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剖心

緋顏在雨中走着,雨真大,拂的她的眼睛都快要睜不開。

足底方纔塗的藥很快就被雨水所沖走,傷口處,密密匝匝地有些疼痛,但,卻是進不了心的。

心,哪裡還有心呢?

自住進落花齋,她從來沒有出過那一隅的地方,今日,是她第一次走出落花齋。

冥霄並未限制她的自由,只是,彼時的她,太累了。

休息了這兩月,似乎,終於有力氣走出殿內。

但,惟有她,知道,不僅僅是這個原因,不僅僅。

一隅油紙傘撐在她的頭頂,也遮去傾盆潑下的大雨,她沒有回身,僅停了步子,因爲,她知道,那是誰。

“雨大,你又體寒,我送你回殿吧。”

“我,沒有寒毒,對麼?”她說出這句話,依舊是惜字如金。

冥霄撐着傘走於她的身後 ,他並沒有立刻離開雲堤,他知道,她一定會出來找他。

剛剛那句話,他沒有回答,她,不會就此沉默。

她當然是有寒毒的,只是這寒毒的發生和發展,都是步驟中的一項出軌,也是在那時,他才發現,玄景對一個女子的在乎,超過了他的想象。

原來,冷酷如玄景,除了對他的母親之外,都還會有感情。

“你有過,但,現在,這毒已解。”

冥霄撐着傘,轉到她的面前,想阻住她的步子,讓她返回廊內,畢竟,這雨勢真的太大。

她停在傘下,擡起眸子,眸底的冰寒依舊魄人,可,她的脣邊卻漾起笑靨:

“到底,要利用我到何時,呃?”

語聲很輕,話語很淡,落進人的心裡,恰如同她的眸華一樣,冰冷、犀銳。

利用她到何時呢?

這句話,他沒有辦法回答。

她不再問,徑直回身,走出他撐着的傘,孑然孤獨的身影步進漫天蒼茫的雨幕中。

“我願做祭天的聖女。”她說出這句話,再無任何的聲息。

大雨騰起浮白的水汽,象是整條湮霞湖從天際倒衝下來,隔着密密的雨簾,落花齋金色的琉璃瓦亦模糊成一片如同泓灩的倒影,徒映在他的眸底。而他仍沒有忽視她的足底,一路走去,有些許的殷紅流出,蜿蜒地滲進水窪中,不過片刻,就悉數被融化。

他往前走了一步,但,始終還是沒有走出第二步。

她,宛如涅磐重生的鳳凰,周身籠起的火焰,蘊在冰寒之後,沒有人可以近得身,否則,沒有被冷冽中噬去心髓,亦會被這火焰挫骨揚灰。

這,在他與她第二次見面時,就已明白。

絕情忘愛後,剩下的恨,纔是支撐她繼續活着的理由。

感情,這東西,看來,真的是碰不得的。

北溟歷代君主,唯一一個陷進感情中的,就是前任的君王,冥矅,也正因此,最後導致了北溟的不復,也導致了,他自己的抱憾終生。

冥霄的手握着傘柄,返身穿過林蔭花道,往渡口行去。

不遠處的櫻樹下,始終仁立着一個玄色身影,銀製面具的覆蓋下,沒有人知道,他在想着什麼,隨着袍袖一揮, 他整個人,立刻就消失在了櫻樹下,彷彿,那裡,從來沒有站過一個人,不過是幻象......

緋顏復走進殿的時,正看到霜兒手中拿着一塊絲帕細細地瞅着,遠遠地,她亦瞧得清,水綠的帕上,一抹紅色是這般的顯眼。

聽得腳步聲,霜兒忙回身,瞧見是她,眼底眉稍都蘊了欣喜之色。

“小姐!”及至見了她渾身溼淋淋,有些驚訝,“您真的出去啦?外面雨大,您若要出去散心,喚奴婢一聲,好讓奴婢撐傘陪着您啊,奴婢這就給您拿乾淨的衣裳換下。”

霜兒剛纔本已昏昏欲睡,若不是腦袋一磕恰是磕在門柱子上,也不會醒這麼快,更不會發現殿門虛開,小姐竟然不在殿內。

但無意間瞅到這方絲帕,帕上的血跡,使她不由得將注意力都放在了這上面——

果真,小姐和候爺已經——

所以,再見到緋顏,她的語聲更爲恭敬。

緋顏只凝着她,緩緩伸出手來。

霜兒一愣,纔會過意,忙把那絲帕呈上,一併道着喜:

“恭喜小姐。”

這四字,說者無心,聽者,僅是湮起一種諷刺的意味。

曾經,爲了這所謂的女子貞潔不惜以命相全,今日看來,不過是種愚蠢的行徑。

緋顏冷冷的接過那絲帕,步子移至香鼎前,把絲帕往香鼎下一扔,鼎下燃着的燭焰發出嘶嘶地聲音,瞬間,吞噬了這方水綠的帕子。

霜兒驚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小姐的舉止,是她所瞧不懂的,那不是女子該珍惜的東西嗎?爲什麼從小姐素來清冷的神情中,瞧見了竟那麼深的厭惡呢?

難道,小姐是被候爺——

沒有來得及再胡思亂想,她眼尖地看到小姐往屏風後走去,那裡,是浴桶的所在地。

“小姐,奴婢這就給您去提熱水。”

雲堤並無燒水房,幸好,堤上,有一處溫泉,泉眼涌出的水比一般的溫泉要燙許多,是以,沐浴所用之水一般都是提泉水出來再兌進些許冷水,卻是無人敢直接下那溫泉。

她急急地奔出殿去,不一會就提來一桶溫泉水倒進浴桶,連續提了好幾桶,她的身上,滿是雨水和着汗水,有些許的狼狽,不過,合着小姐的心意,對現在的她來說纔是最重要的。

緋顏的眸華睨着她,纖手從一側的掛架上取下一塊綿巾遞於霜兒,雖然依舊不說話,霜兒倒是有些驚喜地看着她遞來的綿巾,彤紅的臉,抿嘴一笑:

“謝謝小姐!”

接過綿巾,回身,雀躍地奔了出去。

小姐沐浴,是不許她伺候在旁的,她知道這規矩。

緋顏看着霜兒的笑,純真、青澀,能這樣笑,真好。

可,她明白,有些東西,再也不會屬幹她。

或者,她也沒有什麼東西是不能捨去的了。

心,都不在了,還有什麼不能捨呢?

她緩緩褪下紗裙,落地的銅鏡中,隔着氤氳的水氣,照出右肩下那朵深深刻入肌膚,再無法淡去的紋繡。

指尖冰冷,輕輕滑過那處,她能覺到的,只是,比指尖更冰的觸感。

這些冰冷,隨着身體浸入溫水中,終於漸漸地緩和。

除了睡,現在的她,最喜歡就是浸泡在溫水裡,這樣的溫暖,才讓她覺得,自己冰冷的身子,還有東西可以溫暖,這些許的溫度,或許是唯一她區別於行屍走肉的證明。

“二弟,你的傷是怎麼回事?”

冥霄走進荊雄的房間,荊雄坐在椅上,手裡拿着一瓶藥膏,因沒有鏡子,瞧不見傷口的位置,正胡亂地塗在傷口處。

傷口不算深,若刺得深,他恐怕現在也沒有命待在這裡。

但,即便再深,他也不願意喊軍醫來治,畢竟,恁誰都瞧得出,這傷口的來路絕非是正大光明的。

“大哥,你都知道了?”荊雄粗啞着嗓子,有些懊惱,什麼事都瞞不過大哥,外面的雨下得很大,大哥特意從候府趕到他的左將軍府,定然是知曉了他的所爲。

看來,剛剛幸好自己沒有做什麼,不然,萬一,追究起來,這兄弟的情份,估計也得生疏不少。

此時,荊雄的心裡浮起另一樁事,神色有些不太自然,幸好,冥霄並未仔細瞧着他,語音裡雖帶了些許責備,卻不算苛嚴:

“二弟,雲堤並不是你該去的地方。”

“大哥,落芳齋裡的那名女子是不是今年要送進鎬京的聖女?”荊雄猛一激靈,突然問道。

冥霄的眉心蹙了一下,愈顯得那顆硃砂痣紅潤欲滴,恰添了更多的英挺之氣。

“此次雲中之行,縱然遵着上面的意思,處死幾名知情的百姓,摺子上只說是百姓擅自在隕石上刻下這八字,但,朝庭又下了旨,今年的祭天要提前於七月初七在圜丘舉行。”

“媽的,就知道壓着我們, 主公沒有任何示下嗎?難道,時至今日,我們還要順着朝廷的意思去做?”荊雄按捺不住,罵道。

“主公沒有任何吩咐示下, 因着皇上提前結束齋戒,爲免天譴,纔將祭天提前到七月七日舉行,如此,給我們準備的時間確實十分倉促。”

“十幾年,我們送了多少個如花似玉的女子進京啊?只爲了她們是至陰的九月初九日所生,就要爲了周朝的福祉去犧牲嗎?”

“這也是主公的意思,難道,二弟不想遵循了嗎?”

“主公到底要的是什麼?還要我們忍多久呢?東郡南郡如今早已揭竿而起,惟獨我們,昔日最強的北溟,如今的北郡,卻象個縮頭烏龜,爲了那個所謂的皇帝自己沒在鸝翔行宮待足齋戒, 就要提前祭天的日子,大哥! 這麼多年,百姓對我們這樣拿活人祭天早就頗有微辭,可,你爲什麼還是不順應天道人理,偏偏一忍再忍呢?”

“這次,不光是要一人,而是要找到七人。”

冥霄恍若未聞荊雄的聒噪般,繼續說道,隨着這一句話說出,他的眉略有點蹙緊,不過須臾,終是鬆開。

今日,才接到朝廷的密摺,皇上在鸝翔行宮抵達當日就匆匆返回鎬京,如斯,爲化解熒惑守心之劫,必須找到七名至陰聖女方能在七月初七這個極陰的日子完成祭天,方能使星宿移位,破劫避災。

而這一切,都在預計的部署之內。

百年難得一遇的熒惑守心終將成全另一番的開明盛世。

“七人?”荊雄接近低吼地道出這兩字,卻不料牽動喉部的傷處,頓時,臉上呈現出痛若的樣子。

冥霄看着荊雄震驚的樣子,不禁微搖首,拿過他手中的那瓶膏藥,替其塗到傷處,語音仍沒有絲毫的波瀾:

“是,你先去張羅着尋吧 ,目前,主上並不希望,我們揭竿而起。”

荊雄低低的應了一聲,濃眉皺出一個川字,從他與冥霄自幼結拜異姓兄弟開始,就知道有這麼個神秘的主上,從來沒有見過主上的真人,但,主上會通過冥霄發佈一些施令。

雖然,他每次都不會太清楚這些施令背後的意思是什麼,唯一能確定的也僅是主上想顛覆周朝。

冥霄替這個莽撞又好女色的二弟上完藥,復叮嚀了一句:

“若你還當我是你大哥,記着,雲堤不是你該去的地方。”

這一句話,他是帶着幾分正色說的,他不希望看到荊雄去死,更不希望玄景陷得更深。

“喔。”

塗完藥,冥霄拍了拍荊雄的肩膀:

“我還有事,二弟這幾日就安心去找符合條件的女子,軍中的要務,暫且先擱一邊。”

說罷,他徑直離開。

甫出府門,一隻潔白的鴿子便翩然地飛來,他的手一伸,鴿子輕輕地停在他的手上,紅色的腳上繫着一個管子。

他取下那個管子,緊攥在手心裡,復騎上駿馬,揚塵遠去。

那隻白鴿從他手中振翅飛離,盤旋了一會,才越飛越遠。

而,此刻,緋顏倚在浴桶裡,昏然欲睡,桶裡的水漸漸冷卻,她的身子悉數浸在水下,烏黑的髮絲有幾縷垂在瑩白的胸前,纖細的手腕擱在桶邊,指尖猶有水滴濺落,一滴,兩滴,墜落在金磚地上,於靜寂的殿內,分外的清晰。

屏風外,玄色的身影復又出現,他站在那,看着這個女子,明白,始終並不能做到不見她。

冥霄其實也早看穿了他,不是麼?

如果說,他還有軟肋,那麼,眼前這個女子,就是他唯一的軟肋。

他從榻上拿起剛鋪好的錦褥,隨後,走近浴桶,眸光移向別處,俯低身子,一手把她從浴桶裡撈起,一手迅速用錦褥覆上,隔着錦褥,她潮溼的身子裹在裡面,水滴順着褥角,依舊不停歇地濺落於地。

她安恬地倚在他的懷裡,這樣的安恬,於此刻,深深地觸進他的心底,那一處最爲柔軟的地方。

曾經,那裡,也有另外一個女子到達過,他以爲窮盡十幾載的人生,才終於尋覓到的幸福,殊不想,卻匆匆地再次失去,措手不及,帶來的,不過是另一種椎心的痛苦。

以爲,永不會再來。

卻未料,冥冥中,讓他碰到了她。

她那樣的溫軟,總是澄淨地善良着,雖然,這樣的善良,於他看來,是最最愚蠢的堅持。

然,終是,觸進了他的柔軟。

但,現在,他只能更緊地擁住她,除了這樣,其實,他什麼都給不了她,這麼多年的部署,他不能讓自己爲了她再有任何的疏漏,否則,他對不起他的母親。

母親,雖然並不是一個完全善良的女子,甚至在他那麼小時,就曾讓他射殺過皇兄。

可,他永遠只會有一個母親,無法替代的唯一!

每每午夜夢徊,他都會記得那時的場景——

那日正是父皇的秋狩,他拉起弓,在密林的深處,箭無須發地,就射中了彼端的皇兄,看到生命在他的箭下就此消逝時,他的心,在那一刻覺到過一層深霾的陰影,這層陰影即便過了那麼多年,都會清晰地映現,沒有辦法拂去。

而,那時,他只能這麼做 因爲,惟有他成爲儲君,母親才能真正在宮裡揚眉吐氣。

母親的出生並不顯赫,選秀入宮,一年復一年,靠着在深宮裡苦苦地煎熬,才終於熬到了妃位。

即便如此,他也清楚地知道,宮裡人對母親是不屑的,甚至於父皇,漸漸地都不再寵愛母親,那麼多的夜晚,他看着母親守在殿裡,等着敬事房的通傳,每一次,等到的,僅有失落。

於是,在那些夜晚失落的蘊積中,他發誓不會再讓母親受一丁點的委屈,也不會讓母親繼續傷感。

所以,母親在讓他做那件事時他沒有任何的猶豫,即便彼時,他從沒有殺過一個人。

連宮女內侍,他都沒有責罰過。

但,當親眼目睹那麼多日夜母親所受的冷落、所受的痛苦,倘若有一件事能讓她開心,爲什麼不去做呢?

縱然,他深深地知道,這件事對於皇兄來說,是多麼的無情,對於他來說,是多麼的殘忍。

可,彼時,得手後,他嫁禍給身旁的伴讀,都做得得心應手,沒有任何愧疚。而那伴讀,就是嬴玄憶。

他和他之間的糾葛,該是從那時就開始了吧。

後來呢?

很長一段時間,他都不敢去想後來。

後來,母親在父皇一次出征後被謀逆的皇叔變成了人彘。因爲皇叔所愛的一個女子,容不得母親。那個女子 ,不過是一名最卑賤的宮女。

難道,母親真該付出這樣沉重的代價嗎?

不!

更爲諷刺的是,父皇平叛謀逆的皇叔後,竟然臨死前還要了那個女子,於是,一名卑賤的宮女自此成了皇后。

雖然只是一個殉葬的皇后,但她的兒子卻得到了儲君的位置。

他其實一直並未在意儲君的位置,卻單純地在母愛之外,渴望過父愛,希望父皇能待他象其他的孩子一樣疼愛,最後他得到了什麼?

一夜之間,他身邊的伴讀嬴玄憶成了儲君,只源於那個嬴玄憶正是那名宮女私養在宮外的孩子。

他什麼都沒有,在經歷了母親變成人彘的殘忍事實後,連父皇都一併地失去。

再後來,他更爲悲哀地發現,所謂的先帝駕崩,不過是成全了父皇和那名宮女在宮外的神仙眷侶。

要美人,不要江山?

真是完美的愛情啊。

本來,一直存有疑感的他,終於在無憂谷親自見到這一幕時,他信了,徹底的相信了!

好,既然如此,他就要看看,嬴玄憶——他們的孩子,是否也繼承了這種秉性!

他懷裡的緋顏,就是最好的棋子。

哪怕,嬴玄憶身邊的人,再想護得他的英名,他都不允許,這步棋再出現任何的疏漏。

哪怕,清蓮庵那一次,差點,他就真的失去她。

幸好,蒼天有眼,始終,還是沒有讓她成爲廢棋。

而,那些想破壞棋局的人終將自食惡果,因爲,在無憂谷那一試,他更加清楚了玄憶對這枚棋子的感情。

果真是一枚絕佳的棋子。

動了情,然後,因情深恨的棋子,纔是最完美的棋子。

沒有人可以勝過這一步,最終的博弈,他會笑到最後!

思緒紛紛間,他努力使自己忘記片刻的柔軟,步子轉出屏風,行至榻前,他輕輕把她放到榻上,躬身俯下時,他更近地看如今她的這張臉,絕美,卻是那麼地瘦,下頷尖尖地,整張臉彷彿一枚小小的杏核,即便隔着不算薄的錦褥,他的掌心,仍能覺到,她瘦地,只剩下一把骨頭。

昔日,她雖然並不屬於豐腴的女子,至少,不是這樣的瘦弱。

今日,不是第一次抱她,每一次,都只讓他品到,一層深深的澀苦。

他清楚,她熬得多麼辛苦,他也不止一次,想放了她,或者是成全她所要的。

可,爲什麼,最後,還是會演變成這樣呢?

那一晚,她無助的淚水不僅流在她的臉上,其實,也流進了他的心。

從此,他的心,再做不到往日的堅硬。

深深吸進一口氣,他把她放到冰玉枕上,用力地把她身上裹的錦被更貼緊她的身子,隨後,甫折身,想去取另外一條錦被,換下她身上已濡透的這條時,她的手無意識地攀住他的肩,他以爲她醒了,再凝眸,她卻仍是閉闔着雙眸。

想把她的手取下,只這一觸,卻聽得她低低,仿若夢囈地道:

“你要躲到何時?”

他一驚,她的眼眸已然隨着這一語睜開,她望着他,眸底的寒冷,讓他隔着面具都能覺到徹骨的冷冽。

“你要騙到何時?”

她說出這一句,脣邊勾出一抹同樣冰冷的弧度過,她的手,在這瞬間驟然地收回,眸底的寒冰,一寸一寸地,噬咬着他的心。

“嫿……”他不自禁地吟出她昔日的名字,卻換來她更深的寒魄。

“你不配喊這個字。”她的聲音很小,低低的,如一尾輕飄飄的落羽, 身不由己被風逐趕着,“若我不引你,你是否還要繼續躲着?繼續騙着?”

一語甫出,尾音裡綿綿地, 皆是一絲淡不可聞的幽怨。

“早些歇息。”他只能說出這四字,驟然地收手,便要離開。

“我自會永遠地歇息,在做完一件事後。”她鏗鏘有聲地,擲出這句話,身子一轉,再不去望他。

他的心底,因着她這一語, 驀地湮起一絲的懼意,他彷彿聽明白了她的語意裡最後的絕淡,那麼——

“我不會讓你繼續蠢下去。”

這句話,從他的口裡說出,他知道自己始終是敗了,沒有敗在對弈那方的手下,卻敗在曾經的“棋子”手中。

是,哪怕違反這所有的步驟,他都不要讓她繼續下去!

因爲,或許,那將意味着永遠地失去!

她微側螓首,額發下,斑斕的蝶翼在水霧氤潤的豔眸上輕顫,顧盼間已轉爲入骨的嫵媚,她凝着他,漾起笑意,惟他知道,這層笑意,於他來說,心似在每一漾中被剮盡:

“我不會恨你。”這四個字,如綿似絮,輕地沒有一絲的力氣,纏纏地縈到他的心扉,軟軟薄薄的,竟生出另一種讓他覺到澀苦的味來。

“我說過,若他負你,我會帶你走,哪怕我從前欺騙過你,至少這一句,我沒有存過騙你的心。”

“呵呵,”她突然笑起來,笑得,仍是那樣明媚動人,“你騙得那麼辛苦這一句,竟是真的?是否,你又想讓我成爲下一步的棋子?帶着恨意的棋子,應該是你所需要的吧。”

他的心,在她的笑裡,終於被攫束住,他想將她擁進懷裡,告訴她,從此,她不會是他的棋子,哪怕破壞整個局,他都不會再讓她做棋子,可,在他伸出手,想擁住她前,她終於收住笑意,一字一句,道:

“我今日引你出來,僅是告訴尊貴的景王殿下,我會讓周朝覆國,可這與你無關,並非爲你而做,所以,現在,請你真的離開,你躲在暗處的監視,不會再有任何的意義。”

說完,她轉回螓首,瘦削的身子籠於錦被裡,如瀑的烏絲披落在榻上蜿蜒地,是另一種絕望的漆黑。

監視?他真的是想監視她嗎?

“嫿,不要再回去!好嗎?”這句話,會從他的口裡溢出,連他都沒有想到,可,話語出脣,他並不後悔。

如果這一輩子,他唯一可以再次擁有幸福,或許,真的和眼前的女子有關。

但,她再不說一句話,吝嗇到,連眸光都不再望向他。

她臥在那,溼冷的錦被內她知道,一直以來,她能擁有到最後的,不過是更多的寒意。

而她,再負荷不了這麼多的寒冷。

他仁立在那,有些東西,是他自己親手,把它一寸一寸的摧毀。

怪不得任何人!

從他在無憂谷用赤蛇解開她的寒毒那日開始,註定,繼續的欺騙,會引來今日的絕決。

他亦知道,這種欺騙,他是帶着私心的,他不想,玄憶得到她!

哪怕,先前,是帶着小孩子搶奪心愛之物的心態,在無憂谷後,便不復存在了。

只是,他忽略了,她是一個人, 並不是一件物品,說要就要,說丟就丟。

這份忽略,帶來的結果,該怎樣去轉圜呢?

他不要她回去!是的,他不容許!

*********《棄妃不承歡作者:風宸雪》*********

紀嫣然端着一盞香茗,茶是玄憶最鍾愛的雨前紫尖,嫩嫩的茶葉在碧澄中抒展開它的清紫,讓人看了,心境都會不由得要好幾分。

但,她亦知道,如今的玄憶,再不會有好的心境。

那晚,在清蓮庵,她沒有料到攝政王竟會提前下手,用那道所謂的聖旨逼着林嫿上路時,她就知道,一切 ,可能,再無法挽回。

還記得那晚的情形,縱然隔了這幾月,依然清晰的一幕幕於眼前浮現。

在林嫿被皇后押入暗房時她就飛鴿傳書於玄憶,她知道,他一定會有最妥善的處理辦法。只是,一切的變數太快,不過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預謀。

一步步地,把那個鮮活善良的女子逼進了絕境。

可,逼進絕境的,又豈止是林嫿一人呢?

在攝政王率領親兵離去後的兩個時辰,玄憶竟會御駕親臨。

她不知道,他是怎樣的兼程,才能把十二個時辰的路,縮短到,僅僅用了六個時辰就趕到了清蓮庵,在他躍下漠紅的瞬間,漠紅已然倒斃在地。

此刻,隨着他的到來,天,終於颳起蒼茫的雨,他一步一步登上那山坳,雨勢漸漸洶涌。

狂風攜着大雨打在身上,是那樣的疼痛,無數的雨順着她的油衣氈帽的縫隙直灌進來,開道內侍手中提着的燈籠無數次叫雨水澆熄,黑漆漆的山道上,風雨交加,吹得人,連走一步都那麼艱難,而他,卻沒有絲毫停歇地,一氣疾行至林嫿墜落的山坳。

站在那,他的氈帽早被風吹得脫落下來,雨水順着他俊美的臉頰一徑下淌,順公公纔要搶上前去替他重新戴上,驀地,他一回眸,那眸底的神情,她想,這一輩子,她都忘記不了。

那是一種悲到極致,痛到極致纔會有的神情。

這樣的神情,她只在攝政王的眼底看過一回,那回,是他最愛的女子逝世,愛了幾十年,驟然的辭世,她纔看到,堅強如攝政王,竟會這般的痛楚。

想不到,那一晚,她再次瞧見這種神情,卻是在玄憶的眼中。

玄憶轉過的臉上,滿是雨水的縱橫,長久的沉默後,他說出的第一句話,卻是那般地沉重:

“這天下,是朕的天下!朕是天子,富有四海,萬民臣服,可爲什麼?朕連一個最愛的女子,都留不住呢?”

她當時,僅喊了一聲“皇上”餘下的話,悉數哽於風雨的嗚咽聲中。

順公公覺到話裡不對,想攙住他的手臂,他卻用力得一甩,力氣之大,直把順公公甩摔至一側,連着那頂氈帽一併滾落於地。

他的聲音透着無窮無盡的痛楚,再掩飾不得:

“只有她,只有她明白——朕,竟然連她都保不住,朕,站在這萬人之上朕心裡的滋味,惟有她懂過,也惟有她一直替朕去着想,寧願委屈了自個都要朕安心,可,朕有着天下,卻寧是什麼也沒有!”

她不知道該如何勸,或許,再怎樣勸,僅是加深了他的悲慟。

她只能看他仰起臉,任那雨澆灌在臉上,雨水順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頷一滴一滴地濺落在他明黃色的衣襟上,那外面套着的油衣早被風吹得張揚地舞開,猶如無望的手,卻再是抓不住任何般無望。

他的聲音裡,都透着從沒有過的森冷:

“連她都要奪去,那朕再不會顧慮這麼多!”

那一刻,他的面容,冷峻如刀刻一樣的清晰,佈滿血絲的雙眸洇出一種可怖的殺意。那種殺意的背後,是憤懣、暴怒疊加起來的絕決,一切彼時的痛楚,都化爲仇恨,無可抑制地在那一晚爆發開來。

他爲帝以來所有的隱忍,制衡,終於,還是在這一晚爆發。

她知道,她阻止不得,她只能,陪着他,在那山坳,望着下面奔騰渺闊的大運河,一直,站到了翌日,直到,順公公,以及一衆的隨侍跪叩請命,直到攝政王復返回山坳,一併跪於地時,他才漠然的轉身,對着攝政王,只說了最後一句話:

“王父,你,很好。”

隨後,他驀地走下山道,再不回頭。

即便熒惑守心,危急帝之性命他都沒有再返回鸝翔行宮,連着災地的民衆,都只交於太尉撫慰。

這樣置國政和個人安慰於不顧的玄憶,是她所不熟悉的,自小,她眼前的他,除了溫文爾雅之外,對於社稷江山之重,更是放在任何之前的。

他變了?還是,是那些陰謀的肆無忌憚,終於讓他沒有辦法不變呢?

甫回鎬京,他便下了兩道旨,兩道在前朝引起紛爭,他卻惘然不顧的聖旨。

第一道,封掉清蓮庵。這一道 ,連一條冠冕堂皇的理由都不給,只是簡單明瞭的封庵。

第二道,則是廢后聖旨,這一道,他給了理由,是皇子被害,統率出宮祈福的皇后責無旁貸。

這兩道旨,她明白,是他的一種宣泄,更是一種對暗地裡屢次加害他心愛女子陰謀的反擊。

只是,這反擊,始終還是晚了。

這,纔是他愧疚自責的地方吧。

從那日開始,她沒有再見過他笑,他所有的溫文爾雅,也僅化做濃深的戾氣

即便是攝政王的話,他都不會再全盤地順從,之所以,沒有動攝政王,或許,僅僅是念着那數載的養育之恩。

除此,恐怕昔日的恩情,都隨着這場變故漸漸地消逝。

而她,沒有辦法勸任何一方。

攝政王對玄憶的苦心,她懂,他是擔心林嫿惑亂君心,所以不得不除。畢竟,任何會讓玄憶江山受損的人或事,他都從來不會姑息,他對玄憶的維護早不僅僅侷限在臣對君,更象是父對子的關懷。

玄憶呢?他對攝政王的親情,她相信,也是無法立刻泯滅的。只是,他難以接受,他最尊敬,視若爲父的人,會用一道假傳的聖旨逼死他最愛的女子。

不光是對君威的挑釁,更是對他感情的踐踏。

一個帝王,要付出一份感情,確是不易的。

她冷眼旁觀着,也只知道,他付出過兩次,第一次,是源於徹頭徹尾的欺騙,第二次,卻是源於陰謀的劫數。

這兩次,足夠,讓他的心真的死了吧?

而,對於林嫿的死,她同樣是內疚的。

畢竟,她沒有起到任何作用,除了,通知到玄憶,她所做的,不過是看着那個美好的女子,在攝政王的威儀下,凋零。

甚至,連屍體,都找不到。

那麼高的地方,跌落到運河,恰是漲潮的季節,怎可能找尋得到呢?

她輕輕嘆出一口氣,微攏心神,復端着茶盞,待內侍通傳,得允進入時,才緩緩步進御書房。

玄憶,着一身清冷的白色便袍,蹙眉批着案上推薦的摺子。

清冷,這是她如今看到他穿着白袍時唯一的感覺。

“聖上,先用點茶,提下神再批罷。”她柔聲道,面前的男子,卻沒有停下手中的紫毫。

她端着茶,站在那,有些許的侷促,許久,他方道:

“擱着吧。”

語音淡漠。

在這月餘,她也早已習慣。

後宮其他的嬪妃應該也開始習慣。

從清蓮庵回來後,他再不翻任何的牌子,哪怕,在人前要做的假象,都不屑再做。

每日,除了上朝,就是把自己關在御書房,除了她以外,甚至是如今宮中尊貴至極的貴妃娘娘,都是見不到聖面幾次。

他,真的,愛一個女子,到如此的地步嗎?

她的心裡,無數次地問這個答案,卻是沒有一次,敢自己回答自己。

若是在意,爲什麼,連那女子的屍體他都沒有吩咐禁軍去打撈呢?

所有的尋找,都是她瞞着他,秘密地進行,雖然,也是一無所獲。

“還有事嗎?”他淡淡地問出這句話,這樣的疏遠,真的讓她再無法適從。

“聖上,您怪臣妾,對麼?”

終於,還是問出這句話,每日裡,面對這樣冰冷淡漠的他,她有些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素來淡泊的心。

縱然,林嫿的出事,是她沒有保護周全,可,那畢竟,不是她願意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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