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芙嘉收手, 將手背從宓茶的臉上挪開。
她一轉身,對上了身後跟着眨巴眼的柳凌蔭,柳凌蔭臉上的擔憂還未完全舒展,乍一看見沈芙嘉回眸, 立刻冷了下來。
她還在生沈芙嘉的氣。
沈芙嘉沒工夫和她解釋, 擰着眉, 目光環視了一圈場地。
她忽然開口, 喚道, “柳凌蔭。”
“幹嘛。”柳凌蔭硬邦邦地回話。
“再這樣下去, 你還能堅持多久?”沈芙嘉問。
柳凌蔭冷哼了一聲, “反正比你久。”
沈芙嘉回眸瞪了她一眼,柳凌蔭這纔不情願地老實答道, “再來兩天真的會死人的……”
比食物更加稀缺的是水, 五分的積分只有五百毫升的水,攻科生一天下來流得汗都不止這些,況且目前她們的積分還是負數, 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喝的上。
沈芙嘉的眼神不可抑止地投向了補給站, 那裡有食物、有水,如果她能給宓茶嚴煦弄來一份——哪怕僅僅是一份都能讓情況好轉一些。
但那爲數不多的規則上明確說明:偷、搶或是用任何除積分以外的手段從補給室獲得食物和水的, 視爲退出選拔。好不容易堅持到現在,熬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沈芙嘉怎麼肯輕易放棄。
難道……沈芙嘉望向了地上的睡袋,難道她真的要讓嚴煦和宓茶退出這場比賽麼……
人越來越少, 像是鋼刷一層層刷掉了皮肉,留下來的只剩下難啃的骨頭, 她的獲勝率從最開始的90%下降到了50%,等到明天恐怕會下降的更加厲害。
沈芙嘉喘了口氣, 雙膝一軟跪在了宓茶的睡袋前,雙手捧住了宓茶的臉頰。
來到這裡纔不過四天,宓茶的臉尖了一大圈。她不把自己當做個完整的戰力看,吃的喝的總是退讓一步,想方設法地把自己的份分給她們。
拇指抹去了上面沾染的土塵,沈芙嘉深深垂首,將頭埋在了膝蓋之間。
她該怎麼辦……
這場選拔的意義到底在哪裡,他們到底在選什麼,不過是一場比賽,爲什麼要把大家逼入這樣的絕境——
是的,當之無愧的絕境。
連身體素質最強的柳凌蔭也到了極限,更別說那些身體本來就孱弱的法科生,他們根本不可能留下來。
在這樣的規則之中,永遠會有人減分,永遠沒有共存的平衡點。
這很不對勁。
離大賽開幕只剩下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在這一個月裡,訓練本該爭分奪秒,儘可能地幫助他們提升,可沈芙嘉環顧一週,這裡的每一個人都像是從饑荒裡逃出來的難民,面黃肌瘦,四肢無力,偶爾湊近一看,眼中連神采都渙散了。
他們的身體、精神都受到了嚴重的打擊,再這樣繼續一天,攻科生們也該倒下了,這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挑戰。
十指收緊,沈芙嘉無意識地將宓茶的臉護得愈緊。
昏睡中的宓茶隱約感受到了這份力度,她呼出了口灼熱的空氣,勉強睜開了雙眼。
那雙眼裡氤氳朦朧,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宓茶恍惚感覺自己的眼睛燙得像是在灼燒。
她熱得發冷,百里谷的小牧師們養在天材地寶之間,從來不知道飢餓乾渴乃至生病的滋味。
“嘉嘉……”視線之內沒有看見人,她於是慢吞吞地摸索上了自己臉上的雙手。
“我、我在。”一聽到聲音沈芙嘉立即擡頭,跪在裸露的土地上朝前膝行了兩步,對着宓茶扯出一抹柔柔的笑來。
宓茶眨去了眼中的迷霧,待瞳孔聚焦之後,她緩緩擡手,撫上了沈芙嘉的臉。
“你怎麼…哭了……”她問,問得氣若游絲,說一個字要喘上兩口氣。
沈芙嘉一愣,那雙桃花眼上的睫毛顫了顫,下一秒,她纔看見有兩顆細碎的水滴掉在了宓茶臉上。
她原來是哭了的。
“我餓。”沈芙嘉臉上的笑容有些繃不住,她拇指摩挲着宓茶的臉頰,鼻尖眼眶出的空氣熱了兩分,難看地笑着,“我是餓哭了。”
宓茶遲鈍地望着她,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沈芙嘉說了什麼。
“要不然……”眼前模糊了起來,她發出自語般的呢喃,“我們走吧……回家。”
她從來沒有見過嘉嘉被餓到哭,那一定是……很餓、很餓……
那她們,不待了……
思緒逐漸遲緩,宓茶忘記了後面她說了什麼、嘉嘉說了什麼,手指一鬆,又一次陷入了灼熱的昏睡。
“茶茶!”沈芙嘉一驚,待發現宓茶只是又睡過去後,才鬆了口氣。
一旁的慕一顏看着,不禁有些發愁,“宓茶和嚴煦這個樣子,明天的一萬三可怎麼辦?”這兩個病號根本起不來。
“還一萬三呢。”柳凌蔭煩躁地蹲在了嚴煦前面,戳了戳她的臉,“光是躺着都能把腦子燒掉。”
付芝憶聞言,恐懼地嚥了口唾沫,“如果不跑的話……會怎樣?”
陸鴛遲到了兩秒就被罰了兩百個蹲起,這個問題她們從來都沒敢想過,寧願少打兩場比賽也要把每天早上的那趟跑完。
沈芙嘉倏地轉身,她像是被電到了似的驚愕地盯向了付芝憶。
“咋、咋了?”付芝憶被她盯得毛毛的,抱住了自己,“你不會打算把我殺了給宓茶煲湯吧……”
慕一顏瞥了她一眼,她沒口水說話,可眼神不言而喻:嫌棄。
“我警告你啊,”付芝憶伸着食指顫巍巍地指向了沈芙嘉,“吃人肉可是會得克魯病的,你忍心看着你家小茶茶成爲殭屍嗎。”
“也不是百分百就會。”隔壁的陸鴛優哉遊哉地補充。
秦臻扶額,都什麼時候了,還有力氣開玩笑。
陸鴛嘴裡叼着根草,她現在只能召喚出一名亡靈,參賽必須集中進行。
今天召喚的是烏赫,烏赫看着一羣人類幼崽餓得軟趴趴地倒在地上,心疼得快要哭出聲來。
它低頭扒拉了一下自己的骨頭架子,難過地發現自己只是一堆骨頭,骨頭上並沒有帶着肉。
陸鴛打完比賽後,正準備把它召回,烏赫扭頭,對着陸鴛“赫赫”了兩聲,示意陸鴛等等,它有事情要做。
三米大的骷髏大步走到了補給站前,沖天握着拳頭對着兩名老師抗議:
它請求結束這場慘無人道的訓練,待在這裡的是人類,不是骨頭,他們不該被餓成骨頭的樣子!
李老師抱着胸,面無表情地回絕了骷髏的抗議,“烏赫先生,請您配合我們校方的工作,或者帶着陸鴛退出比賽。”
烏赫氣得全身的冥火都躥高了一截。
但它無何奈何,召喚的時限一到,它只能傷心地回到了冥界。
冥界裡面沒有人類可以吃的食物,否則它一定會把自己這些年的積蓄拿去買麪包,給在場的每個人類小孩發一個。
和半死不活了還致力於活躍氣氛的407不同,沈芙嘉沒心思玩鬧,付芝憶的話讓她驟然間抓到了什麼。
學生、軍人的本能都讓他們服從領導者,付芝憶問的那句“如果不跑步會怎麼樣”,他們從來沒有往這方面想過,就像坐在教室裡刷題的高考生,從來不會去想如果自己不參加學校這個月的月考會怎麼樣,至多隻是發泄性地喊兩句“老子不讀書了”,等上課鈴一響,又繼續爲了考試埋頭做題。
陸鴛被罰了蹲起,可是在一萬三的跑步途中,兩名老師一直都跑在最前面,途中有多少人落隊他們從來不管。
錦大的尖子生們向來自覺,就算是體力再差的法科生等到休息完後也會繼續跟上。
可如果他們沒有跟上呢……如果他們選擇中途離開了呢……老師會是什麼反應?
仔細想來,規則上好像並沒有任何一條要求他們必須服從老師的命令。
沈芙嘉猛然想起,從來到宿舍樓開始,兩名老師總是對他們露出一副出凶神惡煞般的嚴苛,可真正落實命令時,又寬鬆得讓人咋舌。
宓茶那三十個俯臥撐真正標準的估計只有三個,第十個往後全是在海豹頂球。
但李老師什麼也沒說。
俯臥撐也就罷了,畢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糾正的動作,但是排隊總該是當場便能規整的。
每次早上緊急集合,他們的隊伍都稀稀拉拉不成樣子,沒有留空位、遲到的學生也沒有站去隊尾,做完蹲起後又嘻嘻哈哈地插回了原位。
對此,老師們沒有一句批評。
他們除了在言行上表現得嚴厲、可恨以外,其他任何事情都一反常態的寬鬆,比在學校裡還要寬鬆。
這很不對勁。
他們像是受了暗傷的老獅,除了虛張聲勢地咆哮恐嚇以外,任何一點實打實的進攻都不做。
沈芙嘉站了起身,她再次環顧整個森林。
毫無疑問,學校是要營造一股絕境的氣氛,所以這裡一眼望去鳥無人煙,連地都是光禿禿的一片,連條蛇都別清理乾淨。
學校想讓他們感受到孤寂、感受到絕望,既然如此,那就不該再讓老師對着他們擺出各種現代設備和香噴噴的美食。
一開始沈芙嘉和所有人想的一樣,以爲那些美食是在刺激他們退出,可冷靜一想,這樣的環境、這樣的規則還需要再多加刺激麼?
根本不必要。
格外豐盛的食物、老師們和在學校裡完全不同的得意洋洋的語氣,以及對他們蔑視,似乎都在指向一點——
他們在挑起和學生之間的對立,故意讓學生仇視自己。
沈芙嘉盯着補給站,盯着言老師越來越心煩意亂的表情,她終於明白了過來。
規則上說,“偷、搶或是用任何除積分以外的手段從補給室獲得食物和水的,視爲退出選拔。”
這句話很長,並且有個看起來完全多餘的詞——“從補給室”。
把這四個字去掉後,這條句子似乎並不會受到任何影響,還會更加簡潔清晰。
可既然加上了,這條句子就可以被翻譯成另一種意思——
“偷、搶或是用任何除積分以外的手段‘從補給室以外的地方’獲得食物和水的,不視爲觸犯規則。”
沈芙嘉陡然一振,順着這條思路往下抽絲剝繭,一瞬間那些從前被她忽略的細節紛涌出現。
這片森林被清理的乾乾淨淨,補給室以外的地方根本沒有食物和水,這一點他們是驗證過的。
可他們忘記了:驗證的時間不同,結果也將不同。
李老師在宣讀那一規則之前,還有一條極爲重要的話被他們忽略了。
來到森林時,李老師便告訴他們:“每天早上五點,我和何老師會輪流送新鮮的食物進補給室。”
在第一次跑完一萬三之後,何乾又告訴了他們一遍:“現在是七點半,你們今天的口糧已經在五點拉到了補給室。”
五點——
在五點之前,有那麼一小段的時間裡,他們的食物和水不在補給室,而在運往補給室的路上。
沈芙嘉眯了眯眼睛,她終於能看懂言老師臉上難掩的焦急是爲了什麼。
這名牧師在巴望着、急切地等待有人能讀懂規則、讓她心愛的學生們離開這裡。
因爲她十分清楚,這套規則根本是無解的,再耗下去絕不會鍛造出什麼天才強者,只會不斷地損耗學生的身體。
學校讓一名牧師老師跟隨,可這座森林的規則卻是不許言老師出手,那就說明真正的訓練場地根本不在這座森林,這座森林的唯一用途只有兩個字——選拔。
選拔他們未來的隊友,同時,更是在選拔出他們的隊長。
他們活在了老獅王往日的淫威下,收斂起了自己年輕力壯的爪牙,老老實實地當一隻乖巧的兔子,諂媚地乞求着獅王大發慈悲,行行好自己留下,試圖靠着人畜無害的聽話來在獅羣中博得的一點地位。
于軍人來說執行命令是天職,可他們還不是軍人,這些老師也不是軍官士官,這場考覈的最終目的是爲了比賽。
聞校長不要死讀書的書呆子,更不要老師踹一腳才往前挪一步的機器人,他在等待一名能夠看穿老獅王外強中乾的勇者,有勇有謀地組織一場爭奪王座的廝殺。
每天五點來營地運送食物的只有一名六級下階或是七級上階的能力者,而這裡的學生足有二十二名,平均水平在九級左右。
一旦擺脫了固有的束縛,那麼這場勝負的結果簡直一目瞭然,毫無輸的懸念。
那每天早上一萬三千米的繞森林長跑,確如何乾所說,是爲了帶領他們參觀這座森林——
令他們找到合適的暗殺狙擊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