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師院是除了學校和餐廳以外, 宓茶最熟悉的地方。
當她抱着法杖,和媽媽走上住院部的樓梯準備治療時,外面忽然響起了一陣炮響。
這炮響離她們極近,離耳膜只有幾毫米一般, 天花板上的白熾吊燈震得左右搖擺, 發出吱呀吱呀的酸牙聲響
母性本能下, 百里夫人第一時間摟住了女兒, 翡絲芮迅速上前護住二人, 樊景耀則是立刻從二樓的窗外跳下, 前去查明情況。
“別怕。”百里夫人用指腹撫了撫女兒的面頰, 有她在,樊景耀和翡絲芮能被增幅到二級上階, 哪怕是漢國的軍隊攻了進來, 她也能保女兒無虞。
牧師進入一級之後,被分爲兩類。
一類在達到一級後,能力的效率會大幅度提升;而另一類牧師則會覺醒反向增幅的能力, 削弱敵人的各屬性。
百里夫人是後一類, 或許這也是[複製]的來源之二。
“我不怕。”宓茶睜大了眼睛,緊張地望着窗外的動靜, 但人卻從媽媽的懷裡鑽了出來。
高三這半年,和408的隊員們經歷過了幾場比賽,水火亡靈煙霧.彈在宓茶腳尖前輪番上演,她的膽子變大了不少, 僅是幾聲炮響還嚇不住她。
百里夫人這回有些驚訝了。
往年一旦槍響,女兒就像是受驚的松鼠似的把她當做樹窩, 巴不得整個人都縮回媽媽的肚子裡。
聯想起車上宓茶所說的想要從軍,百里夫人不禁沉思, 高三這半年女兒的陰陽輪雖然變黑了一成,但個人素質卻提升了不少。
還好,至少不是全然地吃虧,還算是有得有失。
“夫人不要擔心,這裡是前線地段,槍.炮聲是常有的。”百里雪一手扶着樓梯扶手,身形剛晃悠了一下,就被古遜攬進懷裡。
百里雪一頓,小聲地對他道了句謝謝。
炮聲不停,探查完畢的樊景耀很快從窗戶口跳了回來。
“漢國突襲,在攻城了,還好我們來得早,晚一步就得和他們遇上。”他拍了拍手上的土灰,右手按上了腰帶狀的儲物器,“夫人,我們要不要先離開?”
“夫人,先走吧。”翡絲芮的目光落在宓茶身上,“漢國的軍隊不要緊,麻煩的是萬一有人渾水摸魚……”
百里夫人看了眼他們,片刻,回頭看向了宓茶。
“覓茶,你來決定。”
十八歲了,她的女兒步入成年,展現出了前所未有的勇氣。
一直以來,她和宓軍都認爲女兒沒有管理的才能,女兒自己也對這方面興趣缺缺。
她可以作爲百里家的標誌,卻不能作爲百里家的族長,這是夫妻兩的共識。
而現在,宓茶的反應給了百里夫人些許驚喜,或許,她可以着手再往下挖掘一些。
這是宓茶第一次擁有這麼大的權力,她沒有多想,習慣性地依靠大人,“我聽媽媽的。”
百里夫人不接這一球,踢了回去,“媽媽聽你的。”
“那……”第一次作爲決策者,宓茶有點猶豫。
她望了望窗戶外面,又回過頭來聽了聽病房裡痛苦的呻.吟,最後決定道,“那我們就留在這裡。”
這麼多的患者,她們一走,漢國真的打過來,他們只有死路一條。
趁着還有時間,她們能治幾個治幾個,能多跑掉一個人都是賺到,何況漢國也未必真能打過來呢。
百里夫人看了眼翡絲芮和樊景耀,眼神不言而喻。
她揮了揮手,道,“去吧,聯合國和能協有規定,任何軍隊都不許傷害牧師協會的志願者,不用太擔心。”
兩人俯身,“是。”
樊景耀緊跟三名牧師,翡絲芮從窗躍出,立在了屋頂之上,掌控全覽。
古遜等百里雪站穩,很快便鬆開了她,沉默自覺地跟着翡絲芮一起去了樓頂。
他是一名弓箭手,在屋內沒法發揮最大的作用。
三名護衛各司其職,幾名牧師也就此上了樓梯。
進入二樓之後,百里雪抓緊時間,對着兩人簡明扼要地介紹道,“和大部分戰地牧師院一樣,二樓到五樓,傷殘等級依次遞增,樓梯左手邊的是包括正營級以下的將士們,右手邊的這些單間是正營級以上的軍官們。普通士兵傷殘七級以下沒能分到病牀,直接在大廳候診;高級軍官受傷最嚴重的一個達到了傷殘四級。”
她說着,就見一個穿着防護服的男牧師腳步虛浮地從單人病房走出來,接着又往樓上走去。
自始至終,他的雙眼空洞無神,好像根本沒有看見百里夫人這一行人似的,狀態和放空期的宓茶有些相像,只不過他的神色更加疲憊麻木,完全陷入了重複的機械性運動。
這間牧師院的情況十分糟糕。
宓茶打了個噴嚏,二樓的空氣不僅混合着沙塵,還混合着讓人痛苦的氣息。
即使二樓住着的是傷殘等級最輕的病人們,可一種由戰火與病痛構成的氛圍霸佔了整間牧師院,形成了一股龐大的磁場,讓人進門的第一時間就感覺到了不適。
她聽見了呻.吟聲、嚎叫聲、哭喊聲。
焦灼的疼痛與死亡的冰冷在這裡被滋養肥碩,燃燒成了一地的阿鼻之火,而踏足這間牧師院的每一個人,都無一例外的成了燃料,供養着這股苦火越燒越旺。
牧師院本該是天使親吻人間的聖地,可這裡的天使太少,死神便攻下了這座城池。
這種氣息令宓茶手腳發涼,冷得打了個寒顫。
沒有牧師會喜歡這裡,難怪楚國的牧師寥寥無幾,就算是有,恐怕也早已離開了這個被蒙上死亡陰影的國家。
利益愛戰爭,可牧師不愛。
和待在這種地方相比,誰不願意住豪華的城堡,躺在溫暖的陽光房裡,閒適地翻翻書籍,只等着城堡的主人感冒發燒時施展一個治癒術就下班。
這裡的氣味,太痛了。
“這樣吧,我先去五樓,那裡的病情比較嚴重。”百里夫人留下了宓茶,“你留在二樓,聽雪姐姐的話,不要亂跑,二樓治癒完後,去大廳爲沒有病牀的士兵們療傷,能力枯竭的時候我會給你恢復的。”
“好。”宓茶點頭,她不是第一次來戰地牧師院了,知道該怎麼做。
百里夫人叮囑完女兒,獨自上樓。
這座牧師院一共三座大樓,呈凹字形擺佈,都是六層以下的矮樓,除去辦公室、行政廳以及工作人員的休息室以外,平均一層住了百名左右的患者。
百里夫人把病狀最輕的留給了女兒,剩下的,則悉數交給了她。
她從二樓上樓,每一級臺階都走得不疾不徐,在她上樓的同時,女子周遭盪開了一層漣漪般的銀光。
[生命感知]開——
剎那間,每一間病房內的情況如川流入海一般涌入了百里夫人的腦中,燒傷、刀傷、劍傷……她擡步往五樓走去,每走一步,腦中就多一間病房的信息。
確如百里雪所說,這樣的牧師院按照聯合國的標準來看,是過載超標的。
不僅衛生狀況不及格,甚至一些病牀和病牀之間的空地上用被褥裹了另一名患者,整個住院部成了一間巨大的老式火車,擁擠嘈雜,人滿爲患。
等她來到五樓的時候,面對一層樓的一級傷殘,在這裡,這條火車不僅擁擠,而且遍佈濃郁的血腥氣。
牧師人手不夠,於是原本給牧師打雜的醫生們成了主治大夫,用最原始的人工療法進行手術。
來來往往的醫生們步履匆匆,身爲普通人,他們沒法像牧師一樣靠着咒術治癒,他們只能靠着自己的雙手撫慰這裡的病痛。
百里夫人閉上了眼,作爲一級牧師,她不需要依靠法杖,甚至不需要用眼睛看,她的能力就能精準地感知這裡的一切。
乳白色的光芒層層疊疊地從女人周遭擴散開來,一股濃郁的生機柔和地在這層樓轟然爆開。
這感覺像是花苞舒展,輕柔無聲;又像是白鯨落海,砸起驚天駭浪。
說不出是細雨無聲還是波濤洶涌,一股強悍的力量擋在了死神的鐮刀之下。
茫茫血色的混沌黑暗之中,女子擡起了纖細皓白的手,徒手握住了遠大於她身形的鐮刀刀刃。
她睜開雙眸,眸中一片銀白的聖光,女子仰頭望着死神,可目光卻像是居高臨下的睥睨。
「離開」
她道。
當百里夫人踏入了這間牧師院後,這裡的一切生命都由她接管,這裡的一切都由她說了算,區區死亡,何來囂張。
治癒領域。
這是五級牧師可以開啓的能力,被一級中階的百里谷溪使用出來後,效果拔羣,在直徑一千米的範圍內,一切生命都以平均10的效率快速回血,直到施展治癒領域的牧師能力耗盡。
而目前百里夫人的極限是,六小時內一千人。
每治癒完一千名瀕死的患者後,經過六個小時的休息恢復,她體內的能力就將又一次充滿,可以開啓下一階段的治癒。
宓茶從來不覺得自己有什麼了不起的,和媽媽比起來,她差得太遠太遠。
當然,小牧師也有小牧師可以做的事情。
宓茶做不到媽媽那樣的範圍治療,她被分配到了一間七級傷殘的病房。
按照傷殘嚴重度劃分,一共十個等級,一級最嚴重,十級最輕微。
在這間牧師院裡,傷殘等級在十級到八級的正營級以下軍官坐在大廳裡,七級以上的,才能騰出牀位來。
聽起來似乎非常輕巧,軍人不該爲了這點小傷而躺在病牀上。
實則不然,七級傷殘並不是小傷,甚至最末等的十級都不是小事。
沈芙嘉在期末考試的時候,折斷了一根肋骨,昏厥了過去,按照她當時的傷殘情況,只不過是十級、至多九級而已,連擁有一張病牀的資格都沒有。
能力者之間的戰爭,殘酷程度遠超出常人想象。
宓茶推開第一件病房後,一股濃郁的血腥味撲鼻而來。
她瑟縮了一下,怯怯地往裡面打量。
雖然不是第一次來戰地牧師院,但是這裡的氣氛和軍人們的性格將決定她能不能放下忌憚、好好工作。
並不是所有軍人都和聞校長一樣溫和——至少表面溫和有禮的。
“打擾了。”她小聲地稟報,百里雪站在她後面,見此笑了笑,“不要緊張,楚國的將士沒那麼粗魯,他們不少人都是受過軍事教育的,比起堯國那種人吃人的虎狼之地可好多了。”
宓茶甫一進門,屋內就投來了不少視線。
這間屋子有些大,約莫四五十平,擺了近五十張行軍牀。
在宓茶進來之前,已經有醫生做了簡單的消毒、包紮,可仍壓不住那股刺鼻的血腥氣。
一雙雙或渾濁或銳利的眼釘在了宓茶身上,沙場上滾過的軍人,即使是不刻意露出殺氣,這股氣勢也足以令十八歲的小牧師無所適從。
這樣的眼神、這樣的氛圍,是學校裡絕不會有的,即使是失敗後一心復仇的童泠泠,在這些士兵面前,也顯得單薄幼稚了。
百里雪搭着宓茶的肩膀道,“這是今天早上剛到的一批新患者,要我留下來陪你一會兒嗎?”
“不用了。”宓茶擺手,她雖然有點害怕,可心裡明白這裡不會有人傷害她,“雪姐姐你去忙自己的吧,我會盡快完事的。”
“那好,”百里雪也有好幾個病房要忙,見樊景耀在房門口守着,應該出不了什麼差錯,她便轉身離開,臨前對宓茶囑咐了一句,“有事叫我,我就在隔壁。”
宓茶點點頭,表示明白。
等百里雪一走,她便提着自己的法杖去向了靠門的第一張病牀。
病牀上的是個看不出年紀的中年士兵,在宓茶進門時他沒有看宓茶——他看不了。
士兵的右眼眼眶詭異地凹陷,沒了一隻眼球,身體各處都有燒傷,起不了身,看起來是火系造成的傷害。
宓茶靠近他時,他躺在牀上,一動不能動,僅用完好的左眼瞥了一眼她。
如百里雪所說,楚國的將士大多受過軍事教育,看起來粗獷兇悍,但至少在這一眼中,宓茶看見了感激。
男人身上沾着炮灰,醫護人員來不及做全身消毒,只簡單地處理了傷口,從前線被擡回來的士兵顯得可怖而醜陋,可只是這一眼,就讓宓茶彷彿望見了這個男人穿着整潔的軍裝,筆挺地站在陽光下的模樣。
他的眼裡有對生的希望,有對牧師的尊重。
禹國五十年不曾有戰亂,學校裡的學生們於是不明白牧師的重要性,可久經沙場的士兵們明白。
宓茶莫名的鼻子一酸,有點難過,有點心酸。
即使眼前的男人年紀比她大得多,甚至可以做她的爸爸,她也想伸出手來,摸一摸這個男人沾滿炮灰和砂礫的頭髮,跟他說一句:不痛不痛,乖。
法杖亮起了柔和的白光,宓茶做不到範圍治癒,保證效率的情況下,每次最多隻能同時治癒八個人。
治癒八個人的速度比治癒408三人的速度慢了三倍,人數越多,治癒的時間越長,好在這些並不是奄奄一息的患者,又都是普通物理傷害,治癒起來不算複雜。
她沒法和強大的媽媽比肩,但她也有力所能及的事情。
整個白天,宓茶留在了這層樓裡。
窗外的炮火聲響了一陣,漸漸消停了下來,漢國停止了這次的進攻,這所縣城又一次抗住了進攻,解除了危機;同時,這所牧師院又多了不少新的患者。
但外面的一切宓茶都無從顧及,羣體治癒術需要她全神貫注才能進行。
她閉着眼,什麼都不想,腦中只有治癒的絲線穿插在病人的傷口處,做着細細密密地縫補工作,將腐爛的血肉剔除,催生新的血肉生長,周而復始,循環往復。
兩個小時過後,宓茶體內的能力徹底枯竭,還不等她喘口氣,一股柔和的力量便遊走在了她的四肢百骸。
已經前往另一座樓的百里夫人靠着生命感知,立刻察覺了女兒的情況,無縫銜接地遞出了增幅。
有了媽媽的幫助,宓茶體內的能力飛速回漲,她吸了口房內渾濁的空氣,繼續吟唱起了咒術。
對百里夫人而言,宓茶的治癒其實可有可無,與其讓她恢復宓茶的能力,還不如她自己一個人把病人都治癒了,省的中間商宓茶賺差價——造成能量傳遞間的損耗。
但這一次她來這間牧師院的主要目的是鍛鍊女兒的能力,其次纔是治癒病人。
說來諷刺,最高級的牧師們大多在牧師協會擔任管理工作,而這些最高級的牧師們卻也最少親臨最需要牧師的地方。
從天真爛漫到爬上管理的寶座後,牧師們的陰陽輪只能堪堪留下六成白色,當一個不惡的普通人罷了。
即使是百里夫人,如果不是女兒需要經歷這樣的歷練,她也未必會來到這間牧師院,更大的可能是坐在辦公室裡,看一看各方的文件報告,進行任務的指派。
高級的牧師們會爲了戰爭和死亡而難過,可這難過單薄短暫,牧協見多了,死亡也就只是紙上的一串數據罷了,他們各有事要忙,容不下一天三次的哀悼,更不願意把花費寶貴的時間浪費在平民身上。
畢竟,牧協的高管們,每一個都是各國首腦求之不得的人才,他們有太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忙。身在其位,高級的牧師們總是有自己的難處。
這不能怪牧師,除了神,誰又能做到毫無私慾呢。
亦或許,神纔是最有私慾的那一位。
這個世界從未有過遍地鮮花的安寧,當所有人類都得到了幸福,誰還會記得神的存在,唯有戰火與痛苦,才能令溺於苦海中抓不到一片浮木的人類伸出手,深深哀求上蒼的憐憫。
沒有人見過神,誰也不知道,神姓甚名誰,是何等姿態。
神也總是有神的難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