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萬劍門的位置已經是在中域偏北的地域,如今蕭易的修爲更是達到了分神初期,趕路速度已然是快速了不少,然而從中域橫穿邯陽山脈,也用掉了蕭易大半個月的時間。
待得他與蘇漓到達北域,即將可以看到易水城的遠景的時候,已經又是一個月過去。
蘇漓感覺這幾天的蕭易有些不對勁。
他好像突然就話少了起來,也不知道心裡藏了什麼心事,在離開萬劍門的時候少年還是和藹可親的,時不時都會指着四處的景象跟蘇漓解釋,然而隨着距離目的地越加接近,蕭易突然就開始沉默了下來。
天上開始下起雪來。
兩人都是修士,自然不會畏懼這等寒冷,不過蘇漓感到很驚奇,她在小世界中從來沒有看過雪,那裡永遠是春天,永遠都是暖風伴着高陽。
這是蘇漓第一次看到雪,那些從天上飄下的花瓣讓蘇漓一陣雀躍,瑤瑤望去,遠方的世界一片銀裝素裹,白雪將一切都覆蓋,地面是白的,甚至映出了亮光來。
女孩火焰一般的衣裙在這樣的冰天雪地內,彷彿爲這天地燒起了一團火焰,這火焰溫熱,讓人從心底裡感受到暖意,而這暖意的旁邊,卻有一個黑洞一般的少年。
蕭易突然很想去易水城看看。
那個他曾經呆過的地方,那個曾經他遇到過親人,嘗試過人世溫情的地方,那個。。。‘災兒’曾經存在過的地方。
他御着劍,蘇漓緊緊抓着他的衣襟四處張望,一黑一紅在蒼白的天空下箭一般衝刺過去,很快地平線遠處那座始終籠罩在白雪下的城市漸漸臨近。
蕭易感到自己的心在狂跳,他已經有八年多的時間沒有回來過這裡,在這裡他曾經面對無盡的白雪,在第十山他也是面對着彷彿永遠都落不完的雪。
只是易水城裡,每一個帶給他溫暖的人都會消失,最終會把他一個人留下,那雪地的冷,每次午夜夢迴,蕭易都感受到自己的心在被那樣的冰冷一點點握住。
很快兩人就來到了易水城上空,蘇漓驚呼一聲:“這就是凡人的城市麼?”
蕭易輕輕一笑,腳下的飛劍消失,兩人凌空戰站立,蕭易的手緊緊握着蘇漓,小女孩感覺他的手好像有些用力過頭了,卻只是皺了皺眉頭,並沒有出聲反對。
就算是蘇漓,也感受到了蕭易此刻心緒的激盪。
良久之後,蕭易如夢初醒地顫抖了一下,他看着下方的城市,看着那些街道之間紛涌遊走的人羣,看着那些從房屋內透出的暖光,突然笑了:“我們,下去看看吧。”
原本他歸心似箭,想要回到第十山去,然而到達了這易水城後,蕭易突然很想下去看看,看看這裡還有沒有變,他自己已經變了,他親手將災兒殺死,但是此刻他意識到,那個曾經在雪地中行走的小男孩,原來一直活在他心中。
災兒不曾離去,或許那個弱小的災兒已經消失,但是他會一直存在,存在在蕭易心中,這世上沒有什麼東西是可以被完全抹消的,它總會留下點什麼。
災兒留下的,大概就是這座易水城。
蘇漓突然就開始沉默下來,只是拉着蕭易的那隻小手緊了緊,兩人找了個隱蔽的角落降落下來,女孩被蕭易帶着,一步步走在雪地裡。
“丫頭,腳冷麼?”蕭易回頭看了看蘇漓的腳,女孩一直赤着足,白皙的小腳站在白雪的地上,猶如跟地上的雪都融爲了一起。
蘇漓搖搖頭。
蕭易看了看四周,輕車熟路地拉着蘇漓往一處小巷走去,待得穿過小巷時,一道寬闊大道出現在兩人面前,街道上人來人往,有小販擡着蒸籠在路邊叫賣,那些蒸籠裡散出誘人香氣。
蕭易愣了愣,他突然發現原來這裡沒有變化過,自己已經離開了八年了,這裡依舊沒有變化過,街道還是那個街道,人還是這羣人,不少人的面孔蕭易都記得,原本他以爲自己不會記住這些人的。
畢竟只有一面之緣。
現在蕭易才意識到災兒的那段記憶對於自己來說竟然那麼深刻,好像在這個城市裡遊蕩的八年裡,雖然孤獨,然而只要每次見到一個新的面孔災兒都會感到喜悅,然後他就將那面孔記住在心裡。
他的生命裡,好像也就只有記住這些東西才能證明自己依舊活着了。
很多人蕭易都記得,比如那個正在擡着幾層蒸籠的小販。。。那個人曾經送給自己一個熱騰騰的包子,可是蕭易沒有接受,他覺得自己接下那個包子,或許這個人也會遭到天譴呢。
街上的人都驚異於蘇漓的相貌,道道目光投了過來,蕭易注意到那個小販也將目光投向這裡,不過他看的是蘇漓,並沒有認出少年。
這八年過去,估計他也已經遺忘了當年那個總是在這條街上蜷縮的男孩了吧。
蕭易低笑着,身上透出淡淡劍氣,眼中有凌厲的劍意迸發,將四周的人逼退幾步。
他背後揹着長劍,而且修道幾年身上已經有了不同於凡人的氣息,那些人被他驚住在原地。
一重天的凡世裡很少會有仙人走動,凡人以爲所有修真的人都是仙人,但是偶爾在凡世也會出現他們所以爲的仙人,那些仙人大多冷漠無情,一言不合就會出手殺人,誰都奈何不了他們。
於是一重天的凡人對於單獨出現的修士又敬畏又恐懼。
但還是有人眼中閃起了亮光,凡人都夢想着可以到達仙人的領域,此時蕭易這麼一尊仙人就出現在他們面前,不少人心裡已經有蠢蠢欲動的心思。
少年皺了皺眉,拉了拉蘇漓的手,兩人消失在原地。
蘇漓只覺得身邊景象一變,隨後兩人就來到了一個溫暖無比的地方。
暖燈照耀,屋內有一個火爐,幾張桌子,火爐邊有一個小小的木臺,已經有些蒼老的男人在那裡擦着酒罈。
這是一個小店,店門拉下一個簾子,將外面的寒冷與風雪都隔絕在外,此時店裡沒有人,或者說這個小店一直都沒什麼人,但老闆還是這樣子一直經營了下來,店裡的木頭橫樑已經老舊,其上出現道道歲月的劃痕。
木桌,木椅,火爐。。。酒。
蕭易看着這一切,火爐裡燒着炭,那火焰如同在跳舞,透過火焰蕭易恍惚間看到一個眼眸漆黑的孩童站在那裡,隔着烈焰與自己對視着。
他拉着蘇漓走到臺子前,老闆看了他一眼,蕭易注意到這個中年人的眉頭皺了皺,不禁心中一動。
老闆長着很普通的臉,那張臉平和,眼裡是質樸的光,剛注意到蘇漓的時候老闆也被女孩的美色震暈了一下,不過很快就調整了過來,待得注意到蕭易的時候,男人皺起了眉,好像在苦思。
蕭易輕輕拍了拍木桌,低聲道:“老闆,來一壺酒。”
老闆如夢初醒,在這樣的日子裡,外面走進來兩個人,男的一身黑衣表情冷漠,然而卻散發着讓人心生敬畏的氣息,另一個女孩長得美豔可愛,年齡應當不大,赤着腳走在地上,粉雕玉琢一般。
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組合,特別是那個少年,給自己一種很熟悉的感覺,然而無論自己怎麼想,都是想不起這個人了。
人的記憶,終究是不牢靠的。
“老闆,來一壺酒。”蕭易掏出幾個銅錢,輕輕放到桌上,重複了一句。
“啊?哦。。。”男人連忙從桌子底下拿出一個小壺,放到蕭易面前,笑道:“小哥跟這小妹妹好俊的人,倒是叫我看出了神啦。”
蕭易笑了笑,接過酒壺,並不回答,他拉着蘇漓到火爐邊坐下:“丫頭,若是覺得冷的話,就在這裡烤烤火吧。”
說這話的時候,蕭易並沒有看着蘇漓,而是緊緊盯着火爐,彷彿這話其實不是對蘇漓說的,或許是他自己感覺到冷。
“小哥風塵僕僕的樣子,應該是走了不少的路吧。”老闆擦了擦手,他從櫃檯後走出,手裡捧着一個酒罈,走到火爐旁:“現在店裡也沒客人,我這做掌櫃的倒是閒。”
蕭易看了看那個男人,只見他正有些侷促不安地站在一丈外,好像想要走過來跟自己聊聊天,卻又有些懼怕自己的樣子。
這男人,一點都沒變。
蕭易溫然一笑,伸手將酒壺上的塞子拔出,輕輕拍了拍自己身邊:“既然這麼閒,那便賞臉與小子飲幾杯吧。”
他仰頭灌下一大口酒,這酒有些劣,然而劣酒也有劣酒的好,喝下去如同在心中生出了火來,一路辛辣到肚子裡,喉嚨都被燒得嘶啞。
蕭易輕輕咳嗽一聲,臉上泛起幾分喜色。
當年他在這裡,就喝過這樣的酒,如今過了八年了,這裡的掌櫃還是那個人,店裡還是一樣的裝潢,酒,也是八年前的味道。
不變的東西是很好的,這樣能夠讓一個人心裡有歸宿,雖然蕭易並不認爲自己的歸宿在這裡,不過回到易水城,街道上依舊是那些人,這小店依舊在,然後他就感到十分歡喜。
“小哥從哪裡來?”老闆坐到蕭易身邊,小心翼翼地問。
蕭易沉默半餉,再度喝下一口酒。
他擡頭望向天花板,目光蒼茫,聲音如同從蒼遠雪原傳來——
“從哪裡來。。。這個問題,我自己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