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72.飛白(二)
有了福寧寺那檔事,昭昭不再指望教坊中人會救她。
她掀翻桌子後直往人多的地方跑,在人羣中穿梭遊移,像條靈巧的魚。四個大漢在後面不停地追,逮她不住,就放聲大吼:“誰逮住了前面穿黃衣裳的小婊子,我給誰銀子!”
昭昭只恨自己窮,沒法邊跑邊撒錢,讓路上的人人鬼鬼幫自己攔路。
逮她的人越來越多,她不僅要跑還要躲,當她被攆進一條死衚衕時,已經力竭到連站都站不穩了。
黑臉漢子給身後幫忙追的人扔了賞錢,衝昭昭冷笑道:“我家爺讓我給你捎句話。他說你可惜,又不可惜,那麼多打探消息的人裡就你最聰明,你卻偏偏只是個心術不正的小妓女。”
說罷,抄起手中的木棍重重抽了昭昭兩棍子。
一棍抽在手臂,一棍抽在背上,昭昭疼得跌在地上,臉色白得發青,額上冷汗密密麻麻。
眼瞧着黑臉漢子還要抽昭昭棍子,有個瘦家丁攔住他,瞟了昭昭瘦弱的身子一眼,笑道:“老大,其實她長得還不錯,沒必要先打壞了,咱們……”
話沒說完,黑臉漢子一巴掌扇過去:“你要不要臉?!”
起色心的瘦家丁懵了,捂着臉委屈道:“老大……”
黑臉漢子戳着他鼻子說:“爺讓咱們教訓她,是教訓,不是欺負!照你那樣,豈不成了爺被騙錢後惱羞成怒,讓自家僕役去糟蹋人家身子,這像什麼話?哪有逞兇鬥狠專攻下三路的!”
瘦家丁的色心消了,人也開始逆反了,他指着黑臉漢子手中的木棍說:“那你長得壯,還用這老粗的木棍打人家小姑娘,又算哪門子英雄好漢?”
“少磨嘰!”
黑臉漢子趕緊把木棍甩了,從一旁堆好的柴堆中抽出一根配得上昭昭的細棍,噼裡啪啦往昭昭身上打。
昭昭原本以爲有機會逃過一劫,沒想到只是從被打死到被打得半死,她一邊護着頭一邊吼道:“我是寧王府的人,你們打不得我!”
她原本不敢這麼說,一是因爲這純屬胡亂攀扯,二是因爲她怕有個萬一,被寧王府的人發現她不是好東西,把已說定的事兒攪黃了。
可她咬牙捱了幾下,發現實在疼得扛不住,迫不得已道:“過幾天寧王妃還要見我!”
黑臉漢子聽她這話愣了一下,身後立馬有個家丁勸道:“老大,爺說了,這小婊子慣會言辭欺詐,吐出來的半個字都信不得。”
昭昭這話招來更毒的打,她暗罵自己作孽不淺,恨恨道:“打!有種就把我打死,看寧王妃會不會放過你們主子!”
她說得極有底氣,唬得黑臉漢子停住了手。
“怎麼?慫了,不敢賭了?”昭昭吐掉嘴裡的血沫,沾着泥污的臉上強撐出笑:“我一個進出城都要教坊路引的賤籍婊子,你們難道還怕我跑了?這雲州城你們比我熟,幾天後等我好模好樣地見了寧王妃,你們再來逮我也不遲。”
昭昭不怕陷入絕地,也不怕狼狽。
她輸得起,她只怕沒有命,怕沒有機會再贏。
黑臉漢子沉思了會,這種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頭頂乍響一聲悶雷,陰鬱的天被白光撕成兩半,暴雨傾盆而下。
黑臉漢子看着地上躺在雨水中的昭昭,她細瘦的身子蜷縮成了一隻蝦的模樣,明明那麼可憐,稚弱的臉上卻還透着不甘心和驕矜,彷彿身上那些傷痕都只是不痛不癢的點綴。
黑臉漢子嘆了口氣,扔掉了手中的木棍,臨走前對昭昭說了句私心的話:“我家爺不喜歡被騙,但願賭服輸。他讓我們來教訓你一頓,便不指望要那五千兩回來了。”
他們走了。
空寂的死衚衕中只有雨水奔涌的聲音,昭昭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任由傷口被浸透,麻麻癢癢地發着疼。一條溼淋淋的小狗搖着尾巴跑到昭昭身邊,用舌頭舔了舔她蒼白的臉,像在可憐她似地發出了一聲嗚咽。
昭昭忽然睜開了眼。
她的頭髮溼粘在臉上,嘴角腫了流着血,額頭破了,手臂上全是青紫和擦傷。
可她竟然笑了,衝一條聽不懂人話的狗驕傲地笑了:“我不可憐……你知不知道我賺了多少錢?”
小狗不懂銀子,只知道她滿身是傷躺在雨水裡。它嗚咽着跺了跺腳,溼漉漉的眼望向昭昭,像在看另一條流浪狗。
“五千兩,足足五千兩。”昭昭笑得好難看,“尋常妓女賣一輩子都難掙到這個數……你說我這回是不是賺大了?”
小狗不嗚咽了,似是覺得她無藥可救,甩着尾巴走了。
昭昭躺在地上望着不斷落雨的天,身上太疼了,就在心裡不停數銀子,來換一絲絲不存在的甜。
她真想立馬爬起來給窈娘和小多寫信,她不會說自己手段不正當,更不會說自己捱了打,只會說自己賺了好多好多錢。
其實。
在這條名爲命運的窮途末路上,一直追殺她的並不是什麼賤籍出身,也不是什麼家人安危。
而是她心中如燎原野火般難以熄滅的慾望。
她想踩到別人的頭頂,想一呼百應翻雲覆雨,想自己的話不被任何人違逆,人間都匍匐在她的腳底。
想到這裡昭昭忽然自嘲地笑了,她真好養活,光是憑藉虛無縹緲的輕狂妄想,便又覺得可以好好活下去了。
她屈了屈手指,想從地上爬起來。反覆試了幾次都失敗了,實在疼得厲害。
不知在雨水裡躺了多久,久到身體都快麻木結冰,耳邊忽然響起了腳步聲,一把傘遮在了她的頭頂。
來人聲音清澈而冷靜:“死了?”
是修逸。
昭昭隙開眼,瞧了瞧他,又不耐煩地閉上了。這人穿了一身月白,乾淨得不合時宜,襯得她更髒更狼狽了。
風中有花香,修逸擡眼,見一戶人的矮牆邊探出了幾支茉莉花,便折了一朵開得正盛的。他蹲下身,用帶雨的花葉輕輕擦着昭昭臉上的血和泥:“我來找你談生意。”
昭昭聞着花香,懶得睜眼:“買什麼。”
“你的命。”
花髒了,修逸丟掉它。
“與其活得像條野狗,倒不如把它賣給我。”
昭昭咳了兩聲,嘴角浮着血絲和淡淡的譏諷:“什麼價?你妹和你娘都救過我,價格好說,我給你打折。”
“你去攀咬遊明,安心赴死,我保你家人一生榮華富貴。”修逸與她對視,漂亮的眼睛冷漠得沒什麼人味:“你不必盼着我娘,她給的那點小恩小惠改不了你們一家的命。我比她好說話,有什麼要求儘管提。”
昭昭愣了會,笑道:“世子爺,你高看我了。我沒那麼捨己爲人,容不得別人踩着我的命逍遙快活。”她收了笑,稚弱的臉上透着陰冷:“骨肉至親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