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細雨綿綿。
沈千尋懶懶的斜臥在馬車裡,看外頭的風景。
一場春雨一場暖,幾場春雨過後,連吹到臉上的風都變得和軟,遠遠望過去,可看見乾枯的樹枝上已有嫩綠的芽尖,而路兩邊的田地裡,小麥褪去冬日近乎發黑的墨綠色,換上清新茁壯的綠色。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龍天錦的心情很好,一邊趕着馬車,一邊詩興大發,“好像昨天還是枯草一堆,這會兒倒鑽出一片綠色來,這春天啊,是真的來了!千尋,你就瞧好吧,等咱們到了龍宛邊境,定然是花紅柳綠,鳥語花香,一派大好春光啊!”
沈千尋淡淡的“嗯”了一聲,算是迴應,龍天錦扭頭看她一眼,見她目光飄忽,顯然心不在焉。
這一路,她差不多都是這個表情,人坐在車裡,在他身旁,那意識卻似不知飄到了哪裡,整個一靈魂出竅。
但他見得次數多了,倒也渾不在意,經受那樣的情感,若能在短時間內恢復,倒真成冷心冷腸沒心沒肺了,反正他有的是時間,他還有整整一輩子的時間,他可以等。
等她慢慢復甦,等她忘卻昔日恩仇,等她終於將目光投向自己,等她接受自己一生一世的承諾。
他不知道,沈千尋的想法,與他背道而馳。
一段感情已令她心力交瘁,黯然神傷,所以,她是不會再容許自己再動情的,不管對方是誰,她的心門已向所有人封閉。
她對龍天錦沒有男女之情,而對方對她顯然已情根深種,這不是什麼好現象,她不喜歡也不願意延續這樣的暖昧,這是她在情感上的原則,她不想讓龍天錦陷得太深,更不能因爲自己的孤單,就把一個真正愛她珍惜她的人拉入泥潭。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若她不在他身旁,他早晚會忘記她,他英俊優秀,他會遇上適合他並全心愛她的女子,幸福結伴,美滿的走完一生。
而她自己,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離開他,找一個安靜無人的地方,爲自己療傷,讓漫長的歲月,淹沒她的傷痛,到那時候,她或許還會愛上一個人,或許,再沒有愛上什麼人,但這都不重要,比起最初到相府時,現在的她,最其碼是自由的。
自由而輕鬆,無牽無掛,從今往後,這天下,任她自在行走。
這也算是一種快樂,孤獨的快樂,不是嗎?
沈千尋彎脣輕笑,只是,那朵笑容尚未綻放,已然迅速凋零在嘴角,這讓她的臉淒涼又哀楚。
龍天錦看得心裡一疼,很快又饒舌的開口。
“也不知你嬸孃他們怎麼樣了!你嬸孃人蠻好的!”他隨意的扯東扯西,“第一回在煙雲閣見到我,她嚇了一跳,但很快便反應過來,拿了乾淨的衣裳給我換,還給我準備了一頓豐盛的飯餚。”
沈千尋“嗯”了一聲,意識似慢慢聚攏,她艱澀道:“我這般急慌慌的跑出來,也不知龍天若會不會因此遷怒在嬸孃身上!”
“應該不會!”龍天錦說:“五毒姜博容姚啓善等人,都還念着你的好,若是龍天若一上位就拿自己同伴的親友開刀,也會招致他人非議的,也沒那個必要,不是嗎?”
“但願如此吧!”沈千尋輕嘆,“如果他真敢拿沈家開刀,敢傷害沈家的人,我這一輩子,哪怕流盡最後一滴血,也絕不會放過他!”
“那麼,你的意思是說,現在,你打算放過他,不跟他計較了?”既然說起了這事,龍天錦索性也不再避諱,有些話,說出來遠比埋在心裡好受,就好比是傷口上的膿液,放出來時雖然疼,可會讓傷口癒合得更快更好。
沈千尋沉默,半晌,緩緩答:“我沒法跟他計較,不是因爲力量懸殊過大,也不是因爲害怕,而是,我沒有辦法計較,我若跟他計較,便是跟曾經的那個自己計較,他的騙術再高,可是,我若一直冷心腸,又怎麼會上當?說到底,是我識人不明,而他在騙我的過程中,也確實幫我打垮了越王府和沈慶,不管出於什麼目的,最後他那一撲,也確實救了我的命……”
她想到火場中的情形,不自覺又發起癡來,龍天若淒涼酸楚又哀懇的目光,在她眼前閃動,她心臟微縮,迅速閉上了眼睛。
良久,她啞聲開口:“所以,就這樣吧!從今往後,我就當他從來不曾存在過,我也從來不曾認識過這個人,我就當,我作了一場惡夢,如今夢醒,一切皆成空!”
“你能這樣想,再好不過!”龍天錦柔聲道。
沈千尋對着車窗外細若遊絲的雨幕微笑,她的眉尖微蹙,笑容飄渺虛無,一抹揮之不去的輕愁掛在她臉上,無端的扯動人的心緒,龍天錦看得發了呆,渾然忘了自己還駕着車,一不留神撞到了一塊石頭上,馬車顛簸了幾下,重又恢復平穩,他卻悶吼一聲,顫抖着捂住了自己的腰,臉上不知是雨水還是汗珠,密密麻麻的。
沈千尋微驚,忙探頭問:“你怎麼了?”
“沒事!”龍天錦強笑着搖頭,“不小心扭到了腰,你坐穩了,前面的路不太好!”
沈千尋狐疑的看了他一眼,見他嘴裡說着沒事,手卻一直摸着腰,似是十分痛楚難忍,沈千尋不放心,低低叫:“停車!”
“有事?”龍天錦扭頭問。
“我要看看你的腰!”沈千尋說。
“啊?”龍天錦笑着搖頭,“我的腰就是扭了一下,不礙事的!”
“那你掀起來給我瞧一瞧!”沈千尋固執的說。
“不行!哪有女人亂看男人腰的!”龍天錦不好意思的笑。
“我說了,我是大夫!”沈千尋手一伸,毫不客氣的扯起了他的腰帶,龍天錦大驚失色,忙道:“好了,好了,腰上受了點小傷,我已經覆過藥了,剛剛掙到了,有點痛,現在已經不疼了!”
“不疼還一個勁的流虛汗嗎?”沈千尋一把扯下他的腰帶,燎起袍角一看,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這就是你所說的小傷?”沈千尋聲色俱厲,“龍天錦,你是想讓你的腰斷掉嗎?這都都腫得發亮了,你……你居然……”
她眼眶一熱,再也說不下去。
受了這麼重的傷,他還一路馱着她,整整馱了兩天,這會兒又坐在前頭趕馬車,他怎麼受得了?而她,又是何等的粗心大意,竟然絲毫沒有察覺?
說到底,她是不在意他的,所以纔會忽略他的一切,只專注於自己的傷痛。
她伸手將眼角的淚痕拭去,返回馬車內去找藥包,爲防路上出事,買下這輛馬車時,他們不光備了充足的水和乾糧,還買了不少藥帶着,而路上閒來無事,沈千尋也自制了一些傷藥,以備不時不之需。
她將龍天錦叫進來,取了藥膏小心翼翼的給他抹上,又把馬車裡的小爐子挑開,動手給他煎藥,龍天錦站在一旁愣看,邊看邊笑。
“笑什麼?有什好笑?”沈千尋瞪了他一眼。
“沒什麼,就是想笑!”龍天錦回答,“千尋,你發脾氣的樣子,很好看!你要經常向我發脾氣,我腰上的傷,肯定會好得很快!”
沈千尋啼笑皆非:“這可奇了,敢情你有受虐妄想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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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天錦聽不懂她在說什麼,但也習慣了她時不時冒出的一些奇怪的名詞,他笑答:“千尋,你跟我發脾氣時,我這才覺得,我們倆如此親近,不像以前那樣,總是禮數週全,客套得要命!”
沈千尋看了他一眼,輕哧道:“你那腦子裡,整日裡竟轉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好了,別亂動了,趴那邊休息一會兒,等我煎好了藥,你喝下去再動身也不遲!”
龍天錦乖乖點頭,爬到塌上歇下了,臉貼在被褥上,眼卻仍朝着沈千尋的方向,沈千尋正拿火鉗往爐裡添炭,添完炭又細心的把車窗打開,外頭雨聲嘩嘩,屋子裡的炭爐嗶剝作響,馬車裡涼涼的,卻又暖暖的,就像他的一顆心,有些微的酸,也許滿滿的甜。
沈千尋調整好火候,便雙手托腮坐在那裡看守着藥罐,爐火很旺,很快,便有清苦的藥味兒溢出來,龍天錦嗅着這氣味,心裡說不出的安穩恬靜,他趴在塌上美美的睡了一覺。
見他睡着,沈千尋拿被子輕輕的給他蓋上,目光落在龍天錦的手臂上,她心裡又是一跳,他的手心竟然也有一道暗紅的傷口,同樣是腫脹不堪,與另一隻清瘦蒼白的手形成鮮明的對比,那對比如此強烈,讓她難過的扭開了頭。
龍天錦醒來時,發現手掌上纏滿了紗布,身上其他地方的傷口亦作了相應的處理,他微覺不安,問:“千尋,你……”
“是我幫你上的藥!”沈千尋的聲音傳來,卻是在車伕的位置上,她淡淡道:“從現在起,馬車由我來駕,你躺在馬車裡好好休息,直到傷口痊癒!”
“那怎麼行?”龍天錦一躍身跳了出來,去搶沈千尋手裡的馬鞭,“我是堂堂男子漢,哪有讓一個女人駕車的道理?”
“放開!”沈千尋厲聲叫,“我不想跟死屍一起開始一段旅程,如果你不想成爲死屍的話,就給我老實的待在裡頭!”
她顯是生氣了,柳眉倒豎,目光冷冽,龍天錦嚇了一跳,伸出去的手最終無奈的縮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