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聖女

“朕不怪任何人,朕怪的,只有自個。”

玄憶緩緩說出這句話,終是擱下手中的紫毫,手執起硯塊,硯起硃砂墨來。捋起月白灑金袖子的剎那,他有片刻的出神,紀嫣然亦看懂,出神的源頭是那件月白灑金便袍袖口的朵朵桃花。

她素是知道玄憶是喜歡桃花的, 因爲桃花是他母親生辰那月綻盡天華之花,及至,林蓁進宮後,亦是猶喜此花於是,這花,儼然在她初進宮的一年內,成了見證彼時他和她愛情的最佳信物。

但,那真的是愛情嗎?

如果一種感情,逐漸演變成利用以後,然後,再怎樣費心僞裝,都不會和愛有關了吧。

可,這,又何嘗不是宮中女子的悲哀呢?

不過是在利用和被利用中完成一世的命數。

“聖上,是臣妾沒有保護好婕妤,負了聖上的託付。”

她放下茶盞,離得玄憶那麼近,近到,可以更清楚地看到,這個從小和她幾乎一起長大的男子,如今的蛻變。

但,不管怎樣變,他還是那個曾經一直照顧她,疼愛她如兄長的玄憶啊。

所以,當她註定要成爲秀女,註定要用另外一種身份陪伴着他時,她是欣然接受的。

縱然,這一輩子,表面看似尊寵無限,本質裡,他和她的感情,仍僅僅只會是純粹的兄妹關係。

她都欣然接受入宮爲妃的安排。

並且,她亦會壓抑逾越這份兄妹之情的任何情愫,淡泊地陪着他,這樣,就足夠了。

她知道,他一定清楚她的這分心意,不摻雜任何雜念的心意,哪舊,入宮,其實,最初並非是她的本意,僅僅是她的命。

“嫣然,是朕的疏忽,與你無關。”

玄憶繼續硯着硃砂墨,紀嫣然伸出手,從他的手裡,代他執起那方硯塊。

這三個月來,御書房內,他不再讓人隨侍。即便是順公公,都只在殿外伺候——

在失去那一人後,或許,他只願意在孤獨的清寂中度過。

也惟有孤獨清寂,纔不會干擾他不時想起那人的心。

紀嫣然執着墨塊,慢慢地, 硯着那方墨硯,螓首低垂,若不是髻邊那三支金步搖熠熠生輝地晃進他的眼底,有那麼瞬間,他以爲,她又回來了。

那個傻傻的、總是不擅長掩飾自己情緒,偏又忍得下所有委屈的女子 ,又回來了。

只是,她,雖常喜着濃妝惟獨對這些釵環卻不甚在意,縱然,他封她婕妤時,曾親賜她兩支金步搖——妃位以上女子方可佩戴的金步搖,但,她僅在大婚那日戴了一次,就再不用這象徵女子榮寵的步搖,更喜用緋色的鮮花做飾亦因此,他知道她是喜歡緋色的。

可,除了大婚那一次,他再無法賜予她這顏色。

這,又是他無力、無能的地方。

他的無力、無能又豈止僅在對她的上面呢?

於外,東郡征戰間,唯一的皇弟又戰死沙場,戰火硝煙在短時間內定不會止歇。

於內,廢黜皇后,丞相稱病罷朝,北郡,西郡因數月連綿的大雨磅礴, 更導致洪澇之災。

繼位以來,第一次,他發現,或許再怎樣努力,並不能始終如一地做到明君該做的一切。

此時,更輕易因着一個女子,亂了方寸、亂了心扉。

而在無憂谷,他對於父皇寧要愛情拋下江山之舉,仍是存着質疑的彼時的質疑,如今,卻是感同身受。

倘若,以帝王之威都不能護一個女子周全,要這帝位,真的有意義嗎?

得了天下,失去最愛,這樣的人生,無疑是不完美的殘缺,亦是種可悲。

他的怔滯悉數落於她的眼中,而她,沒有辦法繼續雲淡風清地硯墨:

“聖上,恕臣妾不得不說如今朝廷正是內憂外患之際,聖上再怎樣難受,但,已然於事無補,若這千秋的偉業,悉數怠於聖上的手中,那昔日聖上所隱忍的一切,都不過是鏡花水月的徒勞。”

這些話,她猶豫了三個月終於選擇說出,哪怕,是觸犯帝君,亦是要說。

身爲一國之主,他沒有權利讓自己過多沉溺在感情中太久的。

即便是緬懷,三個月的時間,着實是最大的限度。

“嫣然,朕明白。朕亦會早立儲君,已安天下之心。”

紀嫣然的手一滯,那墨塊在硃砂墨裡劃過一倒淺淺的印子,隨着極輕的一聲“嘶支”,她的眉心顰緊,難道,他真的,要走那條路嗎?

“朕只是立儲君,並無他意,不必擔心。”

他淡淡說完這句話,復執起紫毫,滿蘸墨汁,在鋪於案前許久的那道明黃的聖旨上,圈下一個紅圈,批下蒼勁有力的一個字:準。

紀嫣然瞥見那道聖旨,赫然是攝政王複議林丞相的摺子:今年的祭天聖女增爲七人,提前至七月初七火祭上蒼, 以化解熒惑守心天劫。

“聖上,攝政王,是爲了您好,他並無其他的意思,也全然不是針對您才復請了這道詔書。

林丞相在皇后被廢,玄憶提前回京就提了這道摺子,玄憶一直擱於一旁未做批覆,殊不知,攝政王選擇了複議此道摺子,按着規矩,玄憶是不能再撂下的。

她的聲音儘量想做到平靜無波,卻始終,還是不能掩飾心裡的忐忑。

“不管如何,朕仍會尊他爲朕的王父。”

是,他會遵攝政王始終爲王父,否則,他不會將假傳聖旨這一道略過不提,畢竟,無論是誰,假傳聖旨罪當誅殺。

但,他做不到,誅殺一個自幼待他如父的人。

是以,那晚的事,他並未允史官記入史冊,對外,也僅宣稱,憶婕妤病危於清蓮庵不治。

而,史官的密札怎樣記,他是阻不得的,這也是歷朝史官的職責,他們會把自己所看到,卻不爲君王所容的真實記進史冊的密札中。

這,無疑,對她,是不公。

可,他僅能做到這樣,這九五之尊,做來,不過是一場盛世浮華後的蕭瑟。

她在時,他寵她一直是有所顧忌,甚至連高位的后妃都不能給她,哪舊賜下“憶”字爲封號,哪怕於她大婚之典,不過,僅是種看在別人眼裡的豔羨。

縱然她也被這些深深地感動,但,惟有他清楚地知道,心裡於她,始終,有的僅是愧疚。

他能給她的,太少,太少。

而她愛他,愛得太深,深到,曾經,他以爲,他恨本沒有能力去回報她的愛,卻在日復一日間,兩次失去她時候,方能正視自己的心,實際,還是有愛的能力。

不過,一切,都晚了。

如今的他,連命人去尋找她的屍身都不敢。

對,是不敢。

一日未見其屍,至少,還有着希望。

若是見到了,那屍身的足又是小巧的金蓮,他沒有辦法做到椒房殿失火時的豁然。

寧願存着一線的希冀,她 ,或許還活着,只是,流落民間。

這樣,於她,該是最好的吧。

她的純,實際,是不適合宮裡的傾訛。

他,亦始終護不了她的周全,哪怕,此次出宮,他以爲憑着蓮妃的細緻鎮密,該無多大的危險,卻,還是——

他沒有辦法繼續想下去,手緊緊握着紫毫的筆桿,杆上浮雕着飛龍騰雲圖,那些雲紋,咯進指腹,終是不疼的。

“聖上,早些安置罷。”紀嫣然輕聲道。

這道旨,縱是血腥殘忍,她卻是無力去反對的。

她相信,攝政王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玄憶。

他對玄憶的感情,一直是如父對子,這點,永遠不會變的。

“朕知道。”玄憶復拿起一本奏摺,展開,凝神細讀着。

紀嫣然不再說話,只悉心地替他硯着墨,這樣的距離,不算近,但也不遠,真的,很好。

殿宇外,又飄落起淅淅瀝瀝的細雨,飄揚紛灑在九重宮闕之上,將一切的巍峨的宮殿都攏在朦朧不辨中。

大部分的宮殿,在掛下宮鎖時,除了值夜的幾盞宮燈外,都沉進黑暗之中,惟獨,傾霽宮的正殿,依舊燈火通明。

通明的殿內,僅相對坐着二人。

林蓁一襲雪裙倚在軒窗旁的貴妃榻上,她的青絲,半披於肩,愈襯出雪膚花貌,纖細的手,兀自拿着一枝九鳳雕花簪,鳳做九尾,每一尾上皆綴明珠, 細密璀璨的流蘇順着鳳尾垂墜下來,她信手轉着這枝鳳簪,流光瀲灩間,坐於她面前的一女子輕聲道:

“姐姐,皇上今晚還是未翻牌子?”

說話的女子正是林愔,她穿着青素的衫裙,臉上,不施一絲的脂粉,譬上也皆是白色的珠花。

景王戰死傳到鎬京時,她幾乎沒有辦法承受這樣的事實,若不是林蓁懇請皇上許其接她入宮調養一段日子,或許,她也會隨了景王而去。

她愛他,從小,她就愛着他,可,她也清楚地知道,他的心裡,是沒有她的,僅有那一人,而那人,正是她最親的姐姐。

即便這樣,又如何呢?

姐姐還是入了宮,成了皇上的至寵,景王,也奉了聖旨,迎娶御史大夫的長女秦惜爲王妃。

本以爲,她也會在某一日門當戶對地嫁於一名或許從未謀面的官宦子弟,但,命運就是這樣的神奇,她沒有想到,秦惜會因爲阻止景王納側妃而自盡,更沒有想到,在其自盡後,景王會請皇上把她賜於他爲妃。

當賜婚的喜訊傳到太尉府時,在那瞬間,她僅覺得世上最幸福的女子莫過於她,而事也是,嫁入王府後 ,他對她,極盡恩愛,雖然,他不會每晚宿於她的房中,可,他的關懷依然是無微不至的。

得失如此,真的失復何求呢?

但,這樣的幸福,連上天看了都會嫉妒吧,所以,這一次的征伐東歧,竟讓他和她天人隔。

這,讓她再無法釋懷,甚至,在接聞噩耗的當場,就一想一死了之。

如若不是早有預見的父親吩咐貼身丫鬟寸步不離地守在她身邊,她連進宮都撐不到。

幸好,她的姐姐,林蓁,始終陪着她度過這段難熬的日子,也在這段日子中,她驚訝地發現,姐姐並沒有想象中那般盛寵,在她入宮相伴的三個月裡,皇上對她竟連一次牌子都沒有翻過。

難道,真的,都是假象?

因着父親官居太尉,皇上不得不刻意營造出的假象嗎?

即便如此,孩子總是真的罷。

一個男子,賜給一個女子,他的孩子,是最珍貴的表達。

她一直這麼認爲,只可惜她的肚子不爭氣,縱然景王每月宿在她房中的時間不少,但,她卻至今未能替他孕育子嗣,這一點,在如今看來,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是這輩子,再無法彌補的遺憾!

“皇上?呵呵,這幾月,皇上沒有翻過一次牌,更何況,是本宮呢。”林蓁淺淺笑着,心不在焉地,把那鳳簪往一旁的几案上一擲。

“司飾坊爲姐姐特製的這根簪子真的很華美呢。”林愔方纔問出的那句話,是這三個月間,她一直想問,卻總是猶豫着不敢問的。

如今,既問出,又得了答案,除了,替姐姐惋惜之外,她不知道,還能怎樣。

姐姐入宮伴駕,或許,真的,並非是那麼幸福。

假若,當初,她選的是景王,是否會更好呢?

不,不,她否定了這個念頭。

她若嫁了景王,景王更加不可能會迎娶她了。

原來,親姐妹間,始終還是有一些話,是不能說的。

“再美又有何用呢?女爲悅己者容,值得本宮容的那人,心裡,卻早沒了本宮。”

她冷冷地說出這句話,水眸裡蘊出一絲的哀怨。

“姐姐,再怎樣,如今,六宮無後,惟獨姐姐的貴妃獨尊啊,母儀天下,亦是指日可待。”

“妹妹,此刻皇上跟前,惟有蓮妃一人。”林蓁徐徐嘆道,端起一旁的茶盞,輕抿了一口紫尖,脣齒留香猶憶起,往日,他最愛的,就是這紫尖。

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漸漸地 ,他的口味都在不知覺中改變了呢?司茶坊,再不會備着這紫尖,因爲,他開始只喝冰片。

她的眉心顰了一下,曾經他愛她如珠似寶,甚至在她被貶繁逝宮,他依然予她最特殊的照拂,繁逝宮雖爲冷宮,她並未因此受宮女的一點嫌隙之氣相反,逢年過節,各宮有的,她不會缺, 各宮沒有的,她仍然有。

這一切,都是他待她的好。

而她,又做了什麼呢?

護甲深深地戳進她的指腹她不願再往下去想,多想一分,都會讓她如今的心境更加地絕望。

“姐姐,蓮妃的父親官卑人輕怎會威脅到姐姐的位置呢?”

“官卑人輕?你可知道,蓮妃背後的人是誰?”林蓁淡淡一笑,眸華流轉間,睨向林愔。

“妹妹確實不知。”

林蓁的笑意在脣邊浮出美麗的弧度,她把手中的茶盞,緩緩擱至一旁道:

“攝政王。”

這三字,讓林愔十分驚訝她從沒有想到,看似一個不起眼的蓮妃,背後之人,竟是權傾朝野的攝政王。

“你知道小妹是被誰所不容麼?”

“難道也是攝政王?”

林嫿之死最初公佈的僅是患了急症,不治殞於清蓮庵。

而父親從災地歸來後,對林蓁子嗣已殞,沒有預期的悲痛,甚至對林嫿之死,也始終是閉口不談,因此她是入宮之後,隱約地從林蓁口裡得知,清蓮庵祈福之行,林嫿謀害子嗣,故畏罪自盡。

但,話裡行間,她覺不出林蓁對林嫿有多恨,可,被謀害的子嗣畢竟是林蓁的孩子呀。

是以,若說她對此,全無疑惑,那是不可能的。

只是,她真的不知,背後操縱之人,竟是攝政王。

“姐姐,他爲何要這般做?難道姐姐的孩子—— ”

“妹妹,有些事,知道得太清楚,對妹妹是沒有益處的。”林蓁悠悠道,“哼,他以爲,除去本宮的孩子,又藉機廢了皇后,蓮妃就能爲後嗎?”

“爹爹知道嗎?”隱隱,似乎還是關係到了太尉府,林愔輕聲問道。

林蓁水眸凝向她,語音雖淡,還是有着些許計較:

“爹爹即便知道,他也是不會有任何作爲的,否則,昔日,怎會連本宮被廢繁逝宮,他都沒有象林丞相一樣,稱病罷朝呢?”

“但,那時爹爹尚在征討南越的途中,自然—— ”

“你錯了,爹爹要的,只是戰績功勳,其餘的,對爹爹來說,都是不重要的。”林蓁緩和了下語氣,說出這句話,“這也是爹爹爲什麼如今能官拜太尉的原因,他對天家的絕對忠誠,正是皇上所需要的。否則,葉家和李家兩位大將軍早就該先於爹爹官拜太尉,不是麼?”

“姐姐,我始終覺得爹爹並不像是爲了前途,忽視親情的人。”

林愔一直覺得父親即便平時因着拉練軍隊,時常不在府中,但從小到大,對於她們姐妹確是極好的,並沒有因她們不是男兒身,而有任何的不同。

縱然,林府的這一代,沒有男丁,之於林家的列祖列宗,無疑是種遺憾,可父親卻並沒有納一房的妾室,始終只有母親一位夫人。

父親,是她最崇敬的人,所以對於林蓁的這番話,她並不贊同。

“妹妹,男人的事,你又看得穿幾分呢?”林蓁嘆道,復轉了話題,“唉景王雖然去了,你也總不能爲了他耗費着白白的年華,待皇上改日召見本宮,本宮替妹妹另請一道婚旨罷。”

“不!”素來性子軟糯的林蓁驟然阻止道,頓了一頓,她深深吸進一口氣,絕然道,“我不會再嫁。這輩子,生,是他的人,死,我也是他的鬼。”

夜深露中,月色愈發的分名,清華如水地瀉過軒窗,瀉於林愔的身上,猶如披霜被雪一樣,更襯托出她眉梢眼間蘊着的毅然。

“你這性子倒因着他變了不少……”林蓁若有所思地說出這句話,復擡眸望了一眼軒窗外的夜色,“快一更天了,怪不得,覺得有些涼,你也不必陪我嘮了,快去歇息吧。”

“嗯。”林愔應了一聲,起身,福了一個禮,往殿外退去。

殿內,又恢復冷寂,很多個夜晚,她都必須一個人面對這份冷寂,這樣的冷寂,其實比起冷宮時,又好過多少呢?

至少那時,她還有他予他的深情厚愛,結果,是她自己,親手,把他對她所有的感情,化成了灰燼。

她閉上眼,有一絲沁涼地珠子,順着眼角,一徑地往下,終是,墜落在雪色的紗裙中,覓不得痕跡。

她,原來,真的愛他,只是這份愛,演變成了如今的淡漠,如今的隔離。

而她,明白得太晚,一直以爲她愛的,只會是那個人背後所象徵的至高無上的權利,她渴望着那些權利能爲她所用,纔會一步一步,走進萬劫不復的今天。

雙手環住自己的身子,這樣,宛如,他仍擁着她,在她的耳邊,輕語低喃着:

“珍兒,若能永遠這樣,多好。”

是,永遠那樣,哪怕是僞裝的單純,該多好啊!

她環住自己的身子,將身體蜷縮起來,蜷緊成一團,在這片刻意營造起來的溫暖裡,她明白,有些事,有些人錯過了,就再不可得。

何況,如今,她沒有路可退……

********《棄妃不承歡作者:風宸雪》********

冰雕築就的地宮,四面皆是華光閃爍的千年寒冰,這些寒冰以一種虔誠之態齊現於一處時,惟有在這個地宮之中。

冥霄獨自一人,走進這座地宮,長久以來,沒有人再知道這座冰雕地宮的入口,因爲當年建造這個地宮的工匠悉數被屠,不是他殘忍,只是,有時候要維護一個秘密,就必須做出一些血腥之舉。

對,這個地宮於他而言,就是最重要的秘密守候地。

他熟捻地用一塊上古白玉嵌進地宮門前那圓形的璧環處,隨着宮門緩緩地開啓,他慢慢走了進去,沉重的宮門在他身後重重地落下,落地,卻沒有一絲的聲響。

眼前的景緻豁然開朗,剔透的冰柱鼎立其間,四壁均是玉鑿冰雕的晶瑩,那晶瑩之中,有一種淡淡的青綠色蜿蜒地滲透出來,沁得整個地宮,折射出熹微若晨暉的光澤。

“主上。”他停下步子,躬身行禮。

他的面前,不過是一座冰雕的冰牆,牆上繪着最爲冶豔的花朵,這些花朵,恰是詭嫵的玫瑰,再細看,卻是冰於這千年寒冰中的玫瑰,寒冰的魄冷將它們最美的姝華保存在了開至最盛處的嫣然,那紅色,豔如朝霞,只一眼,就烙進人的心底,再忘不得。

“你來了。”冰牆後,一低徊的聲音徐徐傳來。

“是。”冥霄的語音裡皆是恭敬。

“玄景最近怎樣?”

“雖然有些許的猶豫不定,但這一次,應該不會有所例外。”

“不是應該,而是絕對不能有任何的例外。你,必須全力輔佐他 ,明白麼?

冰牆後的聲音,悠緩地說來,卻帶着領人無法拒絕的威儀。

“明白,只是,這次周朝要我們送上七名純陰聖女,這個要求我們能否予以駁回呢?”

“不,現在還不是時候。”那聲音斷然的拒絕。

“我會盡快找齊這七名聖女,請主上放心。”

“是讓天下的蒼生放心。”那聲音頓了一頓,復吟道,“熒惑守心,天劫難復。”

“是,我明白。”

“去吧。”

說出這兩字,冰牆後終是再入沉寂。

冥霄躬身退下時,發現,冰牆一角有一朵玫瑰,還是枯萎了。

還能支撐多長時間?

他不清楚,他只知道,時間對於他來說,真的,很珍貴。

而,在落花齋中,緋顏同樣清楚,時間對她來說,是怎樣的珍貴。

成爲祭天聖女,對她而言,意味着,如今剩下的時間,真的越來越少。

但,又如何呢?

從她決定走出這一步開始,就不會讓自己有後悔的時刻。

景王從那天以後,再沒有出現過,雖然她傷到他的自尊,可她亦清楚,他不會真的永不出現,或者,只是在她更爲看不到的暗處,守在她的身邊。

看不到,也好。

這,是她最大的底限。

冥霄依舊每日兩次會來看她,卻仍不進殿,僅站在殿外,問霜兒一些她的起居,再吩咐一些事。

雨,每日裡仍下個不停,隨着汛期的到來,雲堤的水位,在這兩日間,更高到不容人忽視,隨時都有倒灌過堤防的危險。

對於這些,她並不是十分害怕,源於,曾經,經歷過,那些害怕,抵不過彼時心中的痛苦。

那日,從浮華山墜落運河時,剎那間,她以爲自己快要死了,最終,上天卻是眷顧於她,讓她得以碰到冥霄返回北郡的船隊,纔有了一線生機。

是,是眷顧。

因着通往雲中的山路冰未融化所以,冥霄纔會決定選擇水路,正由於這一選擇,她的得救更象是巧合。

雖然,巧合太多,意味着不純粹。

不過,又有什麼關係呢?

至少,她沒有死,活着,使她能再爲自己做些什麼。

她,不再是昔日,那個愚蠢的嫿嫿。

不再是了。

“小姐,不好了,堤位好像快被水沒過了!”霜兒驚乍的聲音打斷了她的安靜。

她淡淡地凝向殿外,雨,確實今日,下得愈發地磅礴。

“小姐,我們快走吧,我剛發現,渡口有船停着,估計是來接我們的,再不走,指不定真是來不及了!”

霜兒清楚眼前的危險,圍繞雲堤的落霞湖雖隸屬候府,可卻是與護城河一脈相連。而云堤不過是人工填出的一方湖心景地,當然是遠遠不及候府堤岸的高聳結實,如今的情形,水位已經逼近警戒的位置,只怕,不過一會,這塊昔日湖心的瑤池仙境就得被湖水悉數淹沒。她,可不擅水性,看小姐柔弱的樣子,應該也是不擅的吧。

緋顏慢慢的站起身,從容不迫地行至殿前,只往外一看,眉心終是顰了起來,這丫頭說得沒錯,這裡,恐舊,一會便會被汪洋的湖水淹沒。

霜兒一手撐起油傘,一手勾住緋顏的臂彎:

“小姐,我們快走!”

她沒有拒絕霜兒的攙扶,甫下臺階,一陣狂風夾着豆大雨珠席來,油傘在霜兒的手裡,被風吹得打了一個旋子,拖手而去。

“啊呀! ”

霜兒一驚,忙鬆開扶住緋顏的手,兀自去拿滾落在雨中的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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緋顏瘦削的身子被風颳得有些踉蹌,她用手微擋住額頭,僅看到,大雨如注,激落在地上,無數的水泡泛起,如水沸一樣,疾疾地雨敲於身上,仿若那日的煎般,有着驟然的疼痛。

箭!

她的手不自禁地撫住肩下的位置,彼處,雖得冥霄的悉心用藥,仍是留下淡紅的痕跡。

神恍間,驀地,潑天淋於身的雨似乎突然停止,她擡眸,眼前,是一張詭異的銀製面具,他,還是出現了。

他手中的傘遮在他和她的頭頂,亦遮去那暴雨的磅礴。

每每,在她有危急的時刻 ,出現在她身邊的,都是這個不僅利用她,還欺騙她的男子。

她的眸華咻地邊得更爲冰冷,身子向後退去,才移開一步,她的手腕已被他不容反抗地牽住,耳邊是他不再平靜的聲音:

“馬上就要破堤了,不想死,就別賭氣。”

她黑白冽清地眸子凝向他,卻是不發一言,但,也不掙開他握牢的手。

此時,忽然,聽得,一邊的霜兒尖叫一聲,她看到戴着面具的玄景,所以才害怕地尖叫麼?緋顏回眸間,卻看到,水浪快疾地涌向這裡,已經拾起油傘的霜兒首當其衝地被一個浪頭捲過,沒過頭頂,沒有等她反映過來,只覺腰身一緊,耳邊,傳來他的話:

“抓緊我!””

聲音裡是焦灼的,這份的焦灼,更多的,是因爲眼前這個女子。

他不要她有任何事,他用盡全身力氣攬着她的身子,腳底微一借力,身子凌空躍起,覺到耳邊風雨呼嘯時,他帶着她,穩穩落於一旁的櫻樹上。

剛剛的那柄傘,隨着下一個浪頭衝來時,瞬間被吞滅。

好不容易穩住身子,才發現櫻樹的枝椏子勉強能承受他們倆人的重量,得益於,緋顏的身子真的很輕,這點,果真還算是個優點吧。玄景拂過這個念頭,方把心裡的擔憂稍稍緩解些。

其實眼前的形式,是容不得絲毫樂觀的。

他不是沒有擔憂過雲堤經這數月幾乎連綿不斷的雨水洗禮,是否能承受湖水的倒灌。但,因着前幾日,雨勢有所緩解,她又不准他再在身邊出現,他纔沒有第一時間發現危險的徵兆。

爲了壓抑自己不去看她的念頭他在這三月間,第一次,不再踏足雲堤,每日只在冥霄書房後的暗室中,關注着周朝一舉一動。

而在候府,除了晚上,他幾乎是不能出來的,源於,他的身份必須要做到保密,在此時纔算萬無一失。

昨日,雨勢驟然磅礴,及至今日早上,更是到了難以控制的地步,所以,他才涉險,從湖邊的一處密徑划船上堤,未料到,事態的轉變之快,實是超過他的預料。

這株櫻樹能撐到幾時,他不知道,僅知道,若是他獨自一人,要逃出生天並不難,但身邊的這個女子呢?

此時的她,縱然鎮靜地連一絲顫抖都沒有,可,他知道,她是不諳水性的,面對這樣的湖水倒灌,驚濤駭浪,他沒有信心,可以護得她的周全。

“你先走。”

她說出這三個字,沒有一絲的感情。她親眼看到霜兒被吞噬在這水裡,轉瞬再不見蹤影,生命,原來,真的,不過如此脆弱。

“我不會離開你! ”他斷然拒絕。

“那就是一起死。真蠢。”她說話極其簡練,沒有拖泥帶水,簡練中,透着不屑。

“死,有你陪着,亦是值得。”

說出這句話,他幾乎是沒有任何猶豫的,若能有她在側,其實,死,真的沒有那麼可怕。

“可,我不想死。”她冷笑着睨向他,“但,若這麼下去,我一定會陪着你死。”

陪着他死?

這句話,讓他覺得,哪怕今日她說出再無情的話,他對她,都不會有一絲的慍意,反覺得,她的本質裡,小女子心性仍是有的。

他伸出手,不由地她掙扎,把她緊緊的攬進懷裡,她的身子,真冷啊,他的手心縱然同樣冰冷,可此時,他身上的溫暖,應該能傳遞給她罷。

“那就陪着我死。”

他不會離開他,離開書房前,他給冥霄留下過一張紙,這幾日,雖冥霄爲着城中的汛期的事務操心不少,但,這張紙,他該很快就會看到。並且,雲堤應該有冥霄部下的暗哨,這些暗哨不可能視眼前的危急情況於不顧。

所以,只要能撐到得到救援的那刻,他們便不會死。

她用力把他的手臂一推,語音冷漠:

“你自去死你的,休拖着我。”

她,還是在意他的,不願拖累他的求生。

這麼想時,玄景的脣邊,漾起一抹笑意,在這樣的情形下,他竟還能這般,笑,僅是因爲,身邊,有着她吧。

四面,水愈涌愈急,儼然汪洋一片,殿內的一些物什從水裡浮着淌出來,皆是些綾羅綃綢,她下意識地手撫住袖籠,指尖觸到那裡的一個冰冷的物什,還好,還在。

心,瞬間收緊復鬆開,皆落在玄景的眼中,此時此刻,她在意,仍是那枚合歡簪子。

他努力讓自己的心情平復如初,可,手,終是握緊成拳,有些許的咯咯之聲作起。

雨漸大,水勢漸猛,他看到她的身子,被淋得有些瑟瑟發抖,這樣下去,她非受涼不可不由憶起,懸崖下,曾經,他們的取暖,現在,雖然再不能用體溫相取,可,總有其他的法子,他迅速地解開他外面的袍子,這一舉動,終於讓她的眸華再次望向他,這一望間,他已把袍子兜開,罩於她的頭頂,縱使他的袍子也被水濡溼,卻還是能替她遮去些許雨吧。

可,她不要!

她避開他的遮擋,身子,一個失去平衡,眼見着,要從樹上栽下去,他的手迅速地鬆開一側的袍子,抓她的手臂,她的手,在空中揮出一道淺弧,隨着這道淺弧,有一束銀色光線隨之拋了出去,她的餘光看到這銀色的光線,沒有任何思考的,推開他的相拉,手試圖去抓住這束光線,卻,僅是徒勞,銀色的光線劃出一道完美的弧形,徑直墜進水裡,在周圍的喧雜聲裡,沒有一絲的響動留下。

她的人,只是片刻的怔愣,接着,不過瞬間,身子,順着那石道光線的位置,縱身躍入水中。

一切,發生得太快,快到玄景甫品到一陣酸意,她的人,已被大水卷得離他愈遠。

這個蠢女人 !竟然到了如今還在意這個破東西!

嬴玄憶,你根本不值得她如此爲你!

他咒罵着這一句,沒有絲毫猶豫地,也隨之躍進水裡,水的阻力很大風,雨,加着湍急的水流,讓他移近她都是這麼困難,但,再困難,他都不能後退,他用力地抓住,她快要沒頂前的手,使勁一拽,終於把她拉向自己,順勢他抱住一塊飄來的浮木,用盡全身的力氣,托住她的身子,讓她趴到那塊浮木上,她的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其他,整張小小的臉盡數掩在溼淋淋的長髮下。

“蠢女人!那樣的東西值得你這麼做嗎?你始終還是走不出他給你困的心牢!說什麼顛覆周朝,恐怕不過是你要回到他身邊的藉口吧!你真以爲我看不穿你嗎?勸你趁早斷了這個念頭!我不會送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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