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光大亮,乾天殿寢殿內卻是一片寧靜,只有幾聲微不可聞的窸窣聲不時響起。
聲音雖小,不知何時入睡之人卻仍是被驚動,天之佛夢中緊皺着眉頭,似是受了驚嚇,突然刷的睜開了眼,恍惚怔怔望着玄黑玉石雕刻的牀壁。僅從放下的簾帷縫隙射入的一絲光線映出銀亮光澤,在眼前柔和閃爍着,腦中一片空白。
半晌後,茫然的思緒才微微紊動,禁錮腰間的臂膀已不在,錦被柔滑,服順貼在穿了裡衣的肌膚上,如往常她獨自睡醒一般,若非枕上還殘留他睡過的氣息,她真以爲昨夜生過的一切是在做夢。
天之佛這才覺異常,登時提功一運,身上竟然血脈通暢,被鎖的功體不知何時已被解開,還有反應過來什麼,面色騰得一變,急掀薄被,迅向身上看去。穿得整整齊齊的裡衣,並非她從佛鄉帶來的那一套換洗所用。她怎麼會睡着?裡衣是誰給她穿上的?
“醒了便起來用膳。”突然一聲她以爲已經離開的聲音響起,簾帷頓被掀起,驀然亮光傾瀉而入,刺目至極,天之佛急擡手一擋,闔住了眸。茫然片刻才反應過來站立在牀邊的身影是天之厲,並非每日名爲伺候,實爲監視的司殿,急一把拉起了薄被裹在身上,想也不想便急斥道:“放下簾帷!”
天之厲看她下意識動作,聞言竟似不高興怒的孩子一般,全無身爲天之佛的莊嚴冰冷,如此纔是樓至韋馱該在他面前有的模樣,意味不明一勾脣,反將手中簾帷親自掛向了兩側:“你的身子,還有何處是吾沒有看過的。從此以後,你必須習慣在吾面前更衣。”
見她又如昨夜般瞬間僵硬了身子,皺眉緊裹着薄被坐在牀上抿脣不語,披散在肩頭的如瀑銀掩蓋了半面身子,天之厲威沉一凝眸,轉手一把按在了她肩頭薄被上,做勢要強硬扯開:“或者你更想讓吾親自動手!”
天之佛聞言瞬間煩躁,怒氣壓都壓不住,驀地凝功狠狠震開了他之手,一把掀開被子,轉身便赤足落地,要去置物櫃取她帶來的另一套衣服。
卻不料足尚未觸及地面,身子已被一隻手按住,天之佛強壓火氣,冷一擡眸,對上看不明白他爲何阻止的視線,沉聲道:“你昨夜毀了吾的佛衣。”
話已說得很明白,卻不料天之厲竟仍然看着她問了句:“你要去做什麼?”
天之佛煩怒一皺眉,廢話!冷從他臉上收回視線:“吾的衣服在置物櫃中。”
話音剛落,“是這套嗎?”
眼前突然出現了她離開佛鄉時唯一帶着的東西,她自己親手爲自己縫製的佛衣,純白的裡衣、織錦佛紋的中衣、金色的外罩佛袍和紗衣。
天之佛皺着眉未想衣服怎會到了他手中,冷漠一點頭,擡手便去取。
卻不料手剛觸及,衣物上譁得突生一股熊熊烈火,火焰是駭人至極的玄黑色。
“你!”這是她唯一一套衣物!他又要像那次恆沙普賢一般侮辱她!天之佛心頭強壓的怒氣驀得被點燃,一瞬怒紅了臉色:“放肆!”功力驟提至最強,一掌攻向了他。
天之厲冷沉擡手,輕易一扣制住了她,另一手中燃燒的火焰陡然一劇,佛鄉衣物瞬間成了灰燼。
“既已成了吾之王后,這身佛衣便不該再存在。”
說完鬆開了她之手腕兒,翻掌一吸,擺放在案几上一套嶄新華貴衣物,瞬間被轉移放置在了她身旁:“這纔是你該穿的衣物,與吾王袍相匹配的後袍。”
天之佛眸底怒氣倏然一窒,本已舒展的眉頭不由皺了起來。他不是要……
“恆沙普賢不是你,一身死人皮囊而已。吾之王后的身子,只有吾一人能見。其他人若無禮,早已經屍骨無存。”
天之厲看出她在想什麼,威嚴冷沉啓脣,一字一字看着她的眼睛說着,見她眸底冷恨一閃,全是對他王者威儀的挑釁,並未生氣,淡淡收回了視線,俯身拿起了其中織着銀絲的玄黑中衣,在她面前展開:“吾已親自爲你穿上了裡衣,若非不想擾了休息,中衣和外袍早已在你身上。”
天之佛這才明白了身上裡衣是怎麼一回事,袖中拳頭一握,恢復功體後,方纔凝聚所有功力亦有試探的一擊竟被輕易制住,心頭的最後一絲猜測,變成了再也不會以武相抗的震驚和難以置信的沉重。
他的功力不可能短短十幾日,便精進到如斯地步,還有四劍之傷,那時在苦境的爭鬥,她以爲他已顯露了真實實力,昨夜能悄無聲息露面,才讓她驚覺事情根本不是如此。他的真實實力,遠遠在她之上。若非幾次天時地利,她根本沒有可能能傷了他。
“不要試圖揣測吾的實力,樓至韋馱,答案註定不是你所想要的。”
天之佛心頭一凜,她想什麼,他怎麼全都知道?她面色中並無泄露絲毫,難道厲族還有讀心秘術?一時琢磨不出,她暫壓下翻涌的心緒,冷漠擡眸掃過他手中展開的衣物,未再如方纔般排斥,伸出了手:“給吾!”
天之厲卻順勢將中衣的一隻胳膊套入了她手臂,另一手拉過衣領展向她另一臂:“不必你動手,由吾穿衣,是成爲王后第一日,你該享有的權利。這套後袍唯有如此,纔有如吾身上王袍一樣的尊貴。”?隨即便擡起她另一隻手臂,不管她樂意與否,穿了進去。
天之佛冷眸一凝,卻是並未反抗,片刻後,又突然冷笑了一聲看向他:“尊貴?厲族的王后的尊貴便是被押入室……”
天之厲似是料到了她會這般,等繫好了最後一根衣帶,才擡眸對上她掩藏真實心緒的眸光,凝功取過與他王袍相配的後袍,平靜卻威嚴不改啓脣:“在異誕之脈災難過去後,你會得到厲族王后該有的一切待遇,如今這般,對你最好。”
曉得他指自己敵人之身份,如今只能如此對待,否則對她反而不利,若他當真是一片真心,而又是女子聽其言,恐怕真是會被這一番迴護心思蕩動心潮。天之佛冷笑着收回了視線。他之真心一絲不假,全部在真正如何毀了天之佛和佛鄉之上。想要爲厲族剷除未來回卷苦境的障礙,她絕不會讓他得逞。
接下來的穿戴,天之佛既不主動配合,也不阻止他動作。
片刻後,便穿戴整齊,天之厲按着她的肩,用了二人見面至此的唯一一個命令:“轉身!”
天之佛冷眸一窒,不知他要做何,卻也並未反駁,緩慢移動了腳步。
天之厲看着被壓進後袍內的銀,雙手尋到了位置,輕緩將所有的絲都捋了出來,披散在她背後,日光下泛着盈盈柔和光澤,瞬間柔軟了天之佛沉肅的側容。天之厲眸光意味不明一凝,突然擡手撫在了上,一張五指,用手指緩慢梳理起她稍有些亂了的絲。
天之佛未料到他竟這般做,身子一僵,剛要啓脣喝止,突然耳側傳來一聲低沉之音。
“來日大婚,便取苦境一俗,以你吾二人絲編制同心結。”
明瞭他對苦境的鄙夷,卻聞他竟要行此模仿之事,厲族所有人最不屑爲之的事情,天之佛眸底諷笑一閃而過:“來日之言,來日再言。若兌現不了,厲族之王的威嚴便要全部掃地,淪爲笑柄。”
一言說出,從昨夜紛亂怒交的心緒倏然平靜了下來,所有的茫然都成了清晰的前路。做戲僞裝,她是不會,那便入戲,好好陪他下這盤生死毀滅之棋。昨夜的她執着於色相,失了清明無垢之心,以至忽視了身爲天之佛的真正職責。?她無論如何都要天之厲的命,苦境永遠的太平便是她來異誕之脈的唯一目標。
到了每日晨起的時辰,司殿如往常一般推開殿門進入,卻見房內,天之厲和天之佛身着厲族最高象徵的王袍和後袍,並肩錯身而立,兩人各自沉穩的眸中隱隱透着一股尋常人難以理解的殺伐之意,震得她一時有些恐懼愣在了當場。
王何時回到的乾天宮!她竟然一絲也爲覺!
“傳膳!”
天之厲和天之佛聽到聲音不約而同收回了眸底利光,竟也不約而同轉頭看向了她出聲。
說完才現兩人心思一般,天之厲嘴角勾住絲溫和沉穩笑意,天之佛卻是不由自主皺了皺眉。
司殿纔回神,反應過來方纔震驚下失了平素冷靜,驚出一身冷汗,急俯身:“是!”她還從未在王身上見過那般重的殺氣!天之佛如何惹怒了王?可二人情形又不像,王還在爲她梳理絲,她身上穿着厲族除卻王外,最尊貴的後袍,分明是王囑意她爲未來的厲族之後。難怪王會將仇敵安排進自己寢殿,竟是要冊立其爲王后,如今一切便有了答案。
那一瞬二人面上雖然很平靜,甚至再做的事情像是剛醒的夫妻二人,但身上都有濃重的殺氣,不是假的,她絕不會看錯。司殿皺着眉頭來來回回的想,她未進入前二人間生了什麼?她那日那般言語,王竟然當真從災區趕了回來,用意明顯就只是爲了見天之佛,不讓任何人知曉他之行蹤,否則不會那般悄無聲息,甚至連她亦提前不知道。算算時間只可能是昨晚到的,一夜間,他們到底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天之佛身上怎會也有那麼重的殺氣?
茫然思慮間跨出了殿門,司殿不由定住步子,全身緊繃,擡眸看了眼散着溫暖的太陽,身子驀地打了個寒顫,連她也未意識到盤踞心口的恐懼才微微散去了些,殺氣!王難道是要殺了天之佛!可爲何還要將後袍親手穿在她身上?後袍上的王氣只有王親手給她穿上後纔會有,這分明就是王親選定了王后。
方纔房內二人間詭異殺氣逼人的氣氛,司殿腳底頓生一股涼氣,想不通除了敵對之外還有的其他關竅,收回了視線,搓搓被駭住僵硬冰涼的雙手,急匆匆向膳房奔去。
立厲族仇敵爲後,還是非女之身,不論王要做什麼,異誕之脈都勢必要有一番難以預料的震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