後一狠心,一咬牙,拇指和食指一用力,狠勁掐了一下週鬱的胳膊。
“好痛——”周鬱被痛意刺激的瞬間睜開了眼睛,神智還沒緩過來的時候,眼睛已經下意識的轉向受傷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