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秉魁喝着小酒,微閉着眼睛,不斷點頭,又說:“那翡翠呢,翡翠本身是咋回事?你咋個理解的?”
孟瑭想了想說,從地質學和岩石學來講,地球上已經形成的岩漿岩、沉積岩、變質岩,隨着地殼的不斷演化,其所處的地質環境,也在不斷改變,爲了適應新的地質環境和物理、化學條件的變化,它們的礦物成分、結構、構造,亦會發生一系列改變。而這種由地球內力作用,促進岩石發生礦物成分及結構、構造變化的作用,便是所謂的變質作用。促使岩石產生變質作用的因素,主要有溫度、壓力、具化學活動性流體以及時間。岩石在溫度升高時,岩石內部的質點活動能力增大,導致質點重新排列,使晶粒由小變大、由細變粗,同時,岩石的原有礦物成分,產生化學反應,形成新的礦物組合。除了溫度條件之外,岩石的變質還受到靜壓力、粒間流體壓力和應力的作用。那麼,翡翠形成的主要條件,便就此具備了:所謂的“低溫高壓生翡翠”。在常溫條件之下,靜壓力爲6千巴左右時,鈉長石便分解成了硬玉與石英的組合。硬玉,即是翡翠!
緬甸、日本、俄羅斯、危地馬拉和美國,均出產翡翠,但是,真正能達到寶石級別的翡翠,僅產於緬甸北部密支那地區的烏魯河流域。從緬北到青藏高原及雲南橫斷山脈,是全球板塊活動最強烈、地質構造最複雜的地區。漸新世,印度洋板塊與歐亞板塊撞擊,將洋底的玄武岩破碎、擠壓、推向地球表面,發生高壓重結晶作用。密支那地區便正處在兩大板塊的縫合線上……
孟瑭說着說着,見高秉魁打起了哈欠,便趕忙住了嘴。高秉魁眼睛睜開,“咋個不說了?我在聽着哩……”
孟瑭撓撓自己腦門,“還是師父給我講講吧……”
高秉魁喝了一口酒,眼皮朝上翻了一下,將身子朝椅背上靠去,“我……我講點啥呢……這樣,我們先來猜幾個畫謎吧!”
高秉魁用一支短頭鉛筆,在一張舊報紙上,快速地畫了三幅畫:其一是“一隻大公雞的頭,旁邊有朵雞冠花”,其二是“四個小孩子擡着一個大瓶子”,其三是“幾個柿子圍着一個桃子”。
“這都是啥意思呢?”高秉魁問。
孟瑭左看右看:畫面內容,雖說不難看出來,但具體啥意思,或者說,師父想要表達什麼樣的深意,一時半會兒,還真是想不出來。
“這三幅畫分別表示‘官上加官’、‘四海昇平’、‘諸事遂心’……”高秉魁說,“書本知識,是世間最厲害最有用的東西,但有時候,也是最不厲害最沒用的東西。厲害不厲害,有用無用,關鍵看人怎麼學習、吸收、融匯、運用了。這三幅畫,是翡翠雕刻作品時,經常用到的寓意,你這個大學生,卻是石頭蛋蛋掉井裡,不懂啊……”
孟瑭面生愧色,而高秉魁將一杯酒端在手裡,既不放下,也不喝,神情嚴肅了起來,“學習賭石,研究翡翠,首先要了解賭石的內涵,吃透翡翠的文化……你們現在的年輕人啊,看重書本知識,看重學堂裡教的東西,卻忽視民間的東西,忽視老祖宗留下的東西,甚至忽視身邊司空見慣的東西。賭石辨玉這事兒,許多的竅門門道是書本上沒有的,學堂裡也學不到的。那怎麼辦呢?所以,就要去接地氣,粘土氣,肚子裡裝書卷氣,身上也應該有些江湖氣,眼睛裡有學生氣,手上卻應該有工匠氣,腳底下有農民氣,肩膀上有俠客氣,耳朵有戲子氣,嘴巴上卻是僧人氣,五臟六腑,燉成一鍋大雜燴,左左右右,前前後後,上上下下,便到處都是學問了……”
師父的一席話,孟瑭聽得字字在耳,句句銘心,在這一刻,孟瑭感覺到了:平日裡邋里邋遢,大大咧咧,看似稀鬆平常的師父,其實渾身上下透着智慧,一腔之內全是學問。正所謂“大智若愚”,“拙能守巧”啊!
“翡翠賭石,從人的自身來說,需要‘智、膽、財、平、義”的五字本領:靠經驗訓練出來的賭石眼光,這是智慧;萬花叢中摘奇葩,該出手時當出手,這是膽魄;千金散盡還復來,好鋼用在刀刃上,這是財力;巴掌大,抓西瓜,巴掌小,捧芝麻,這是平和中正的心態;輸贏就像大小便,今天有這明天有那,贏不不仁,輸不報復,可輸賭石,不輸道義,願賭服輸,天經地義,這是賭石江湖的義氣!五字之中,缺少任何一字,就算不得真正的賭石者……”
孟瑭邊聽師父講,心中邊默記着。
高秉魁講了一陣,彷彿運動員熱身完畢,來了狀態,索性站起身來,手裡端着一杯酒,在屋裡踱來走去,邊走邊說:“從原石的本身來看,賭石要依據‘皮、蘚、花、蟒、霧’來判斷翡翠的優劣高低,賭性大小。皮殼的粗與細,平滑規整與凹凸不平,有沙與無沙,正是原石裡面翡翠品質的玄機體現。黃鹽沙皮、白鹽沙皮、黑烏沙皮、水西沙皮、楊梅沙皮、黃梨皮、筍衣皮、臘肉皮、老象皮、鐵鏽皮、脫沙皮、田雞皮、黑臘皮、洋芋皮和鐵沙皮……等等等等,不同的皮象,體現不同的玄機,吃透皮象,玄機自破!另外,‘蘚易有色,蘚又吃色,臥蘚撓癢癢,直蘚能破相’這些賭石江湖裡的行話,也是圈外人士學習和感悟不到的。你興許從你父親那裡聽到過,但到底咋個理解,又是另一碼子事情了。再比如‘毛針松花藏高綠,螞蟻松花彎曲曲’,‘白蟒纏松花,成就大贏家’,‘不怕大裂怕小綹,強龍不與地頭蛇鬥’,‘穿霧不破霧,破霧白忙乎’,‘寧買一條線,不買一大片’等等行話,你都要慢慢領悟到心……”
“原石解切開來,根據翡翠品質,加工成產品,鈔票就嘩嘩嘩地流到口袋裡了。但判斷翡翠產品的價值高低,又須依照‘種、水、色、地、工’的五字標準。種這玩意兒,有人說得天花亂墜,邪乎得很,其實很簡單!舉個例子吧:草魚比鯉魚好吃,鯽魚比草魚好吃,鯧魚又比鯽魚好吃,爲啥?因爲肉質不同,肉質越細膩,吃起來就越舒服!翡翠的種,就好比肉質,越是細膩明淨,種就越好,比如玻璃種是頂級種,其次冰種、糯化種……水,行話叫水頭,透明度的意思,水頭清澈透亮,翡翠品質自然好。但是不是水頭越透明,翡翠就越是好得不得了呢?其實也不盡然。
因爲水頭透明到一定時候,若沒有色跟上,反倒就沒價值了,水至清則無魚嘛!翡翠的顏色有綠、紅、紫、黃、白、黑等,綠色爲最佳!而一說到綠色,學問又是幾大筐,什麼皇冠綠、寶石綠、玻璃綠、陽俏綠、鸚哥綠、蔥芯綠等,世間所有的綠色,皆能在翡翠中找到對應。那麼,怎麼個定其標準呢?於是就有了‘看綠十字訣’——‘濃、陽、俏、正、和、淡、陰、老、邪、花’……地,圈內人叫底子,一句話概括,就是翡翠顏色所依託的本身之構造感覺,比如玻璃底、清水底、蛋清底、稀飯底……常言道:玉不琢,不成器,璞玉扔鬧市,黃狗拿腳踢。翡翠最終稱之爲翡翠產品,而不是翡翠原料,當然是要雕琢加工的,雕琢技法的高下,直接決定翡翠的內涵與境界……”
師父正說得眉飛色舞,徒弟正聽得入神入境,房門卻“咣咣”地響——孟瑭母親給師徒二人送飯來了。
孟瑭母親看着師徒二人有滋有味地將飯菜吃完,遂將碗筷碟盤收拾好,而後拎出一個籃子,從籃子裡掏出一片石頭,遞給高秉魁看。
高秉魁額頭上顯着擡頭紋:“詠芝,這是啥意思?”
孟瑭的母親叫謝詠芝。她將頭微微低下,用牙齒一遍遍地颳着下嘴脣,“孟瑭他爸就是被這塊石頭害的……”說着,喉嚨處上下涌動一陣,眼淚就下來了……
孟瑭走過來,扶着母親肩膀,“媽……咱到花園裡去轉轉,高伯把花草侍弄得好哩……”
“都啥時候了,還叫高伯?”高秉魁一下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在孟瑭的屁股上拍了一把。孟瑭連忙叫師父師父……
謝詠芝被師徒二人逗了一下,眼淚止住,脣角笑了個小彎,“你們忙着吧,我去洗碗了。”
高秉魁將那片石頭看了好一陣子,才擡起頭來,喃喃着:“明明是渾全的原生石頭,怎麼就變了色,變了種呢?”
孟瑭與高秉魁交流了一陣,高秉魁感慨說,這種石頭,任何賭石客碰上,怕也是極難料到這怪象的!莫非賭石,有時候真有“天意天劫”這一說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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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州有一條廣濟街,長約一里,呈南北之勢,彎彎延展而開,從高空俯瞰,形如一把弓。自清末起,五湖四海的翡翠珠寶商,匯聚此處,開店經營,百餘年來,幾多光陰輪迴,而今的廣濟街,青石板街面,已替換爲水泥街面,木板門樓多被拆建爲現代小洋樓,唯一不變的,是沿街的翡翠商鋪,琳琅滿目的翡翠商品。小小廣濟街,借翡翠文化做弦,拉弓搭箭,將翡翠,將賭石,將玉州,將廣濟街,發射而出,盛名遠傳……
在廣濟街,無論傳統的翡翠飾品店,或大擺件工藝品店,每家每戶,多多少少都會在店內擺上些翡翠原石,小者如梨子蘋果,大者可至羊羔肥豬一般,有矇頭貨,有半擦不擦的“剝鱗貨”,也有開了天窗的“媚眼貨”,更有一切兩半的“敞亮貨”。如此做法,一來可拋售原石,二來可爲顧客展示翡翠產品的材質之地道,但更多的,是將一種翡翠賭石的文化底蘊,在廣濟街上發酵、醞釀、勾兌,使其經年流傳,陳年彌香。
孟瑭自拜高秉魁爲師,學習賭石技藝,便時常在廣濟街轉悠。四遭探看之間,感受衆生百態的喜怒哀樂,停停走走之際,體會翡翠賭石的幽玄複雜……
這天下着小雨,孟瑭撐着傘,仍如往常一樣,來廣濟街轉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