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腳下不動,卻突然進了二尺,手又搭在了楊虹手上。蘇無咎不由暗喝了聲彩,以腳爲軸,運肩撞向烈若海的肩頭。他們好像又要重複剛纔那一下。烈若海還是肩頭那麼一側,蘇無咎也是改爲五指去切,可這次切到的卻是烈若海的手指。
兩個人的手指相搭,烈若海心中暗喜,他可是曾練過大力金剛指的。他猛然用力一扭手指,卻覺蘇無咎的手指像麪條一樣從他手裡滑出來,又切上他的肩頭,還是隻用了一分力。
杜四在一旁叫了聲好,問道:“這位爺怎麼稱呼?”蘇無咎靜靜道:“杜四爺好,在下蘇無咎,初來貴地,冒昧之處還請四爺見諒。”當他說“蘇無咎”四個字的時候,就見杜四的目光“霍”地一跳,隨即精光大盛,灼灼地盯着他,令蘇無咎心中不禁有些奇怪。
半晌,杜四突然笑了,看得出是真心歡愉。他轉頭對烈若海說:“二哥,蘇老爺子享譽江湖已久,沒幾個人能打得過他,輸給他可不丟人。”他轉身又對蘇無咎道:“久仰您的大名,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今兒個就請大家到舍下吃頓便飯,嚐嚐揚州第一名廚的手藝!”
然後他又眉開眼笑地道:“小九子趕緊先回家報信,別他媽的淨在外面給我惹禍。回去告訴你玉姐姐,今晚要好好做幾個菜!”
蘇無咎一夥不明白杜四爲什麼突然變得這麼開心,不過經過剛纔那麼一番折騰,這裡也實在不是什麼說話的好地方。他低聲道:“四爺,這裡我們還有點麻煩,等在下和各位商量商量了再走。”梅九道:“土包子就是土包子,四爺來了還會有什麼麻煩?你再不走纔是真麻煩!”
杜四呵斥他:“老九,以後不得對蘇老爺子無禮,否則不要怪老大對你不客氣!”梅九埋怨道:“老大!”
杜四卻不再理他,徑直帶衆人去了。
杜四帶一行人走走拐拐地穿過一個院落。
待蘇無咎等人隨着他走進院子,一進門就嚇了一跳——那扇毫不起眼的門後面,竟然會是這樣一個世界!
外面已經是深秋,但進到這裡,眼睛立刻被綠色充滿。整個園子裡都種滿一種不知名的小草,那樣的齊整鮮嫩,就像一塊巨大的、綠軟軟的毯子正隨着地勢的高低起伏着,讓你只想靠近呵護它們。所以杜四一腳踩下去的時候,蘇無咎不禁“啊”了一聲,似乎想阻止他隨意踐踏。
杜四笑了笑:“走這裡,有路。”蘇無咎這纔看到杜四腳踩的原來是一條綠色石子鋪成的小路,石面異常平滑,完全感不到凸凹。
杜四道:“這些草種是由出海經商的兄弟們從不列顛國帶回來的。自打種出來開始,小玉就不讓人踩,也不讓再種什麼花,我只好修了這條小路。大家見笑了,人家的花園有花,在我家的花園只能委屈着看看草。”
在藍天白雲的掩映下是一排四間精緻的小屋,暗灰色木頭門同樣毫不起眼。看在蘇無咎眼裡,他只覺這灰柔和舒服,可唐渡阡一摸上去就吃了一驚!那門是由整塊巨木雕成,木質紋理細若檳榔,手撫上去便有一種被吸住的感覺,這是隻有檜木才具備的手感。檜木一向有“百年尺”的美譽,是說它每生長一百年,樹身直徑也才只增加一尺。這樣珍貴的木料居然用來做了房門?
待進到屋子裡衆人更是吃驚——屋裡是一套同樣用整木雕成的紫檀桌椅,雖然當眼處都是大線條的雕刻,可是細小的地方卻極盡妍態,便連椅腳之微都雕有無數花紋。這樣的無價之寶就隨隨便便地擺在屋裡,再看桌上放着一個雨過天青的花瓶,嫩白顯翠的瓶身上點了許多青翠欲滴的點子,一個個透着極旺盛的生命力。瓶裡插着幾十枝一斗珠的水晶****,這小小的一瓶一花就給人置身自然的感覺。
蘇無咎拿起瓶子細看,見那內壁果然印着“子堂”兩個草字,足以證明這花瓶確實是唐代開片薄胎最興盛時一代大師陸子堂的傑作了。他一時目炫神迷,生出天下豪富莫過於此的感覺。
屋子裡還有一股香氣,開始只是隱隱一點兒,讓人捉摸不定,待大家都不知不覺努力去嗅時,那香味便善解人意地越嗅越濃,最後沁入你整個身子。雖然還分辨不出是什麼香味,卻讓人說不出的舒服。
杜四大聲道:“小玉,屋子裡什麼味啊?是不是你又擦了那個啥‘花的汁水’?”屋子裡傳出一個帶着點埋怨的聲音:“什麼‘花的汁水’,是花露水!這次卻不是。我在牆壁上噴了一些剛纔大哥送的法蘭西香水。”那聲音糯糯的,讓人聽了心裡微癢。
隨着聲音,一個女子靜靜走出來,她的肌膚就像膩白的雪,可是一說話,就有兩朵紅雲悄然浮上面頰,微低的頭勾出一個美妙的弧度。這玲瓏玉,果然是人間絕色!
突然,玉寧寧身後躥出個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黃色毛團,衝着衆人汪汪大叫。大家定神去看,原來是一隻又胖又醜的小狗,它好像穿了件過大的衣服,以至於一層層地皺在身上,就連尾巴也又短又小。
杜四奇道:“這是狗嗎,怎麼長得像個包子?這醜東西也是大哥剛拿來的?”小玉嬌嗔道:“怎麼會像包子?你看它黃黃皺皺的多可愛!”杜四笑罵道:“你個小娘皮!我也是黃黃皺皺的,還比它長得齊整些,你怎麼就嫌我難看呢?”玉寧寧雪白的臉頰頓時染出紅霞,無限嬌羞。
杜四摸了摸她的臉後才道:“小玉,這位是蘇無咎蘇老爺子,這位是唐渡阡唐老爺子,這是雷霆公子的長子楊虹少爺,昔日江湖的四大公子也算一次到了三個,你四爺的面子不小吧。”
玉寧寧和大家一一見禮,就又開口對杜四說話了,顯然並不如何把這些高人們放在心上:“爺,大哥叫您晚上到他府上吃飯。”杜四一撇嘴:“今天是十五。他家老爺子定下的規矩,初一十五全府吃素,我可不耐煩啃那些蘿蔔頭,明天再說吧。”玉寧寧道:“孫家老爺子吃素可是爲你積福,你好歹得給個面子吧。”
杜四想了想,道:“也好。小玉你也有幾天沒見到妙妙了吧。一會兒把她叫上一起去大哥那裡,真想聽她唱曲啊!”然後他轉頭對蘇無咎說:“蘇爺,今天沒好好招待,大夥兒就和我一起去聽曲吧。妙人兒的歌聲可是揚州一絕啊。您老聽聽那嗓子,真真掉在地上摔三截啊!”
蘇無咎一直插不進話,此時終於有機會接口:“杜四爺,在下此次是有事相求。”杜四漫不經心地道:“知道,是關飛渡的事吧。你們在白雲觀聚了兩天,最後是誰想起來要找我啊?”蘇無咎指指唐北。
杜四微笑道:“聰明!現在的年輕人可真不簡單。”雖然從長相實在看不出杜四到底有多少歲,但是最多也就比唐北大那麼幾歲而已,可是此刻他卻用一副老前輩的口氣說話。聽得楊虹冒出一聲冷哼。
蘇無咎喜道:“那四爺可是答應了?”杜四道:“還要從長計議。”蘇無咎咳嗽一聲:“四爺,滿人佔我大好河山,每個漢人都該爲國爲民盡一分心力。”杜四看着他,滿眼都是笑意:“我說蘇老爺子啊,你可真有意思!你那麼好的功夫都二十多年不出門,現在好朋友出事了,你兩肋插刀那是義氣,可不是忠義。你自己心裡其實也不把這國家朝廷當一回事,如果出事的不是關飛渡,你肯定不會出來幫這個忙。我可不認識關飛渡,犯不着爲他冒這樣的險吧?”
唐北突然道:“這是掉腦袋的大事,四爺不答應也是常情。”杜四道:“唐少爺,你小瞧我杜四了,激將法可對我沒用。”蘇無咎急道:“四爺,那就是沒得商量了?”杜四道:“我只說要從長計議,反正你們現在也沒辦法,不如就跟我出去聽聽曲,說不定我呆會兒就答應了呢?”
大家有求於他,只好跟着走。門外孫陸已派車來接,因爲不知道有這麼多人,所以又臨時叫了幾輛馬車。杜四把好車讓給宋玉山和蘇無咎,一行人就這樣浩浩蕩蕩地到了陸上龍王的府邸。
這裡比杜四的家大了十倍不止,雕樑畫棟,富麗堂皇。大家打了一通招呼後,孫陸方纔坐回椅上。他已略有些發福,一手撫着自己的肚子。
杜四笑着拍拍他的肚子:“吃素還給吃成這樣,真是服了你。”孫陸道:“還別說,我家新來個廚子,素菜做得真叫一個絕,包你吃過之後每個初一十五都往我家跑!”杜四道:“我叫了妙妙來,你老爹在家嗎?我去打個招呼。”孫陸指着後堂:“趕緊去。這兩天老爺子一直唸叨你,我聽得都煩了。”
當下蘇無咎等跟着杜四進了內宅。
這裡的佈置卻有些土氣,一塊該是花園的地方種着蔬菜,一個老頭正窩在那兒拔蘿蔔。
杜四遠遠就迎過去:“大爺!你又要給我吃蘿蔔啊!”那老人正是孫老實。因爲以前的一番遭遇,在他眼裡這黃皮杜四可比他自己的孩子還招人疼。
他直起身子,打量杜四的臉:“看你又黃瘦了,身子不好就多將養將養。要支撐起那麼個大攤子,真難爲你一個小孩子了。六順新請了個素菜師傅,蘿蔔做得可好吃啦,你一會兒試試?”
孫老實身邊跟着兩個一模一樣的小女孩,杜四已經把手伸給了她們:“狗不咬、狼不叼,都來給我抱抱!”看着她們歡跳着爬到杜四身上,蘇無咎才反應過來這兩個可愛的娃兒名字竟然叫“狗不咬”、“狼不叼”!這是孫三喜的一對孿生女,孫老實愛得什麼似的,怕不好養活,就給取了這樣的賤名。
衆人繼續往裡走。一箇中年婦人穿着華麗、長得卻憨憨的,看到這麼多人就往屋裡躲——是孫陸的大嫂。孫老實喊住她:“大娃家的,躲個啥,爺又不是外人。快,把剛送來的秋梨揀幾個好的拿來。”
突然,杜四對蘇無咎道:“每到這裡,我就覺得應該盡力讓他們過好日子。我的決定會影響好多兄弟,所以我不能太冒險。蘇老爺子,你明白嗎?”蘇無咎突然覺得這杜老大也不是那麼沒人情味:“是,我明白。我們的要求是有些無理,讓四爺爲難。那我等這就告辭了。”杜四卻看着他,道:“不過,若是老爺子您開口,事情就不同了。我們等會兒吃了飯再商量。”
那新廚師做飯卻極慢,孫妙妙都來了,他還一樣菜都沒做好。
昔日“妙人兒”孫妙妙與“玲瓏玉”玉寧寧可是並稱的美人兒。這次一見,她果然豔麗超羣。不同於小玉說話就臉紅的羞態,她生得是一副刻到骨子裡的媚態。舉手投足、眉揚眼轉都令人的心怦怦直跳。
她卻不似別人一般恭敬,一進來就招呼杜四:“小四哥哥,終於想起我來了?”那聲音動聽無比。杜四拍拍身邊的座位,示意她過來坐,嘻笑道:“美人兒,我可是真想你啊!最近又迷住了幾個公子?”孫妙妙笑道:“還不是那幾個,遇上好的我自然告訴你。”看到兩人動作親暱,毫不避人,唐北很爲玉寧寧難過,偷眼看去,小玉卻也正含笑看着他倆,臉色沒一點兒變化。
杜四道:“今天我來了貴客,趕緊給他們露一手。”
妙妙答應着站起,開口卻是男聲:“攀出牆朵朵花,折臨路枝枝柳,花攀紅蕊嫩,柳折翠條柔,浪子風流……”那聲音低沉清越,瀟灑倜儻,十足是個看透世事的風流才子。大家一時都聽得呆了。杜四卻突然撲哧一笑:“我這下才明白這花柳是怎麼得的了。”大夥頓時一起笑開來。
孫妙妙跺腳對小玉道:“瞧瞧四爺這張臭嘴,玉妹妹你也不管管他!”
杜四笑道:“再來一個,別學男聲,唱個女人的。”孫妙妙道:“我新近譜了支曲子,不過你剛纔打趣我,要罰你爲我吹簫!”小玉、孫陸都一起叫好。杜四也不分辯,笑嘻嘻地接下玉簫。他嘴脣一動,蘇無咎就吃了一驚。真沒想到這相貌猥瑣的小子於音道竟然有如此造詣!只聽他將這首柔媚的曲兒吹得加上了一絲坦蕩,一個個悅耳的音符直鑽進心裡,搔得人癢癢的。
就聽簫聲微頓,音調一變,竟是柔膩無比,令人心神俱醉。妙妙動聽的聲音便在此刻響起:“鶯鶯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風風韻韻,嬌嬌嫩嫩,停停當當人人。”
果然和唱男聲時不同,十四個疊字如黃鶯出谷,婉轉無比,又清越無比,當真此聲只應天上有!簫音配着人聲,再加上曲調膩人,一曲唱罷,最後“人人”兩字,甜甜地在耳邊嫋嫋不絕,令在座衆人如飲醇酒,紛紛醉倒在椅子上,半晌作聲不得,渾然忘了身在何處。此刻若有人提起關飛渡,他們怕是會回答:“關飛渡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