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況開始變得糟糕了。
在沈芙嘉和柳凌蔭爲了水而大打出手的十二個小時後, 她們再也不用糾結水的問題。
嚴煦病倒了。
第一個發現的是宓茶,這一天嚴煦表現得很沉悶,一如既往的沉悶,她總是謹慎地判斷出自己有必勝的把握後再出手, 因此這一天她遲遲沒有上場比賽, 大家也都沒有放在心上。
宓茶的能力恢復速度越來越慢, 她的生命感知越來越弱, 在和王景煊打完最後一場比賽筋疲力盡地跌回睡袋後, 她才朦朧地感覺到了點不對。
身旁的嚴煦一直坐在地上打哆嗦, 她將脣死死地抿成一線, 雙手緊握成拳,將顫抖的指尖拼命藏進拳心, 可呼吸還是出賣了她身體的異樣。
事實上從昨天開始, 嚴煦就已經展露出了一些端倪,可她們沒有放在心上,只以爲她是太過疲憊。
嚴煦的體質向來很差, 宓茶只是四體不勤, 營養是跟得上的,苛嚴煦的行走跳躍全靠一根根骨頭支撐完成, 全身上下都看不見幾克的油水。
她本是個坐公交車都會嘔吐的人。
這是徹底斷糧的一天,除了十毫升的水以外,她們什麼也沒吃到。
那張總是青白得像是死人的臉上難得出現了紅潤,卻是病態的潮紅, 嚴煦眼看着終於熬到了天黑,解脫似地鬆了口氣。
她轉身拉開了睡袋, 嚥了咽乾裂的喉嚨後,擠出份平穩的聲音來, 道“我先睡了。”
她和昨天一樣,八點不到就進了睡袋。
“等等。”宓茶喘息着,比賽時她一動不動,可現在說一句話都要大喘氣,“嚴煦,你等等。”
飢餓引起了心慌氣短,她心臟跳得飛快,在地上努力翻了個身,扒拉着嚴煦過來,“你是不是、是不是生病了……”她問。
將最後一絲能力注入王景煊身體裡後,宓茶的能力全部耗盡,但牧師的直覺讓她覺得嚴煦的身體有些不對勁。
嚴煦隱藏得很好,她向來很少暴露情緒,在寢室裡鮮少談論自己的事情,而今也是,她藏了一天一夜都未被人察覺。
“我累了。”她搖了搖頭,後槽牙磕碰在一起,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
宓茶斜歪在地上,雙手一使勁,瞬間就把嚴煦扯了下來,像是扯落了一塊鬆脫的樹皮,嚴煦連晃都沒晃便撲到在了她的身上。
她的心跳和她一樣快,一樣的氣短,一樣的體內能力空蕩。
斷食的兩天半,她們的能力恢復速度下降到了原來的10%至30%,大腦優先供能身體,其次再去考慮能力。
現在看來,嚴煦的大腦已經完全沒有餘力去考慮後者。
嚴煦一輩子生長在潮溼的江南,她活在河邊湖畔,這是她第一次來到乾旱的黃土地,她比方琴多吃了兩口肉,所以比方琴多撐了一天,可也僅是一天而已。
對於孱弱的法科生來說,病倒是遲早的問題。
宓茶把嚴煦拉到了自己身上,她的額頭磕在了宓茶胸前,壓得宓茶唔了一聲,可她沒有力氣扶着嚴煦坐正,也沒有力氣讓自己坐正,就只好湊合着這個姿勢,擡手摸了摸嚴煦的額頭。
有點溫。
機體爲了維持基礎代謝,瘋狂地將體內的脂肪消耗分解,這一過程中產生了熱量。
但宓茶實在不確定,嚴煦身上到底還有幾粒脂肪。
嚴煦擡眸,越宓茶的胸口對上了她的眼睛。
那雙狹長的黑眸比平常更亮,她用眼神警告宓茶,不要說出對方琴說的話。
因爲此時她和方琴一樣,沒有和人辯論的力氣了。
宓茶張了張嘴,她想要說點什麼,又什麼都說不出,到最後變成了兩聲短促的呼吸,化成了團團白氣散在了夜下。
她抱着嚴煦的肩膀,一仰頭靠在了身後的睡袋上。
宓茶的頭髮已經結綹,像是抹了土黃色的豬油,一板又一板地粘在了頭上。
沈芙嘉和柳凌蔭還在臺上比賽,爲了還清那負債累累的積分,而遠處的言老師和李老師在吃晚飯,紅燒雞翅、油燜大蝦和辣炒包心菜,兩葷一素,配的是加了肉丁的蛋炒飯。
“你夠不夠。”李老師把自己的碗捱到了言老師旁邊,“再給你點飯?”
“夠了夠了。”言老師擺手,扭過身來捏了捏自己的腰,“這幾天天天坐着,什麼事也沒幹,都吃出贅肉了。”
她一邊說,一邊餘光朝着學生的方向瞥去,手中的筷子搭在盒沿,長時間沒有固定,差點掉落在地。
李老師知道她在想什麼,她按了下儲物器,從裡面拿出了被西瓜汁,“聞校長給你帶的,他說你只喝鮮榨的純果汁。”
言老師像是被人提醒後地驟然回神,她扭頭看見了那杯西瓜汁,皺着眉推了回去,“大冬天的喝什麼西瓜汁,他不會看看Y省的天氣預報嗎?”
宓茶吸了吸鼻子,她有點想家了。
童泠泠在方琴走後,變得愈發得狠戾,從前她在臺上是個機器,現在在臺下也是個機器。
方琴像是抽走了她最後的一情一欲,宓茶看着她下場後脫掉了防護服,兩肘擱在兩膝上,蹲在方琴從前睡覺的地上喘息休憩。
宓茶不知道童泠泠和方琴到底是怎樣的關係,她也看不懂童泠泠眼中的決心,她像是對全國大賽有着非同尋常的執念,這份執念像是黑夜裡的星星。
另一邊的付芝憶大字躺在地上平復呼吸,她放空了雙眼看着夜空。
“這天真高啊……”她喃喃了一句,平攤的手指一邊能摸到慕一顏,一邊能摸到秦臻。
“你們說,我們還得在這裡待幾天?”
慕一顏文雅些,喘着氣坐着,那頭公主似的華髮和宓茶一樣,被灰塵、汗水和油脂粘成了一條條鞋帶寬細的束。
“一般來說……”她一張口就咳嗽了起來,嗓子眼乾得發癢,眼睛卻疼得泛淚,“這種集訓要麼三天、要麼五天,最多不過十天。”
“十天?”付芝憶麻木地扭頭看她,“這是第幾天?”
秦臻盤腿坐着,兩肘擱在身後的睡袋上,汗水順着頸側流進衣服裡,“你睡一覺,醒來就是第四天了。”
付芝憶左手揪了根地上的草,這草長得比這裡的人紮實,她揪了兩次才揪下來,對着秦臻砸了過去。
“你幾分來着了?”付芝憶問。
秦臻搖頭,“沒記。”
自從被扣掉三十分後,他們再也沒有算分的慾望,如陸鴛所說,積分成了最無用的東西,他們只是不停地上臺,強迫自己忘記那些糟糕的分數。
不去計算、不去想念,彷彿負債就能少些。
文瑩和徐芷凝得到了班長給予的兩份食物,狀態稍微好轉,在方琴走後,童泠泠並沒有和宓茶靠近,也沒有傾向於陸鴛,她選擇了和508親近。
或許是因爲文瑩的個子、處境和方琴相同,令童泠泠想到了方琴。
她將對方琴的愧疚彌補在了文瑩身上,早上跑步時一直護在文瑩身旁,又和文瑩組了三次的隊、和徐芷凝組了兩次、與三名男生組了一次。
在斷糧的情況下一絲不苟地完成一萬三,並且作爲主力輸出了八場,童泠泠的戰績驚人。
目前爲止,她是唯一能夠兌換到水和食物的人。
食物她與508分食,又分了宓茶兩口水,除此之外,童泠泠誰也不留情。
中午時分,宓茶錯愕地看着童泠泠將水瓶遞給她。
“謝謝你,”童泠泠小聲地開口,“救了方琴。”
那天在場的人難麼多,可只有宓茶毫不猶豫地朝着方琴而去。
她念着宓茶這份情。
宓茶舔了舔乾裂的嘴脣,她問童泠泠,“我能讓給嘉嘉她們喝嗎?”
童泠泠的細眉擰巴了起來,她很不願意,但看着宓茶期翼的眼神,最後側過了身,眼不見爲淨。
宓茶於是高興地跑去408隊伍中,給柳凌蔭和沈芙嘉抿了一小口,潤了潤嘴脣。
她是牧師,上場後站着不用動,不必消耗那麼多體力,水分流失不多,攻科生纔是需要喝水的對象。
“這水哪來的?”沈芙嘉出口之後便反應了過來。
“泠泠送給我們的。”宓茶把水湊到她嘴邊,“快喝。”
“那你呢?”沈芙嘉問。
“我喝過了。”宓茶墊着腳,不由分說地將瓶口對着沈芙嘉的嘴傾斜。
到底是別人的水,宓茶不好意思咕咚咕咚地佔爲己有,沈芙嘉和柳凌蔭喝了一口後她便擰上蓋子送了回去。
她本以爲嚴煦起碼能夠滿足自己的供水,可沒有想到嚴煦爲了配合沈芙嘉,連自己也劃分在了線外。
睡袋並在了一起,可女生之間的距離感愈發強大,清晰明確地分成了三個陣營。
“誒,隊長你說句話。”付芝憶又拔了根草往陸鴛身上扔,“你覺得我們還得在這兒待多久?待到五月?”
“不知道。”陸鴛半瞌着眼,她垂眸看着身後的睡袋。
她心裡清楚,所有人心裡也清楚,他們不可能真的在這裡耗那麼長時間。
如果這次訓練全程都在森林中進行,那麼載着他們的那輛大巴就不會開去宿舍樓,而會直接拉去森林。
顯然,那棟宿舍樓纔是他們最後的訓練場地。
三天時間,人數驟減,今天上午跑步時離開了第三撥學生,一個男法科。
此時男女各剩下十一人,距離比賽要求的八男八女只剩下了六人,換而言之,森林的環節即將結束。
可到底要在這裡留到什麼時候,老師一句消息都未曾透露,他們像是在沙漠中行走,看不見方向,連座止渴的梅林幻想都無。
這種不知期限的絕望壓榨着生命。
陸鴛和慕一顏的猜測一樣,最多七天,或是等到人數達到要求後,他們就會離開。
只是……她瞥了眼被宓茶搬進睡袋的嚴煦,不禁有些煩躁。
難道學校真的不怕嚴煦或是她離開?
如果嚴煦不在,剩下這支隊伍還能打出什麼名堂,根本就是一盤散沙,連個盾都立不起來,其餘的人就算是意志再堅定又能如何。
陸鴛雙眉緊皺,煩亂地抓了把頭髮。
這幾天她無數次地想要退出看看學校的反應,可每每想到花百音的那張臉,她便咬着牙按捺住了自己。
她不能退,起碼不能再第一環節就後退。
到底還有什麼是她沒想到的,現在對抗賽進行的頻率越來越稀疏,再這樣下去別說是熟悉隊友,根本是在損耗身體,對比賽有害無利。
她反應了過來,爲什麼報名要求是必須直升錦大的學生,因爲錦大是軍事學校,來這裡的人都是爲了參軍,所以聞校長才敢採用軍事化的極端訓練方法。
但錦大並非純粹的軍師學校,陸鴛的志願就是錦大的研究分院。
學校這樣一刀切的做法,未免太過粗魯。
抓着頭髮的手指一頓,陸鴛忽地打了個寒顫。
她這是怎麼了,怎麼突然這樣急躁,這不是她。
冷靜下來,這裡到底還有什麼因素是被她忽略的……
被譽爲天才的學神第一次掉進了老師的陷阱。
她以爲自己看穿了這道題,可在交完了答卷後依舊是零分,老師們對她交上來的答案不爲所動。
這種被黑霧包裹的感覺令陸鴛嚐到了前所未有的挫敗——像是花百音那樣的挫敗。
徹底斷糧斷水後的這一晚較之前兩日靜了許多,不到十點,衆人便紛紛入睡,只留下王景煊一人值崗。
如果是其他男生,女生方必定會再出一人留守,但值崗的是王景煊,大家便安心地睡下。
宓茶爬進睡袋時被絆了一跤,她感覺今天特別的累,身體格外沉重,或許是因爲她第一次飢渴那麼久。
暈暈乎乎地滾進睡袋後,她不記得自己有沒有關上拉練,歪着頭一閉眼便睡了過去。
她從未這麼難受過,即使是在戰區不眠不休地工作也未曾這麼難受。
她記得白天她還是冷的,可睡着之前,身體就變得暖呼呼的了,入睡得比前一天還要迅速。
沈芙嘉從擂臺下來之後,看見了宓茶的睡袋敞開着,她揩了把臉上的汗,將劍收起來,朝着宓茶走去。
嚴煦已經睡了。她蹲在宓茶的睡袋前,以爲宓茶是累暈了頭所以忘記拉拉鍊,正打算替她合上睡袋時,沈芙嘉倏地發現了不對勁。
睡袋中的宓茶雙眉微蹙,臉上紅撲撲地像是個沾了灰的蘋果。
她呼出的氣息灼熱異常,沈芙嘉連忙伸手探向了宓茶的額頭。
她瞳孔一縮,一把扯開了旁邊嚴煦的睡袋,這一回不必伸手摸便得到了答案。
“柳凌蔭!”她忽地大吼一聲,驚得本來在後面慢悠悠走着柳凌蔭一怔,她本想和沈芙嘉保持距離,被這聲喊聲驚得顫了下,意識到沈芙嘉語氣不對後跟着跑了過來。
“你幹、幹嘛!”她凶神惡煞的,可當目光觸及到宓茶和嚴煦的模樣後,立即閉上了嘴。
嚴煦不是個嬌氣的女孩,可宓茶摸向嚴煦額頭時,只朦朧地覺出了一點溫熱,那不是因爲嚴煦病得輕,而是因爲宓茶自己的體溫也已超過了正常的範圍。
這座森林裡沒有什麼強弱之分,飢餓與疾病公平地降臨在每個人的身上,無關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