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開我,你……”葉寧從小就被雲卿護在身邊,養尊處優貫了,如今更是一朝帝尊,怎麼受得了被人弄進水裡,再被這樣當作魚般拖着走的窩囊樣子,他氣的渾身發抖,卻不會罵人,張口閉口就是混賬,大膽……
雲卿只教得他像樞念那樣的溫和儒雅可卻沒有教他心計,他有樞唸的儒雅溫和卻沒有樞唸的狠心,如果放在盛世和忠臣遍地的朝代,他定然也會是個好皇帝,能被人稱頌是明君,可偏偏這朝裡,其實也不太平。
他聽到風聲,當年的念帝和雲卿郡主都沒有死,所以他瞞着棲梧城裡的幾位大人,派人四處打聽樞念他們的消息,一經探得,就偷偷摸摸的來了,隨身也只帶了幾個侍從!
小太監在水裡撲騰的差點喪命,忽然有根魚竿遞到他跟前,他楞了楞,見是簫晗遞過來的,瞥到他嘴角的笑,小心肝嚇的直哆嗦,可再怎麼怕都沒的命來的重要,他慌忙抓着那根釣魚竿,神氣活現的往家裡走。
一路上葉寧和小太監吃了不少的苦,可他們越慘簫晗就越開心,應該這麼說,很久沒有這麼舒爽過了,這淡竹塢的人他都欺負遍了,再欺負他都覺得無趣了,難得今天能遇到兩個……呃,活寶!
“爹,爹你快來看,我抓到魚了……”簫晗的聲音清脆好聽,聽在葉寧心裡卻跟惡鬼發出的詭笑差不多。
“混賬東西,朕……我,我纔不是魚……”他費力的想要站起來,他好歹也是一條龍,就算不是龍也是一頭虎,虎落平陽被犬欺,簡直就是奇恥大辱,早知道這樣,當初就應該抓着宮中侍衛好好學學武藝,否則這會怎麼會受制於人,還是個比他年紀小好多的人手裡。
樞念在屋子裡一愣,他當真沒有料到簫晗這麼快就抓到一條魚來,雲卿卻是被這魚弄的有些好奇,跟着出去瞧。
這一看,就瞧見自家兒子當真是抓着兩條活蹦亂跳的‘魚’回來,看那成色,還鮮的很。
雲卿看着葉寧那張酷似葉倚琛的臉,不由苦笑着出聲,“晗兒,放開他吧!”
“雲卿……”頹自狼狽的自怨自艾的葉寧猛地聽到個陌生到了熟悉的聲音,霍地擡頭,直愣愣的看向從屋子裡出來的兩人,“念……”
驚愕莫名,他將頭轉向簫晗,上上下下來來回回看了個遍,然後眼前一陣發黑,“雲卿,他,他不會是你兒子吧?”
樞唸對於葉寧的出現,心裡可沒有半分的高興,但是雲卿在這裡,他不能有什麼表示,只能將笑堆滿了臉龐,他和雲卿對於有人能找到這裡來並沒有表示半點的訝異,顯然早有料到,他笑着走過去幾步,將得意不已的簫晗擁着,笑道,“不錯,這是我們的親親兒子,簫晗是也?”
簫晗忍不住一個哆嗦,感覺惡寒,不過他很好奇葉寧的身份,可如果要讓他道歉,那可是萬萬不能的。
所幸樞念也是個極護短的人,又有一層葉倚琛是他情敵的關係在,自然是處處幫着簫晗。
幾個人才一見面就是一片火焰騰生,小太監是有見過雲卿的,可是沒有見過樞念,一時也猜不透他到底是什麼身份,不過看葉寧處處對他忍讓,間或還有點害怕的份上,他對簫晗的怨恨被自己生生堵在心口不敢發,看自己主子也一副刀俎上的魚肉模樣,他更不敢開口讓主子替自己報仇,所以,只好趁人不注意的時候猛瞪簫晗。
簫晗卻每每都將他抓個正着,看到小太監尷尬的臉色,他還附送個燦爛笑過去,自此更將人嚇的一顫一顫,樞念一一看在眼裡,或明或暗的縱容讓簫晗終於感覺自家爹爹是站在這一邊的。
這一切雲卿都看在眼裡,只不過選擇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葉寧是不敢在這裡造次的,就算雲卿不會對他怎麼樣,他卻有點怕樞念,“雲卿……”他向雲卿看過去,抿了抿嘴說不出話來,他們過的似乎不錯,如果自己讓他們幫忙,可會同意?
“出事了?”雲卿不動聲色的倒了茶給他,輕蹙了眉頭,簫晗一下子來了興致,扒着樞唸的肩往外。
“不,不是……”葉寧有些尷尬,想了片刻他才擡頭正色道,“雲卿,我想明白了,我還是不適合在那個位置上。”
“你不適合,難道莫桑適合?”雲卿悠然反問,她看了樞念一眼,慢慢搖頭,“可是我覺得,他不適合!”
樞念眨眨眼,笑嘻嘻道,“人是會變得嘛。”
葉寧飛快的看了他一眼,恭謹低頭,“先皇所言甚是!”
只這麼幾個字就讓樞念一噎,聽着感覺晦氣,他擺擺手,纔將頭轉過來,便發現簫晗眨眨眼,似乎很好奇,“爹爹,先皇?這是怎麼回事?”
樞念抽空往葉寧那邊看過去一眼,只覺得這小子怎麼看怎麼怪,說他像葉倚琛吧,其實也不盡然,說有點自己的影子,然也只是形似神不似。
葉寧察覺到樞唸的視線,猶豫了一下,朝他款款拜倒,卻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雲卿看向樞念,微微抿嘴並不說話,雖然這家裡大多數的時候還是她來當家,可一旦遇到這樣的大事,還是要靠樞唸的意思,畢竟他纔是那一個端宥皇朝的念帝。
“先……”葉寧張了張嘴,才一擡頭就撞進簫晗充滿好奇的雙眼。
樞念微一沉吟,卻低頭看向簫晗,笑道,“晗兒想當皇帝嗎?”
雲卿的眉不易察覺的一挑,正點着桌案的手指也跟着一頓,葉寧眼中精光一閃,倏忽擡頭望向簫晗。
簫晗清澈的眼睛眨眨,俯低身子看向葉寧,勾脣一笑,“當皇帝很好嗎?是不是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誰都管不着?”
葉寧一怔,爲難的皺起了眉,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思索了陣,纔有些遲疑的說道,“按理說是這樣的!”
簫晗深深看了他一眼,忽地一撇嘴,“那我不要了。”
“爲什麼?”葉寧驚愕的瞪大了眼,眼中的希冀在這會黯淡了些,他直起身才想勸說幾句,就看到簫晗眼裡露出鄙夷的目光。
“你說當皇帝好,我不知道你是太虛僞還是想將這燙手山芋扔給別人”簫晗眨眨眼,眼中一片燦爛,“反正連你都不稀罕的東西,又怎麼能讓別人稀罕。”
雲卿微微點頭,朝簫晗投去的一眼中藏着讚許,樞念雖不說話,但那上翹的嘴角還是讓簫晗知道自己這次做的不錯,也就越加的得意起來。
他笑嘻嘻的看着臉色尷尬的葉寧,“爹爹不喜歡,我不喜歡,總會有人喜歡,把它送給想做的人就成唄,如果你還不放心,可以再觀察幾年啊,沒必要強人所難是不是。”他猶豫了一下,還是伸出手拍拍葉寧有些耷拉下去的肩膀,笑的歡,“小哥哥你說是不是?”
葉寧聽到那聲小哥哥,不知怎麼回事心就跟着一哆嗦,他勉強擠出絲笑來,張了張嘴卻還是說不出話,神情沮喪。他自小就有別人無比豔羨的東西,他本以爲這些可以隨他永遠,可是隨着長大,他更向往那種足踏天涯的生活,想想看,海角天涯都讓你踩在腳下的那一刻,心情該是何等的激越,他曾也想莫桑該是很適合的,可是卻被杜丞相極力反對,並暗示他或許念帝他們還活着,如果能讓樞念歸朝,那麼便會是十全十美……
可,樞念和雲卿他們,卻不願意,就連他們的兒子也看出當皇帝的悲哀,不想踏足。
他一時落寞不已,又不想回宮去面對那些如山的奏章和如鬼神般的大臣們,只好賴在淡竹塢,再不提任何事,卻留在了樞念他們這裡,不提離開的事。
小太監雖然害怕簫晗,可葉寧呆在這裡,他是死也會守住的,因此只好每每都伴在葉寧身邊,簫晗嘛,自然是能避就避開!
葉寧長的雖不如簫晗俊美,可他的氣度不凡,全身又有種高貴的氣質,待人接物是溫和以待,自然是惹得淡竹塢這裡的姑娘芳心大動。
“簫晗……”這日,簫晗才扯着單洙一同出去,路上便碰到有村裡的姑娘紅着臉等在路邊,單洙碰碰他的肩,笑的狡黠,“難得啊,才這麼會就桃花滿身了!”
衝他得意的一笑,簫晗大搖大擺的過去,誰知道人家姑娘羞答答的將一個貼身的荷包遞到他手上,扭扭捏捏了會,才紅着臉道,“看在咱們是同村的份上,幫我交給葉公子啊!”話才說完,人就羞紅了臉,捂着嘴跑了。
簫晗的臉一會紅,一會變青,一時又轉灰,捏着荷包的手不停的發抖,單洙在邊上想笑卻又不敢,忍了好一會才走過去拍拍他有些僵硬的肩,“好了……呵呵,咱們走吧!”
“都是些沒見過世面的,那個葉寧有什麼好!”簫晗氣的咬牙。
單洙在心裡嘀咕,人家再怎麼不好也是個翩翩儒雅公子,這一張溫和的面孔可最
會騙人,想當年的簫樞念可就是這樣騙人的。“是啊是啊,葉寧是沒什麼不好的,不過……”他一頓,成功的將簫晗的注意力引了過來,“他的外表光鮮,他比你成熟,他比你……更適合做夫婿……”
“爲什麼!”簫晗幾乎要跳腳。
單洙笑眯了眼,含笑的視線在他身上上上下下的看了遍,忍笑道,“你難道要人家姑娘又當老婆又當保姆的?”
簫晗一想也對,怪只怪自己年紀還小,不是他個人的魅力問題,他忍不住扯扯嘴角,纔想說話,卻不料單洙的雙眼一眯,冷笑道,“聽了這麼久,看了這麼久,也夠了吧?”
有人從藏身的樹上翩然而落,面無表情的看過來,卻是影子,小安子從不遠處不停的擦着汗過來,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氣。
簫晗的眼珠子轉了轉,忽然笑花了一張臉,“你們是來接皇上回宮的吧?”他殷勤的跑到小安子跟前,看影子那張面孔也是個難伺候的,他扯着小安子的手臂一直把他往家裡拖,“你們怎麼纔來,皇上都等你們很多天了呢!”
“呃,你,請問……”小安子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看着這個少年覺得有些熟悉卻又說不上來,皇帝失蹤這可是大事,要不是杜丞相給他們提點,他們也不會往這裡找來。
簫晗纔不管小安子再想些什麼,他現在只想要葉寧走,拽着小安子往屋裡來,樞念和雲卿恰巧就不在,葉寧看到小安子出現,臉色一變。
他自小就是小安子和影子拉扯着長大,於他來說,兩人並不是奴才,而是親人。此刻見小安子已經追到了這裡,就連影子也是面無表情的跟在後邊,他心裡閃過些愧色,走上前來,“回宮吧!”
簫晗聞言雙眼一亮,只是葉寧都說要走,小安子和影子卻開始躊躇,單洙在邊上瞧了眼,冷哼了聲,“他們若是想見你們自然會見。”他的話說的很清楚,影子皺了皺眉,思付了片刻,才伸手去拍小安子的肩,“走吧!”
“可……”小安子咬了咬嘴脣,他想再見樞念和雲卿一面,只是聽單洙的意思,似乎是他們兩個不想見他們而避開了。
“他們過的很好!”葉寧輕嘆了聲,目光劃過簫晗那怎麼也掩藏不住笑意的臉又劃了開去,這裡面,最想他走的人,也就是簫晗了。
簫晗開心的眯着雙眼,朝走遠的幾人揮揮手,“再見小哥哥啊,有空沒空都不要再來了,至於落水之仇,就當我欠你一個人情,以後還你啊!”
單洙一皺眉,這樣的承諾怎麼可以隨便亂給,卻不料葉寧早已頓住了腳步,目光灼灼的轉過臉來,“當真?”
“當真!”斬釘截鐵的話語,他卻不知,自己一口已經將自己賣了,當多年之後回想起如今這一刻,箇中滋味,誰又會懂。
多年後,世事變遷,葉寧漸漸長成年輕的帝王,在肱骨之臣的輔佐下親政,他由雲卿一手教來,學來了念帝的溫和,卻學不來他處事的霸道和睿智,所幸有杜謙和徐祁煙護着,萬沒出什麼大的差錯,可是那一個早被廢在洛邑的廢太子蕭莫桑,卻豈肯罷休。
天寧帝十年春,帝狩獵西郊,於圍場遇美一人,迎回宮中冊封貴人,榮寵一時。三月後,寧帝遇刺,湄貴人不知所蹤。《端宥·寧帝卷十三》。
望日崖側,十里桃花,花開灼灼。
若說白日裡,那桃花開的爛漫,灼灼的紅色,像是大火蔓延。
而夜裡,就算再怎麼絢爛,也只能漆黑一片。
只是這一次,那十里桃花在望日崖,是當真燒了起來。
火是從夜三更時,從桃花林中那一個竹屋子裡燒起來的。只瞬息的功夫,就將近旁的桃花都染了紅色,蔓了開來。
那竹屋子裡,卻有三個人,並不管那漸漸變大的火勢。
一人笑着坐在位上,悠閒的喝着茶,他的腿上溫順的伏着一個女人,極是聽話的靠着他。
而地上,咬着牙跪着的女人,面貌與那個女人相差無幾,只是眉眼稍微有些不同罷了,但不可否認,這兩個人站在一起,要認出來誰是誰當真不是件易事!
“這世上只有一個溫茗,怎麼可以出現兩個蘇湄?”溫茗說這話時,手腕一動,挑着茶杯裡的細沫,頭也不擡。
蘇湄猛地擡起頭來,視線卻只是盯住溫茗膝上的女人,“你到底想要怎樣?”
“很簡單,離開蕭莫桑,跟我走。”溫茗笑着放下了手中的茶盞,對着蘇湄伸出了手,“那個人,他從頭到尾都在利用你,蘇湄你明不明白。”
“你到底想要怎樣?”蘇湄眼中的灼光迅速黯淡下去,卻仍是擡頭,死死的看住了那個有着和自己相同面貌的女人,眼中一時閃過痛楚,低低着道,“蘇眉,你到底想要怎樣?”
伏着的蘇眉身子顫了顫,緩緩擡起臉來,看着她,一字一頓的道,“做這世上,唯一的一個蘇湄。”她說着,脣上緩慢挑出個蘇湄十分熟悉的弧度,“你看看,像不像,蘇湄的每個動作,我都會做,很像很像……”
溫茗聞言,笑着在她臉上親了一口,嘖嘖嘆道,“你聽聽,另一個你多聽話,蘇湄,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要麼做我身邊獨一無二的蘇湄,要麼,死!”
蘇眉的臉剎那間有些蒼白,飛快的瞥了眼蘇湄,她顫縮着往溫茗懷中靠了靠,不是她不念親情,實在是如今這個狀況,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溫茗的話已經說的很清楚,這世上只能有一個蘇湄。
蘇湄卻低着頭,雙手死死的捏緊,彷彿根本沒有聽到他說的話。
溫茗臉上浮出一抹怒容,“怎麼,你還在等着他來嗎?”
他的話音未落,竹屋子外邊就已經響起‘噼裡啪啦’的腳步聲,漸漸吵嚷了起來。
莫桑平靜的看着那燒起來的熊熊大火,那一大片火紅色,將他的臉映照的斑駁,棱角分明,透着冷俊的臉上,嘴角不經意的一揚,露出一絲冷笑。
“王爺,蘇姑娘還在裡面……”
“恩?”眼尾上笑意一蕩,卻讓人心上跟着一寒,連身體都要顫抖起來。
“蘇,蘇姑娘還在裡面呢……”
臉上慢慢浮起一抹冷酷的笑意,簫莫桑看着那燒的越來越盛的火,陰鶩一笑,“那又怎麼樣?”這個人如今已經不是洛邑王身邊乖巧聽話的蘇湄,而是刺殺寧帝的刺客,斬草不除根不是他的性子。
蘇湄緊緊捏起的拳頭驀地無力的鬆軟開來。緩緩擡起的臉上,一片慘白。
溫茗得意的大笑起來,“如今你可看清那人待你的心,恩?”他說着伸手要去扶她,卻不料眼前的人猛地錯開他,整個身子直衝窗戶而去。
‘嘩啦’一聲,漫天大火中,一襲青衫飛掠而起。
“啊,蘇,蘇姑娘……”有驚呼聲喋喋響起。
她的雙眼卻只向那人的黑袍深深一望,悽絕一笑,“你想要我死,好,好,好……”她連說三個好字,然後身子一躍,縱身跳下了望日崖。
媚藥魅惑了君王,她只求了一晌貪歡,所爲的也不過是他的千秋大計,得到這個結果,是誰的錯,她的錯,一切的一切,她只得到了四個字,咎由自取!
幽暗的宮殿,靜謐的無一絲風涌,雖然有不亞於清乾宮的恢弘,但這裡卻無端透着股死氣,連蟲鳴鳥叫都不見得有幾聲。
此刻,緊閉着的殿門被外面的人輕輕一推,霎時間發出‘吱嘎吱嘎’的響動。一臉木訥的宮女端着放了藥碗的托盤,一步步往那張並不安靜的大牀走去。
許是忘了重新關上殿門,宮殿外的風吹颳了進來,逗弄的燭火不停的搖曳,大牀周圍布着層層帷幔,因風而動,隱約露出裡面一個不安蠕動着的身影。
帶着瀕死的喘息,痛苦壓抑着的呻吟,一隻手忽然從帷幔中摔了出來,修長的手指上早染上了青色,一根根都痙攣着,這隻手極力的抓着牀褥,摳的死緊,五指的關節因此都泛了青白。
“皇上,該用藥了!”宮女緩緩在牀前跪下,平凡無奇的臉,將所有的表情都掩藏,她的聲音聽不出任何的情緒,好似一灘死水。
葉寧沒有說話,只是抓着牀單的手更加用力,那青白的指節幾乎都要成刺扎穿出來!
“該用藥了,皇上!”宮女的聲音依然機械,在最後話音結束的剎那,動作極快的探手拂開了不斷顫動的帷幔,接着手一擡,就扣住了葉寧的下巴,將碗中的藥一下子灌進他嘴裡,一滴不剩。
‘咳咳咳……’葉寧不停咳嗽,胸口的傷幾乎有了裂開的跡象。
確定他已將藥喝盡,宮女面無表情的取出袖中的紗巾,替他擦去嘴角的殘液,才躬身退下,葉寧費力的半趴在牀榻,蒼白
的臉上看不出曾經的高貴,只有瀕死的痛苦。
空氣中若有似無的飄過一絲熟悉的香味,淡又熟悉的味道,是他曾經肖想過多時的。拼命咳嗽的人心口一個抽搐,極力的撫着,他緩緩擡頭,看着出現在門口的那個人,努力擠出抹笑來,“朕,朕以爲……你不會再來了!”
門口站着的是一個身着錦繡裘衣的女人,如雲的墨髮梳成寬鬆的髻,頭上簡單的插着一支玉簪,說不得的俏麗可人。
“皇上……”蘇眉站在殿門口朝葉寧輕輕一笑,美目中有對這個人的歉疚和憐憫,卻沒有絲毫的情意,這是她能爲蘇湄做的唯一一件事,而她還能站在這裡,只是趨於本能,想要活下去。
葉寧狼狽的趴在榻上,隔了一個殿的距離,與她遙遙相視,看了許久,他才黯然的低頭,“朕果然,當不得這個皇帝。”
再怎麼提防着蕭莫桑,還不是讓他洛邑王有了可乘之機,他爲魚肉,而洛邑王蕭莫桑,是那把決定他命運的刀。
蘇眉沒料到他會說出這番話,本就忐忑會讓葉寧認出來自己並非真正的蘇湄,可看他這樣子,竟絲毫沒有起疑,她猶豫了些許,終於踏進去一步,“若是……”
“若是有機會出宮,皇上可願一試?留得青山在……”她再靠近一步,臉上的笑容真誠的過分,“不愁沒柴燒!”
乾澀的咳嗽似乎有一瞬間的凝滯,接着是更讓人心揪的喘息,眼中唯一的灼亮褪去,葉寧重又緩緩將身趴下,他費力的按着胸,死死的閉上了眼,“你又何必再來試探朕!”
“這個皇位,洛邑王想要朕便給他,他……”他苦苦一笑,似想伸過手去,只是手指擡了擡,卻終究無力垂在牀側,“你走吧,朕不想再看到你!”
面上有瞬息的驚訝,蘇眉眼中有絲羨慕亦帶着憐憫,她能看得出來,這個男人是真的喜歡着蘇湄,他定是早知道蘇湄是洛邑王的棋子,進宮只是想要刺殺於他,卻還是什麼也不聲張,只賭他的命求了一夜魚水之歡。可現在,一個墜了深淵下了黃泉,另一個卻還要在世上苟延殘喘!
“皇上!”她輕喃出聲,半跪在榻前,纖長的五指撫向葉寧後頸,眼中目光閃爍,接着只餘一抹甜笑,“請安息……”
殿外一聲洞簫的幽鳴之後,牀榻上的人在頃刻間一聲悶哼後亦再無聲息,蘇眉怔怔看着那包裹在龍袍下羸弱的身體,有那麼個剎那,給人一種錯覺,這個人不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而是水裡的一尾魚,離了水斷了呼吸……了無生趣!
走出殿外時,擡眼便能看到那株從夜合院裡移栽過來的樹,溫茗一襲嫩柳長袍,站在夜合樹下,伸手拉扯着枝葉,似乎想到什麼好事,讓他嘴角帶起些俊逸笑容,聽到身後衣料摩挲的響動,他拈着樹枝轉身!
蘇眉頓住腳步,朝他斂眉淡笑,“主人!”
那雙如含春澗的眸子在她臉上一轉,眉宇間一籠失望飛快消散,他朝她招手,一如當年看到兩個一模一樣女子時的溫柔,“過來!”
沒有絲毫猶豫,蘇眉移身到他跟前,順着他的意思伏身在他懷中,聽他在自己頭頂上方似笑非笑的接了一句,“怎麼她就不能乖乖聽話……”食指輕擡起她的下顎,拇指攫着不容她逃離,輕輕在她脣上印下一吻,目光卻早已迷離一片,“我會好好疼你,你是真不知道還是不想知道……”
睫羽不停顫着,她極力告訴自己她如今是世上唯一一個蘇眉,可腦中這個念頭才起,他卻已經放開了她,聲音變得冰冷,臉上的表情帶着專屬於溫茗的挪揄和冷酷,“去吧,皇帝駕崩,也該有洛邑王忙的!”
擡頭瞥見他身影遠去,卻是往宮門方向,蘇眉靜靜立在原地,直至疾風掃過落葉,皇宮敲起哀鍾,身邊有人來來往往,膽小的太監面色驚惶,從她身邊跌撞着跑過,焦灼驚慌的聲音遊走於寂寂深宮:皇上駕崩,皇上駕崩……
洛邑王是最先得到消息的人,他帶着一羣人匆匆趕來,經過蘇眉身邊時只不屑的冷笑了聲,那浸血入骨的冰冷讓她打了個戰慄,按蕭莫桑的狠戾,她本來該和蘇湄一個下場,可她有溫茗,她拼命抱着這根浮木,活了下來!
一隻手忽然拍上她僵硬的肩膀,邪肆的氣息仿若就在耳邊,“生來一張面孔,氣度卻極有分差,可惜,可惜……”
她一驚,猛然轉身,入眼的那個人已年近中年,一身柳色皁衣,背影極是瀟灑張揚,她唯一有印象的是那人一雙含着情透着傷的眼,笑起來給人邪佞的感覺,聽說是叫虞柳!她和蘇湄被洛邑王救起後從小養在王府,對這個虞柳並不陌生,知道他有一個貌美的妻子,知道他有一個聰明的兒子,笑起來三分情七分邪,蘇湄曾阻止她靠近,說這個人很危險!
蘇湄說的什麼,都有她的道理在,她也就聽話的避開,當年在洛邑不知帝都人事,直到了棲梧,才知道這裡有幾個人極是出色,陰冷丞相,邪肆尚書,簪花侍郎,可卻也隨着當年念帝遇刺,尚書被賜死,柳氏一族被趕出帝都,而侍郎卻再不能簪花風流,三個人,最終也只剩下一個丞相在!
“尚書柳昱,幕僚虞柳……”喃喃咀嚼着口中這兩個名字,心頭百轉千回,‘吱嘎’一聲重響,她懵然驚醒,緩緩轉身,正巧瞥見那抹柳色的影子在縫隙間閃過,隨即殿門緊閉!
殿門口太監宮娥跪了一地,只有她還站着,面上表情變化莫測!
經雲殿內,已有人進來收拾了番。
凌亂不堪的牀褥已重新換了一份,躺在榻上的人一身華服衣冠,一如之前的儒雅俊美,生就的高貴。洛邑王站在牀側,看着葉寧嘴角殘留的一抹苦笑,摩挲的手指忽地一頓,眼中陰霾一盛,看向戰戰兢兢侯在一旁的太醫,“你不是說……皇上能再撐個十天八日的,恩?”
從知道皇帝駕崩始,太醫的身子已經抖了快有半個時辰,撲騰跪在地上,“王,王爺,臣該死,臣……”他一張臉早變得慘白,顫巍巍開口,“臣開的藥確實沒錯,只……皇上去意已絕,不知用了什麼法子……臣趕到時,皇上已沒了呼吸心跳……”
“沒用的東西!”重重一腳踹在太醫心口,洛邑王一腳用了全力,竟將他踢的慘叫了聲暈死過去,他回頭看一眼躺着的葉寧,漸漸皺起眉。
一直未說話的虞柳這才低嘆了聲,越過他往榻上走去,瘦削的手指準確探向葉寧的脈搏,卻摸不到丁點的生息,“皇上!”他輕喚了聲,卻沒有得到回答。他不禁起身慢慢將手攏進衣袖,低垂着頭道,“許是真的死了!”
眼前驀地漏進大片光亮,虞柳訝異擡頭,看到洛邑王擒着燭臺已經站到牀頭,那支宮燭燒的正旺,‘噼裡啪啦’的聲響在耳邊不停響着,燭上滴滴紅淚蜿蜒而下,瞬間就將光滑表面腐蝕的斑駁,他心一動,忍不住低聲阻止道,“王爺不可……”
他的話聲還未落,洛邑王的手腕已然翻動,燭臺傾斜,滾燙的燭淚盡數往葉寧臉上潑去,宮內特製的蠟燭雖比平常的那些要更耐用些,聞來也能使人安神,可宮中的人誰都知道,燭淚會腐蝕皮膚,一般宮人換燭時都會戴上護手的東西,可洛邑王竟然……
‘滋滋滋’的響動乍起,漸漸有一股難聞的焦味傳來,葉寧俊美的臉上慢慢匯聚了大片厚厚的蠟層,紅與白給人種詭異的視覺衝擊,他靜靜躺在牀上,嘴角那絲笑幾乎要變得扭曲而又猙獰,虞柳的腳步一個踉蹌,要跌倒之際卻是洛邑王一手拉住他的手以防止他摔倒。
他的嘴角抿出一個笑來,看着手上的燭臺喃喃自語,“看來,真是死了……”
“來人,傳本王令下去,皇帝駕崩,舉三日國喪,後宮無子嗣的宮妃,二品以下陪葬皇陵,皇后四妃盡數送入明月庵,立刻執行!”
殿外哭聲一片,早已聞訊趕來的宮妃一齊跪着擠做一團,她們從秀女時便鬥起,鬥到現在卻是這樣的結果,侍衛們圍上來要執行王令,有些人不想死,向他們跪下嚶嚶哭着求饒,而四妃卻早聽得明月庵三字時面色如土,唯有皇后理了理身上的鳳袍,面上的淚還未乾,笑容卻極燦爛,眼中笑意,溫柔如水,“皇上,您等等臣妾……”
“砰”聲重響,一國之後就那麼撞死在經雲殿外的廊柱上,人羣中有瞬間的寂靜,然後是一聲尖叫,童妃叫罵着洛邑王亂臣賊子不得好死,也跟着撞死在柱上。
殿外吵聲斐然,盡數傳入兩人耳中,虞柳臉上的驚駭已經過了,只默默看着年輕的男人,想不到這個人的心,無情至斯。
感覺到虞柳的注視,洛邑王伸出手指將燭上的火剪滅,看着那青煙嫋嫋,眼中的灼亮就算在暗色下,也驚人的在燒,“師傅,我的手段,比起當年的念帝,孰強孰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