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71.飛白(一)
心剛被火燒熱,就被扔進冰窖裡,呲呲地裂着紋。
昭昭倒情願這婆子沒說這事,省得她意難平,她笑了笑,示意婆子算賬。
“都說妓女考不了,你還看這些做什麼?”婆子指了指身後書架上的《樂章集》,勸道:“你該看那個,老爺們都愛聽姐兒唱些吟風弄月情意綿綿的曲,你開口閉口三字經弟子規,誰陪你蓋着被子念童書啊?”
昭昭搖頭,不改。
她掛傷的小臉稚嫩又倔強,婆子盯着看了會,嘆了口氣,重新爬上高梯,從書架頂上拿出一匣落滿灰的書。
“白送你啦。”婆子用抹布擦去匣上的灰,泛黃的書頁隨着她老朽的手指一張張翻動,匣裡是《對相四言》《千字文》《急就篇》一類的開蒙書,“都是我小時候用過的……娃娃,你別嫌舊。”
昭昭動了動脣,沒說出話來。她報答人的方式向來只有掏錢,作勢就要翻袖子。
婆子趕緊按住她的手,昏黃的老眼中蘊着慈祥的笑:“你沒事多看看,別把它們放到一邊吃灰就行。雖然這些東西你一輩子可能都派不上用場,但人嘛,做事只講究隨心,不必非得圖個什麼。”
話落,婆子提了筆,很嫌棄地看了一眼昭昭的字,道:“尋常小孩兒入書塾都會有個小書袋,你想必是沒有的,但書上總該寫個你的名字。娃娃,你叫什麼?”
昭昭在紙上歪歪扭扭地寫了自己的名字,婆子誇道:“你娘還是讀過書的。”說罷,婆子在幾本書上都寫了昭昭的名。
婆子又老又聾,一手字倒寫得極有力道。昭昭看着書上還未乾的墨跡,心裡悶悶地發熱,她說不清到底是開心還是難過,只覺得承載了另一個人的期望,手中的書也變重了。
昭昭知道,婆子誤會了,以爲她是個身處下賤卻志在青雲的小妓女,送書是出於欣賞和憐憫。可昭昭清楚自己爲什麼想看書——僅僅是爲了下次賣弄小聰明時別有紕漏,別再出醜。
被高道悅點評時,她只羞不氣,現在卻又羞又難過,道謝後急匆匆地溜了。
繞七巷,轉八街,等她到教坊時,只見門口擠了一羣家丁僕役,繫了紅綢帶的箱子裡裝滿了白花花的銀子,爲首一個管家模樣的男人敲着鑼衝裡面喊:“還請姑娘出來一見!”
這嗓子一吼,教坊門口看戲的姐兒嘻嘻笑笑着要喜錢,家丁們從兜裡掏出早就備好的銅錢扔進去,裡面頓時像麪糊下鍋一樣沸騰起來。
昭昭不愛湊熱鬧,她抱了書往早餐攤子一坐,點了份水盆羊肉。
這家羊肉做得好,不羶,一口下去全是奶味,淡白色的湯中漂着翠綠的蔥花,喝上兩口整個人心情都好了。
“嬸子,那邊在求娶哪位姑娘?”昭昭問支攤子的女人。
女人一邊攪着鍋裡的羊棒骨,一邊眯着眼睛望了望,答道:“……剛纔好像聽見那管家喊什麼雲兒。這姑娘命好啊,這羣人的主家只是個八品小官,對她一見傾心,散盡家財也要贖她。”
昭昭又點了倆水晶柿子,用草杆吸着甜滋滋的柿子,笑道:“那爲何只讓下人來叫門,自己不露面?”
女人也笑:“男人嘛,再愛女人也比不過愛自己的臉面。贖個妓回去又不是什麼風光事,哪好意思自己來?”
正說着,教坊門口一陣吵嚷,那管家將鑼敲得震天響,對終於現身的雲兒諂媚道:“姑娘你總算肯露臉啦。”
昭昭望過去,遠遠的,只見雲兒穿了身惹眼的紅衣,像把刀似地插在門口,漂亮的眉眼間全是冷漠:“讓他自個兒來贖我!”此話一出,又是一陣吵吵嚷嚷。
昭昭收回目光,埋頭繼續吃羊肉,女人在旁邊嘆道:“這當婊子的啊,一輩子也就這點能端架子的時候了。”
昭昭正想和女人聊幾句,卻聽女人忽然噤了聲。
耳邊響起沉重的腳步,幾道人影落進碗中,昭昭聞到了生人的氣息,頸上的寒毛瞬間聳立。
她擡起頭,果不其然見了四個家丁模樣的男人像羣山似地將她鎮在中間。
“你叫昭昭?”爲首的黑臉漢子問。
既能準確無誤找上她,怎會不知她是誰?
裝傻充愣只會顯得心虛害怕。昭昭強作鎮定,放下筷子,拿起手邊的水晶柿子又吸了一口,反問道:“你家主子姓遊?”
“小婊子,你莫不是坑過的人太多,連有幾個冤家都記不清了?”黑臉漢子到昭昭對面坐下來,手中的木棍砸在桌上重重一響,“我家爺姓樑,前些日子被你騙了五千兩,你可記得?”
樑惜。
離半月之期還有幾天,此時找上門,怕是發現什麼了。
昭昭瞧着那根比自己手臂還粗的木棍,說不害怕是假的,她用虎牙將舌尖劃破,疼清醒了,平靜道:“樑老闆要真這麼在意結果,那當初就不該找上我。生意盈虧都是常事,擺出這副輸不起的樣子,就不怕惹人笑話嗎。”
“要真是花了錢沒辦成事,那倒不打緊,區區五千兩對我家爺來說算個屁。”黑臉漢子冷笑道:“可他生平最恨被人騙。你說使銀子走動關係,可那銀票第二天就被兵馬司遊大人兌了!至於你那個什麼狗屁姐姐也是假的,她淹死在水裡,七殿下看都沒去看一眼。”
糊弄不過去了。
昭昭渾身發寒,她拼命地想着辦法,可一無所有的她能有什麼籌碼?腦子越來越鈍,太陽穴砰砰跳像是要炸開……這便是報應不爽了。
忽然,她笑了笑:“在這兒鬧開不好看。”
黑臉漢子倒沒想到她個小姑娘能說出這種話,整得好像她細胳膊細腿能將他們四個打趴下似的。沒等他開口,昭昭用指節叩了叩桌子,衝外面喊了句:“嬸子,收錢!”
賣羊肉的女人早就躲在了棚子後,已經做好了桌椅板凳被砸得稀爛的心理準備,忽聽昭昭這一嗓子,她又跑出來了。
她小心翼翼擠到昭昭身邊,極快地摸了幾枚銅錢,想走,卻被昭昭扯住了袖子。
昭昭指了指桌上剛買來的書,笑着說:“嬸子,勞您幫我收好,若是明天我還沒來取,就幫我還給西二街賣書的聾婆子吧。”
女人搞不懂她爲什麼還能笑得出來,抱着書趕緊溜了。沒走幾步,就聽身後傳來桌子被掀起、碗碟碎了一地的聲音。
“狗孃養的小婊子!”
黑臉男人被大瓷碗裡的羊肉湯潑了一臉,一邊抹着臉上的蔥花,一邊抓起木棍領着幾個家丁去追那個跑了沒多遠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