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飛機落地之後, 百里夫人將睡得迷迷糊糊的宓茶叫醒,檢查了一下她身上的防護服。
這套防護服比普通軍用防護服更加堅韌,能抵擋四級狂戰士的一擊,即便如此, 在到處都是地雷、流彈的戰區, 單是一顆法雷的威力就足以穿透普通的軍用防護服。
她不得慎之又慎, 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遍女兒的衣服。
宓茶像是過安檢一樣舉起手轉圈圈, 被媽媽翻來覆去地看, 確定無誤後, 飛機門才緩緩打開。
樊景耀走在最前面, 甫一下機,就見到了來接應的協會人員。
百里夫人牽起了宓茶的手, 等着樊景耀和人交接完畢之後, 帶着女兒一起走了下去。
這次來接應的是三個年輕人,爲首的是個穿着防護服、胳膊彆着牧師協會徽章的女性,不看穿着, 僅從氣質神態上就能一眼斷定, 這必然是個牧師。
她身後站着兩個年紀相仿的青年,一人穿着楚國的軍裝, 從肩上的軍徽可以判斷,這是個上校級別的軍官。
另一個青年和牧師站的近一些,百里夫人認識他。
這一男一女都是百里家出來的嫡系,女孩名作百里雪, 父親姓薛,諧音爲雪, 現已在協會裡工作;男孩名爲古遜,覺醒了弓箭手的才能, 負責保護牧師們的安危。
“副會長。”一見到百里谷溪,百里雪臉上立刻露出了歡欣的神情,她上前兩步,對着百里谷溪彙報道,“住所已經安排好了,您和小姐隨時都能過去。”
百里夫人稍點點頭,表示明白。
她的眼神透過百里雪,望向了穿着軍裝的男人。
男人上前一步,對着她敬了個軍禮,肅然道,“第八軍副軍長王賀,我代表全體楚國人民歡迎您的到來。”
“救死扶傷,天職所在。”百里夫人微微一笑,不過多寒暄,對着他身後的車擡手,“王副軍長請。”
“好,夫人請。”男人也不多客套,利落轉身,帶着一行人趕去戰地牧師院。
這場戰爭由漢國發起,按照牧師協會“抵制一切侵略戰爭”的規定,百里夫人帶着宓茶落在了楚國國境內,幫助楚國共同抗敵。
當然,規定是死的,人是活的。
如果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一場戰爭,不僅軍人們失去了意義,牧師——尤其是龐大的牧師家族們也將失去各國政府的倚賴。
這個世界上的狼煙從來沒有徹底熄滅過,炮火之下的是非對錯,很難簡單理清。
至少宓茶理不清,她只知道,自己要儘可能地救助傷患。
一行人分了兩輛車坐下,宓茶跟着媽媽、翡絲芮、樊景耀一輛,王副軍長在前面開另一輛帶路。
宓茶坐進車子後,搖下了車窗,想看看外面的景色。
時值寒冬,冷風迎面吹來,風中帶着砂礫,有細小的灰塵衝進了她的鼻子,癢癢的,宓茶打了個噴嚏。
這裡是一片荒野,沒有人煙,也聽不到炮火聲。
可從這風中,她嗅到了一股血腥氣——亦或者該說,她感受到了一股血腥氣。獨屬於死了大量生命後的氣息。
“把窗戶關起來。”百里夫人提醒道,“小心。”
雖然這裡暫時安全,但誰也說不準下一刻子彈會從哪打響。
他們乘坐的是五級防護轎車,楚國的經濟實力較禹國差了不少,五級防護車已經是將軍一級的長官們乘坐的“豪車”了,如宓茶那輛四級的GMC,在楚國只有國家首腦才能配置。
自從五十年前,百里一族入駐禹國,幫他們打贏了反侵略戰後,往後的五十年間,禹國的國力蒸蒸日上,現已成爲世界級的強國,境內再無戰亂,國泰民安,是難得的淨土。
如這樣的景色和氣氛,在禹國內已經很久沒有人看過了。
百姓安居樂業自然是好事,可同時也帶來了一些負面的影響,比如,軍人素質下降。
現在軍隊裡的軍人都是些從來沒有見過鮮血的孩子,從小被嬌寵着長大。
他們在高中大學時,身上有防護服保護,進入軍隊,五級的防護服偶爾無法保護他們時,就會導致受傷。
而在半個世紀都不曾經歷過戰亂的禹國人來看,讓孩子受傷——哪怕醫治及時,也是不可饒恕的重罪。
都是寶貝疙瘩,打個噴嚏爺爺奶奶都要從老家連夜趕來察看,他們千辛萬苦把孩子養大,送進軍隊裡,可不是爲了讓他們捱打的,軍銜一年到頭不見升,四肢卻都挨個斷過一遍了,哪個家長都受不了。
孩子們吃不了苦,家長們又不允許孩子受傷,禹國的軍費年年上調,軍人的素質年年下降。
他們太久沒嘗過戰爭的滋味了,在這溫暖的巢穴裡,肌肉慢慢萎靡,以至於年輕的軍人們安逸到了見不得血色。
宓茶聽到了媽媽的話,把窗戶搖了起來,但眼睛還是緊緊貼着車窗,看着沿路的風景。
“怎麼了?”百里夫人擡手,梳了梳女兒的頭髮,“以前帶你來戰區也沒見到你這麼認真。”
“媽媽,”宓茶轉身,一手搭着車窗,一手拉着媽媽的袖子,“等完成了百里谷的歷練,我能不能和嘉嘉一起進入軍隊呀?”
她還記得期中考試時,E408帶給她那熱氣騰騰的激動,自那時起,宓茶就對進軍隊有了別樣的嚮往。
百里夫人微訝,“你之前不是想待在首都牧師院坐診麼,怎麼突然又想要進軍隊了?”她點了點宓茶的鼻尖,“小胖貓,你可是連八百米都不願意跑的呢,怎麼受得了部隊的苦。”
“我已經能跑八百米了。”宓茶反駁,末了,又沒什麼底氣地小聲補充道,“只是長距離的跑步差一點點而已,但是我會努力的!”
“那你是爲了什麼進部隊?”
百里夫人忽地想到了什麼,嘴角泛起了無奈地笑,“是因爲你的嘉嘉想從軍,所以你也想跟她一起?”
“不是的,”宓茶搖頭,“是我自己想,和嘉嘉沒有關係。”
“你要是真的是自己的意願,那當然好。”百里夫人頷首,看來這半年的高三實戰生活勾起了女兒另一面的興趣。
“不過談這個還爲時過早,在你二十六歲之前,都得待在本家,一切決定都依據你的成長進度。”
她撫着宓茶的後腦,低頭貼上了女兒的額頭,輕聲道,“你的等級越高,你的權利就越大,明白嗎,姑娘。”
宓茶懵懂地擡眸,不知爲何,她竟在媽媽的眼角看見了一分滄桑。
二十多年前,如果她是一個王級的牧師,或許就能迎來不一樣的結局。
她恨那個男人,可她從來不想因此屠殺陳家滿門,要了那麼多人的性命。
她更後悔因這件事讓父母、族人陷入了長久的陰霾,將百里谷關閉了半載,與外界徹底隔絕,進行了一場內部的大肅清。
“媽媽,嘉嘉是不一樣的。”宓茶伸手,拂去了百里夫人眼角的哀傷,“我能感覺得出來,她是真的對我好,否則她不會分手,她只會百般討好你們。”
百里夫人收拾了一下情緒,她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但願吧,但願她能一輩子都如現在這樣地對你好。”
傷口已經結疤,可疤痕這輩子都消不掉。
百里夫人可以做到面不改色,可心中到底是落下了一道坎。
她明白,自己這輩子都難有突破了,不止是這具身體承受不了太龐大的能力,更也是因爲她的心境此止步,無法再更上一層樓。
好在她還有覓茶這個女兒,她是自己最大的驕傲,也是自己最大的希望。
只要覓茶能夠開心、聽話地待在本家,順順利利地進入天地仁王的境界,她要什麼百里夫人都能給她,哪怕是她驚世駭俗地愛上了另一個女孩,她也儘自己所能地幫助她。
沈芙嘉只要不是壞到了極點,女兒實在喜歡,便喜歡着吧。
那毀壞的陰陽輪,也不能全然怪罪在沈芙嘉身上,畢竟也不是她按着覓茶的頭,強迫她轉出一成的黑色,歸根到底還是她女兒自發自願的。
或許,這就是宓茶命中的劫。
堵不如疏,兩人此時正是情到濃時之處,強行將她們二人分開,未嘗不會惡化女兒的心性,變得和當初的她一樣。
百里夫人這一生過得不順,愛情、親情、事業都落下了遺憾,這份遺憾她不希望在女兒身上重現。
車子行駛了約莫兩個小時,隨着靠近城市,楚國的風土人情漸漸展現在了眼前。
東方諸國的風情大同小異,這裡的建築風格、人民的穿着除了比禹國更舊、更破一些,沒有二致。
城牆的牆頭落了焦黑,顯然,它曾經受到過炮火的攻擊。
城牆上站着衛兵,城牆下也是衛兵。車子在城門口停下,做了例行檢查後才被放行。
這裡是附近軍力部署最強的一個縣城,也是離前線最近的一個縣城,街上不算太死寂,商店開着門,來來往往都有人跡。
車子一路駛進縣城裡的牧師院,這是一家軍區牧師院,專門接待楚國的士兵。
此時牧師院裡熙熙攘攘,擠滿了傷患和焦急等待自家長官的下屬們,一眼望去,清一色的軍裝。
車子甫一停下,宓茶就見到有個鬍子花白的老爺爺站在門診部的門口,焦急地仰頭張望。
等百里夫人剛剛下車,他立馬顫巍巍地小跑過來,擡了擡鼻樑上的老花眼鏡,湊近了端詳,試探性地詢問道,“您……就是百里副會長吧?”
前方車子裡的百里雪等人已先一步下車,聽到這話,百里雪上前一步,主動介紹道,“夫人,這位是本院的院長,一名五級中階的牧師。”
“您好。”百里夫人伸手跟老人家握了握,“我就是百里谷溪,這位是我的小女兒,百里覓茶。”
“喔…喔喔好。”老人家的神情有些恍惚,像是太久沒有休息,說起話來頗爲遲鈍,百里夫人覺察了出來,握手之際,開啓了[恢復],一瞬間的功夫,院長的臉色便緩和了許多。
他像是從寒風中回到屋裡,喝下了一杯熱乎的薑茶,全身都慢慢地活了回來。
“副會長、副會長好啊。”他緊緊地握着百里夫人的手,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老人精神復甦之後,說話利索了起來,可眼眶卻立即泛了紅。
“咱們這個省裡只有兩名五級的牧師,我是其中一個。楚國這些年遭了罪了,飛機大炮每天都不停,這樣的環境裡,國家出不了牧師啊……”
他說着,摘下了眼鏡,擡起戴着紅花袖套的袖子揩了揩眼睛,說話間哽咽不止,“咱們這個牧師院裡,每天要接待近千名傷患,可除了我以外,駐紮在院裡的只有六個十級的牧師、三個九級的牧師和一名六級的副院長。”
說着說着老人家的神情便激動了起來,他一拍手心,急得要哭出來,“您說說,這怎麼夠使啊。”
“哦,”他反應過來了什麼,連忙抓着百里夫人的手,誠惶誠恐道,“我不是在怪協會,協會有協會的難處,那麼多的戰區天天都在死人,顧及不到是正常的。小雪能來,已經幫了我們大忙了,我是忙糊塗了,隨口說的話,您千萬別忘心裡去。”
那雙渾濁的眼睛緊緊地盯着百里夫人,生怕她一惱怒便轉身離開。
宓茶看着,吸了吸鼻子,眼睛不知不覺地跟着一起紅了。
她看得出來,老爺爺是真的又焦急又傷心。
就說話的這會兒功夫,牧師院的門口便傳來了男人嘶啞的咆哮,“院長!許院長!快救救我們首長!”
兩個穿着迷彩的士兵拉着擔架在牧師院裡橫衝直撞,許院長一驚,連忙把眼鏡戴了回去,急匆匆地對着幾人道,“對不住了副會長,先讓小雪跟你講講具體情況,招待不週、招待不週,您自便,我忙完了馬上回來!”
“沒事,您去忙。”百里夫人頷首,對這樣的場景見怪不怪。
“唉,”百里雪望着從從離開的老人,輕輕嘆了口氣,“不是每個國家都像禹國那麼強大的,就算是和平的環境下,覺醒牧師能力的人都少之又少,何況這裡連年戰爭,孩子們被環境逼得一個個都跟小狼狗似的,兇得不行,哪還能養出牧師呢。”
“偌大的一個省,居然總共就八家牧師院,就這樣,還有一所是我們牧師協會建造的,整個省裡供職牧師加起來不到百人,而且多是十級九級的低級牧師,治療效果很差。”
宓茶擡頭,看了看面前的樓房,刷的是白漆,牆角處落了不少粉皮,有些舊了。
“爲什麼牧師協會不派人來呢?”她問。
“怎麼沒派呢。”百里雪輕哼了一聲,“派了來,一個個要麼是水土不服,要麼是家裡死了長輩要回去守靈,待不了幾天就得回家。”
“牧師協會裡的那羣人,個個都是名門出身,嬌寵着長大,什麼苦都吃不得,一看在這裡立不了大功、又隨時都會被波及到生命,跑得比誰都快。”
她不屑地啐了一口,不滿地嘟囔起來,“還牧師呢,難怪一輩子也就是個五.六級了,憑他們也想進入天地仁王,真是做夢。”
“好了。”百里夫人擡手,讓小妮子稍安勿躁。
王副軍長站在旁邊,將人送到之後,對百里夫人又行了個軍禮,他完成了自己的任務,不再停留。
接下來由百里雪和古遜帶着母女二人介紹這邊的詳細情況。
宓茶挎着她的法杖盒,緊緊地跟在媽媽身後,好奇地打量四周的環境。
她的儲物戒指還在做,現在手腕上戴着一支媽媽的舊鐲子,是一支三十平米大的儲物鐲,裡面裝着她的生活用品。
五級以上的牧師不再需要法杖,百里夫人雙手空空,什麼也沒拿着,只擡着左手,虛虛地摟着女兒的腰。
這次回來,最讓她驚訝的是女兒的身形清瘦了不少。
以往她的手挨着宓茶的腰腹,都能捏到軟軟的贅肉,可如今她摟着宓茶的腰肢,什麼也沒碰到。
說不出是什麼情緒,百里夫人莫名地有些失落。
她的女兒真的長大了,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有了不少的變化,而這些變化,她這個做媽媽的全然沒能參與到,反倒被另一個女孩拿去了分享。
百里雪引路,先帶着幾人去了休息的房間。
“這邊傷員爆滿,空房間不多,得委屈您了。”她推開斑駁的木門,裡面是一間十平米左右的房間。
靠牆處擺着一張簡陋的上下牀,牀上已經鋪好了被褥,對面是一張桌子,門側是一頂衣櫃,牀和衣櫃的中間開了個門,裡面是配套的廁所。
“沒事,這夠用了。”百里夫人擺手,“先跟我說說患者的情況。”
“是。”百里雪頷首,道,“漢國的實力強大,幾乎每個排裡都有一名五級以上的能力者;像是正軍職的高等軍官們更是有着四級以上的實力,槍.藥.彈.炮也都很高級,防護服根本防不住他們的攻擊,每次交手,雙方的傷亡都很大。”
“雙方?”宓茶不解,聽起來楚國弱於漢國,是捱打的一方,可爲什麼百里雪要用雙方這個詞彙。
古遜接着百里雪開口解釋,“剛纔也你們看到了,帶我們過來的那名王副軍長是一名三級的能力者。戰亂雖然導致牧師的衰退,卻也助長了攻系的成長速度。”
“楚漢打了七年,這七年的真刀真槍裡,楚國的攻系能力者以可怕的速度飛快成長,五級以上的攻系不在少數,只是楚國經濟太差,國內政黨林立,政局亂得一塌糊塗,導致了國民不安,戰略方針朝令夕改,牧師這才少了起來。”
百里夫人時常輾轉各國,對這些局勢都有了解。
“它國政治不是我們該關心的,談談牧師院的情況吧。”她道。
“好,”百里雪點頭,“如剛纔院長所說,這裡的人力條件匱乏,一旦開戰,每天都是成百上千的患者涌入這家牧師院,單靠那幾個十級、九級的牧師,一天最多治療幾十個患者,大多數的病患還是靠着院長和副院長在治療的。上頭還派來了幾個醫生,可普通人的治療效率還不如十級的牧師,只能幫着做做消毒清潔工作。”
“患者大多都是皮肉傷,中毒或是精神攻擊的幾乎沒有,看起來這一塊的漢國巫師不多,治療起來倒不麻煩,只是人數實在太多了,牧師們忙不過來。”
宓茶一邊聽着幾個大人的交談,一邊把法杖盒放到桌子上打開,從中拿出了自己銀白色的法杖。
她還是用着這根丁級的法杖,對目前的她來說,這已經足夠了。
“也就是說現在的問題,一是牧師院太少,二是牧師太少。”百里夫人沉吟片刻,隨後看向了宓茶,“肚子餓了嗎。”
宓茶明白這問話的意思,她一早準備就緒,握好了自己的法杖,搖了搖頭,道,“媽媽我不餓,我們先去病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