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瓊花苑到安置雲景珩的客院的路程並不遠,但就在這不長不短的路上,天空卻憑空飄起了雪花,稀稀落落的雪簌簌滾落。
鳳鈺已經數不清這是今日第幾次下雪了,總是下一會兒停一會兒,再下一會兒,再停一會兒。
天公不作美,她烏黑柔亮的鬢髮沾落瑩瑩的白,隨後那點飄雪化作透明的冰晶。
鳳鈺並沒有驅動靈力讓雪花向四處噴流,反而她還有些享受鹽粒般的雪花飄落在頭髮上,靜靜的融化消散。
這種體驗有種與自然一同感受每一份變化的喜悅與悸動。
秋夜有些懊惱爲什麼來之前沒有向景公子討要一把傘,她帶着些歉疚的開口:“是秋夜考慮不周,讓鈺小姐被風雪侵襲。”
鳳鈺輕聲作答:“無妨。”
秋夜是個沉默的,鳳鈺也不是多話聒噪之人,二人就這麼你不言我不語,緘默而平靜地一步步走到了雲景珩暫時的住所。
秋夜一彎腰,躬身行禮,語氣恭謹而尊敬:“鈺小姐,請。”
鳳鈺不着痕跡的掃了一下如今溫和又順從的秋夜,心中有些好笑。
景公子身側最親近的暗衛——秋夜,世人眼中的冷麪美人,行蹤神秘,氣質清冷寡淡,爲人緘默。
這麼一個生性淡漠的,受重視的親信,如今做到這般禮數週全,恭敬恭謹。
看來在雲景珩眼裡,自己是極重要的……
鳳鈺略略點頭,緩步踏入屋內,只見邀請者正施施然坐在椅上,面前的桌上擺着一盤黑白子廝殺各半的殘局。
雲景珩擡眸,溫潤的俊顏上是清潤儒雅的笑意,他指了指對面的座位:“鈺小姐來了,請坐。”
聰明人談事,大多喜歡先彎彎繞繞一番,等到最後再將自己的計劃與需求和盤托出,鳳鈺輕輕點了點頭,坐到了雲景珩對面的紅木椅子上。
棋盤上局勢焦灼,雲景珩執棋,不緊不慢的和自己對弈,黑白兩邊相得益彰,勢均力敵,但殘局依舊是殘局,雲景珩每次落子前都思索了半晌。
一炷香的時間過去了,棋局仍未破,景公子抱歉得向鳳鈺笑了笑,開口解釋道:“讓鈺小姐久等了,是無霽考慮不周。”
“這是百年前留下的一卷殘章,此等殘局經歷百年,卻依舊無人能破,無霽有意挑戰攻破,如今卻讓鈺小姐看了無霽的笑話。”
景公子笑得溫和,說得謙卑,鳳鈺本身就不願早早回去面對那個喜怒無常的人,自然是善解人意地點了點頭。
“無妨。”鳳鈺說道,“景公子慢慢來,百年殘章,攻破不急於一時。”
又是一炷香的時間過去了,局勢卻未有任何一絲明朗,雲景珩卻依舊不疾不徐,不驕不躁,沒有半分急迫。
鳳鈺雖然不會下棋,但看別人下棋時倒也樂得其所,算得上是一種享受。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二人沉默無言,靜默無聲。
窗外的飄飛的雪不知何時停了,院內種着幾顆挺立的紅梅,臘梅的冷香混入清冽的空氣,屋內的窗戶未關,一陣陣優雅的芳香傳來,沁人心脾。
秋夜沏了茶,白玉製成的杯盞盛着上好的信陽毛尖,滿屋飄香,茶香四溢氤氳着梅花的清香,一冷一暖,交織纏繞。
鳳鈺與寒同生,生於冷冬,自然是不怕冷的,穿得單薄了些。
對面正專心致志攻破棋局的雲景珩則穿得暖和了些,薄薄的白狐狸毛大氅,內搭顏色素淨的衣衫,明淨而悠遠。
嫋嫋茶香,幾縷清香,鳳鈺安安靜靜的等着,像是在欣賞着盛大的繪卷。
半晌,雲景珩有些懊惱和挫敗地擡了頭,略帶歉意的邀請道:“無霽愚鈍,不知鈺小姐可否賞臉,助無霽一臂之力?”
鳳鈺一愣,眉毛微微蹙起,直截了當的拒絕道:“愛莫能助。”
“我不動棋局對弈,不僅幫不上景公子忙,反而是揠苗助長,恐怕會將殘局搞得一團糟。”
“無妨。”雲景珩笑道,“沒辦法破解的殘局反而更需要新鮮血液的注入,經驗老道者更可能被代入習慣組成的怪圈。”
他清澈的眸子看向鳳鈺:“鈺小姐這種生動的新鮮血液,反而最有可能碰撞出意想不到的驚喜。”
“何必這麼執着,景公子。”鳳鈺似調笑又似感慨,在雲景珩想再說些什麼之前,拿起一枚白子,按在棋盤的西北角處。
“恭敬不如從命,景公子願意讓我和你對弈,再推脫,就是我的不識好歹了。”
鳳鈺一臉風輕雲淡,話語帶着調侃意味,本來是無心之談,卻讓對面沉沉解密的雲景珩嘆了口氣。
他說道:“鈺小姐多慮了,無霽做不出那等狼心狗肺之事。”
“景公子擔保了,那我自然不可能再懷疑了。”鳳鈺說話不緊不慢,落子的動作清雅而熟稔,是渾然天成的優雅氣派,但即使如此,也沒辦法掩飾她根本不會下棋這個事實。
當然,鳳鈺也沒打算掩飾,閒下來的左手拿起桌上被放到適口溫度的清茶,微微抿了一口。
清亮的茶湯濡溼紅潤而飽滿的脣瓣,如玫瑰花般嬌嫩欲滴。
烏髮如瀑的美人雖然對下棋之道一竅不通,但自始至終都端得嫺靜優雅,或許這嫺靜是腹有詩書氣自華的自信,也是渾然天成的高貴氣度,她勾出微不可查的笑,彷彿真的對一切胸有成竹,瞭然於股掌之中。
實際上……
鳳鈺在瞎下一通,沒過腦子,同樣不講章法。
亂中無序,但偏巧帶着奇異般的凌亂和諧,落子間的交相輝映是狠辣而瘋癲,沒有章法的白子卻隱隱擺出殺陣,一副要將黑子趕盡殺絕的架勢。
因爲無所顧忌,不在乎輸贏,所以凌厲冷冽如寒芒乍現,出鞘的匕首鋒芒畢露,敏銳地尋找着獵物的蹤跡。
金聲玉振,一觸即發,方纔還平淡恬靜得近乎歲月靜好的氣氛,登時變得暗流涌動,鳳鈺從懶洋洋的漫不經心轉變爲現在這進攻模樣,只用了短短几分鐘。
雲景珩盯着棋盤,有種守得雲開見月明的感觸,殘局上黑白子的佈陣與脈絡逐漸清晰起來。
他眉毛一挑,擡眼再一次認真打量起了鳳鈺,眉毛一挑,眼中是驚喜與讚許。
鳳鈺應該是沒下過棋的,但她優秀的邏輯思維和進攻方式,竟然真的和他沉穩的步調,碰撞出了異樣的火花。
“東璃無趣,像一顆長滿蛀蟲,連根鬚都腐朽了的大樹。”幽深的眸子掩去了不可捉摸的神情,雲景珩絲毫未曾掩飾自己的野心,乍現的鋒芒蘊含精光,他由衷得誇獎道。
“但鈺小姐卻明豔生動,有趣的緊。”
無數人對閨閣小姐說過。
你要纖纖細腰做一朵解語花,要善良溫婉,要溫潤無害。
但是沒人告訴她們,一切欣賞和讚歎是要人露出馬腳的,你要野心勃勃,要渾身攻擊性,要繽紛燦爛。
像挺拔的梓樹一般,生動而豔麗,橫衝直撞在坎坷在前路中奔跑,在一望無際的黑色海洋中前行。
目中無人,凶神惡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