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整個人忽的呆在當場。
滿院的梨花簇擁擠進眼中,鋪成一片雪色世界。有些許花瓣隨風翩然離枝,飄飄揚揚似一場漫天花雪。
五姨娘靜靜站在樹下,長裙微動,腰間紫色緩帶翩躚,如蝶煽動的翅要去赴一場花的盛宴。
晨曦,梨花,佳人。畫面傾城,足以寫成雋永的詩篇。
淳于嫵愣了許久纔回過神,擡步繼續往裡走去,讚歎道,“這梨花真美,將軍府所有的院子,沒一處能比得上此番景緻。都說對五姨娘寵愛有加,現在看來果然不假。”
“再美也不過是薄命的東西。”五姨娘卻冷冷道,擡手便折下一枝梨花,在指尖輕輕一旋,如緞的花瓣從枝頭飄落,捲入風中被花海淹沒不見。
她指尖接着一鬆,看着斷枝跌入塵埃,神色更冷了,“這梨樹是我自己種的,與將軍無關。你來了就進屋吧,我有東西給你。”
聞言,淳于嫵領着水韻就要跟進去。
五姨娘目光掠過水韻,卻又道,“你一個人進來。”
“郡主”水韻拉住淳于嫵的袖角,許是被五姨娘身上的冷意嚇住了,她怯怯道,“奴婢覺得五姨娘怪怪的,您一個人進去會不會有危險?”
“你想多了,這裡是將軍府,大家都看見我來了五姨娘的院子,若我在這裡出了什麼事,首當其衝的就是她,你覺得她如果想要害我,會傻的在這個時候動手嗎?你就在這裡等我好了,我很就出來。”
淳于嫵輕輕拂開水韻的手,穿過梨花林,走進了屋中。
剛邁進去,房門就在她身後自動關上。那“砰”一聲關門聲如敲在心上,房中的光線也暗了下來。
淳于嫵這才發現整個房間所有的窗戶都是緊閉着的,不過因爲滿院種滿梨花的緣故,屋中並沒有任何腐朽的氣味,反而瀰漫着清清淺淺的淡香。
五姨娘坐得不遠,卻是在一處背光的地方,她手中似乎把玩着什麼東西,可光線實在太暗,淳于嫵看不清她手中拿的究竟是什麼。
但,看那塊頭,絕對不是所謂的明前龍井。
淳于嫵心中的弦,悄然繃緊,一時不禁猶豫,站在原地躊躇着是否上前。
五姨娘也不開口,似乎在冷眼打量着她。
房中靜的只剩下二人的呼吸聲。
過了許久,五姨娘竟突然笑了起來。
她的笑聲極輕,不低沉也無蔑視,宛若徐風拂過風鈴時發出的清脆之音,空靈中透着些飄逸,聞之讓人心生怡然。
淳于嫵緊繃的心緒,竟緩了下來。
五姨娘將淳于嫵細微的轉變盡收眼底,淡淡道,“我不習慣任何人站着和我說話,你既然有膽子來,就應該膽子坐下,請自便。”
淳于嫵愣了愣,似明白了,當即走上前坐到離五姨娘不遠不近的一處椅子上,笑道,“五姨娘的行事風格果然別具一致,只是我很好奇,你用這樣的態度待我,就不怕這樣會得罪我,惹我生氣?我的脾氣可是出了名的糟糕。”
五姨娘不以爲意,“誰還能沒有點自己的脾氣?脾氣糟糕不要緊,腦子好使就行。況且”
她頓了頓,不帶任何情緒道,“除非我自己不想活,否則沒有人能取我性命,我又何須懼怕誰。”
說完這話,五姨娘一個隨意揚手,將手中的東西徑直拋向淳于嫵。
淳于嫵忙伸手接過,東西入手微涼,質地細膩。她攤開掌心,看清手中之物,整個人霍然僵直了脊背。
躺在掌中的,是一個白玉藥瓶,
淳于嫵擡眸看向五姨娘,她也正意味深長的看着自己,目光灼灼,竟似洞穿一切。
五姨娘一定知道藥瓶的來頭。
被這麼看着,淳于嫵心中突然冒出這個念頭。
是的,一定。
淳于嫵剋制着心中的疑惑與澎湃,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緩如常,“姨娘,如果我沒記錯,這個藥瓶應該是在鳳儀妹妹那裡,怎麼又回到了你的手上?”
“不是回到,是這個藥瓶從來就沒有落入楚鳳儀的手中。”
“那她手中的瓶”
“是我的。”
淳于嫵怔住。
暗裡,五姨娘是什麼表情依舊看不真切,卻不知爲何,淳于嫵只覺得此刻她的神色分外高深莫測。
可不待她揣摩,五姨娘徐徐又道,“很驚訝我爲什麼知道這瓶子的來源?”
淳于嫵猶豫點頭。
“我曾對北越皇室有恩,北越帝爲了報恩送過我一瓶雪凝丹。雪凝丹中最重要的成分千年冰蓮,僅產於北越境內的冰雪原,而且必須用同爲極北之地的寒玉封存,才能得以保住藥效。這藥瓶看似平凡無奇,可但凡對玉石有研究的人,都能看出端倪。最要緊的是,在瓶頸內部,有能工巧匠纂刻的‘北越’二字,燈下一照,便顯露無疑。”
五姨娘站了起來,踱步到淳于嫵面前,居高臨下俯瞰她,“這藥,是北越質子給你的。”
不是詢問,直接了當的篤定語氣,淳于嫵沒有任何編造謊言的餘地。
她只得默認,反問道,“姨娘怎知?”
“你出獄第二日我在廂房中找到昏迷的你,你身上就帶着這個藥瓶,我一眼便認出來了。你從未去過北越,從你出生到三年前入獄,亦不曾北越皇室的人有過任何接觸。整個楚京只有一位北越皇族中人,不是宮翊給你的,難道是它自己長了翅膀翻山越嶺飛來的?我不管你和那位北越質子有什麼關係,從現在起,必須終止。這個藥瓶你不能留,是毀了還是還回去,你的東西你做選擇。”
五姨娘的語氣驟然嚴厲,說話的口吻竟像是長輩在斥責一個做錯事的孩子。
可發現小二盯着自己看,小五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轉身坐回原來的位子,
她抿脣道,“你是聰明人,應當知道這件事情如果被人發現會是的後果。以你現在的身份,和那北越質子是完全不會任何有可能的。當斷則斷,免受其亂,外面的流言已經起來了,我雖不知道是誰故意那麼傳出去的,但若是鬧到當初你傾慕太子殿下那般地步,將軍府必將毀於一旦。”
聽完這番話,淳于嫵剛剛鬆下來的神經又繃了起來。
倒不是擔心將軍府,因爲她深知這一點,也在阻止這樣的事情發生。
她心驚的是,和宮翊之間的關係,瞞過了爹孃,連身邊最親近的水韻和凝碧都沒有察覺到半點異常,與她素無往來的五姨娘,卻能一語道破。
僅僅憑一個瓶子分析到這個層次,若非五姨娘的腦洞天生開得大,那便只有一種可能。
五姨娘對自己瞭如指掌。
淳于嫵轉眸迎上五姨娘的視線,她的目光像一面澄澈的鏡子,自己被整個籠罩其中。就像前一世坐在老謀深算的教練面前,饒是她作爲頂級間諜,也有種被看穿無所遁形的感覺。
淳于嫵突覺不寒而慄,忙將五姨娘方纔的話,語氣,神態仔細回味了一遍,心中更是冷意森然。
她交疊放在膝上的手,便不由的握緊了藥瓶,幾度啓脣,竟不知該怎樣接話。
五姨娘淡淡看着她的小動作,知道她在不安,收回了視線,語氣稍稍緩和,“今天把你叫到這裡來,把這個瓶子放到你面前,對你說這些話,都是爲了警醒你一件事情。爲一個男人拋棄家國,是愚蠢又不值的事,我不希望有一天你也走到這一步。那種痛心與無奈,此生我不願再經歷。”
“姨娘多慮,我深知自己肩負的責任,立場和身份,你所擔心的事情不會發生在我身上。”
淳于嫵鄭重說着,心中的疑團卻更濃了。
五姨娘的話,有玄機!
拋家棄國,也走到這一步?有誰曾這樣做過?
痛心無奈,不願再經歷?五姨娘這是在爲自己擔心?
說不通啊!五姨娘只是爹的妾,強拉硬扯與她也沒有太大關係,不在背地裡坑她害她,她就該謝天謝地了。
就在淳于嫵冥思,試圖將這些片段用充分的理由串起來時,緊閉的房門突然大開。
五姨娘側身從一旁長案的暗格裡取出個盒子,遞向淳于嫵,“這是明前龍井,你拿了就走吧。至於藥瓶的事你若解決不好,我會出手替你解決。但那樣,宮翊恐怕命在旦夕!當年我能讓他成爲北越內定皇儲,便能讓他什麼也不是。”
淳于嫵的思緒徹底卡殼。
五姨娘認真的表情,明明白白的告訴她,這不是開玩笑,也不是誇大其詞。
她真的有這個能力!
淳于嫵幾乎是無意識的接過茶,門外斜灑進的光,正正照亮五姨娘的臉,看着那一副冷冷冰冰的表情。她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
隨即,淳于嫵又猛地回過神,“我不會給你出手的機會。”
她不想與宮翊牽扯太深,卻更不想他有事。
五姨娘漫不經心道,“那是最好。阿嫵,你記住,這個天下我與誰爲敵也不會與你爲敵,相反爲了你我或許可以與天下爲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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