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88.幸憐(八)
“用完我就走?”
修逸將棋子丟回盒中,語氣冷淡:“要走也得先回去,你家人還在府裡。上來。”
昭昭站在馬車下,攥了攥拳,不言不動。
夜風寂寂,吹得地上的殘枝敗葉一片沙沙聲,大牢中的哀哭穿過層層大門飄到兩人耳邊,像是飛蟲在嗡嗡叫。
兩人就這麼對視着,終究還是修逸先開了口:“你怕我?”
昭昭不說話,可修逸能讀懂她的眼。
他似是氣笑了:“你恨他,我讓他不得好死,你卻怕上我了?”
端起碗吃飯,放下碗罵娘,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見昭昭還是跟塊木頭似地不說話,修逸捻了顆棋子砸她頭上:“你不僅不講理,還慫得連話都不敢回?”
棋子恰好落在腳邊,昭昭撿起來,啪的一聲丟回去:“我就是怕你。”
修逸側身躲開那枚棋,拉下衣領,露出脖子上的牙印給昭昭看:“那這難道是瘋狗咬的?你怕得未免太遲。”
見她尷尬,又指着天上的月亮說:“上來,再矯情天都亮了。”
昭昭只好坐進馬車,垂眼瞧着棋盤上的黑白兩子,漠漠道:“世子爺,叨擾你許久,我明天就帶着家人走。”
“好。”修逸沒拒絕,繼續下着殘局,“要等等何必。他以爲你會看完十八道大刑再出來,偷閒去隔街賭錢了。”
那幹嘛急着叫她上來?昭昭蹙了蹙眉。
“會不會下棋?”
昭昭搖頭。
“我妹妹是個棋瘋子。”修逸漫不經心道,“你見過她,她救過你。”
昭昭自然忘不了,感激道:“你娘和你妹妹都救過我。”
“難道我沒救過你?”修逸把殘局攪亂,沒興致下了,“你好沒良心。過河拆橋也得有個道理,說說看,你怕我什麼?”
“比如我是一隻螞蟻,我和另一隻螞蟻有仇,我會希望它被我殺死,病死,摔死,各種不得好死。”
昭昭認真地看向修逸:“但我絕對不想它被人玩死。它死那一刻我不會有任何大仇得報的快意,我只會呆呆地仰起頭望着你。你問我爲什麼怕你……我爲什麼會不怕你?你居高臨下,宛如神明,你腳邊的小草於我而言彷彿深山密林,你要我死只需輕飄飄地吹口氣。”
修逸垂下單薄的眼瞼:“我不知道女人這麼複雜。”
昭昭搖頭:“不是女人這麼複雜。是無權無勢的窮人,都這麼複雜。”
兩人沒再說話,馬車外響起腳步聲。何必贏了錢,甩着銀袋子哼着小曲兒回來了。
他挑開簾子,笑道:“小昭昭,看得開不開心?我特意——”
修逸冷聲打斷他:“回去。”
何必咂了咂嘴,暗罵一聲莫名其妙,駕馬時把鞭子抽得格外響。
馬車裡的琉璃燈已經熄了,修逸沒再點,他隱在夜色中神情不明:“我勸你別走。不是每次都能撿回一條命。”
昭昭原想着把窈娘和阿蘅安排在遠些的鄉縣,自己回青陽縣叫上小多去倒騰囤貨的事。可上次被截殺後,她心有餘悸,不敢輕易讓家人涉險。
修逸猜到她的想法,於是又說:“你是因爲幫我做事才惹禍上身,於情於理我都得管你。不如先把家人放我島上,至於你……”他把手伸出車窗,想抓一縷風,“你想去哪?我讓人護着你。”
昭昭沒拒絕的理由,直說道:“先去青陽縣,再去濮陽縣。”
“好。”修逸沒問她去做什麼,“什麼時候走?”
“明天一早。”
——
第二日,昭昭剛在牀上窩了一兩個時辰,門就被咚咚敲響。她迷迷糊糊地打開門,見來人是小綣,身後還跟着兩個侍衛。
小綣說了句胡語,昭昭聽不懂,兩個侍衛上前道:“姑娘,馬車已經備好,可以動身了。”
夏日太陽升得早,昭昭望了望黯淡的天色,打着哈欠問:“這麼早?”
侍衛不解釋,拱手道:“還請您快些收拾。”
昭昭困得不甚清醒,沒力氣再去多問幾句。只好將東西收拾好,留了張條子囑咐窈娘,然後便跟着侍衛出了島,坐上了王府門前早就備好的馬車。
馬車裡暖烘烘的,薰着甜絲絲的香,昭昭一聞就犯困。更過分的是軟墊上還有軟乎乎的小毯子,不知是什麼動物的皮毛,裹在身上像是跌進了棉花堆裡。
昭昭愜意地縮在軟墊上,挑開簾子,問正在給馬兒補餵馬草的侍衛:“兩位大哥,何侍衛是安排你們送我回青陽縣,還是一直跟着我?”
兩個侍衛對視一眼,一齊垂下了頭:“姑娘不必多問,放心就行。路途遠,您不妨先睡會。”
既如此說,也不好再多問。昭昭擡頭望向魚肚白的天邊,月亮已經落了,她輕輕嘆了口氣,蜷在軟墊上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極不安穩,昭昭做了個怪夢。
夢裡是陰森的刑房,她被綁在木架上,伸手不見五指,死寂得連呼吸聲都聽不到。
昭昭掙扎,抖得身上的鐵鏈嘩啦嘩啦響,奇怪的是她的左手毫無力氣,像是沒長在身上一樣,
吱呀一聲,牢房的門被推開,一個身形高挑的人走進來。
頭髮被拽起,昭昭被迫仰望。
逆着光,昭昭看不清臉,只能瞧見這人穿了一身明紅色的鶴袍,煊赫貴氣。
“你的眼睛很漂亮。”
聲音冷冷的,沒什麼溫度,是個女人。
“可我不喜歡你眼裡陰鬱的火,躲躲閃閃的仇恨,還有那種該死的傲慢和藐視。有時候我真想把你的眼睛挖掉,你知道嗎。”
“你很聰明,但我不喜歡你聰明過頭,更不喜歡你把聰明用在裹挾轄制我上……我想割下你的腦袋,給你安上一頭豬或者一條狗的頭。如何,你喜歡做一頭豬,還是做一條狗?”女人又說。
女人冰冷的脣落在昭昭的眉心,她輕輕笑了:“乖一點,我們永遠都在一起。”
一道光落下,照亮了女人的臉,昭昭頓時渾身僵冷。
昭昭看見了自己。
還有自己眼中修逸的倒影。
——
昭昭猛地驚醒,她從軟墊上滾下來,砰的一聲摔在車板上。
她定了定神,看清周圍並不是夢中的刑房,而是乾淨素雅的馬車。
今日難得放晴,帶着花香的風挑起車簾,陽光順着縫隙擠進來,輕柔地落在昭昭臉上,她像只貪暖的貓,一動不動地坐着聽車輪咕咕響。
怎麼會做這樣的夢。
昭昭揩了把額上的冷汗,心悸未消。
車門被推開,修逸的聲音和風一起進來:“醒了?”
原本趕車的兩個侍衛已經不見了,只剩他一身白衣坐在陽光裡,彷彿鍍了一層薄金,耀眼似雲中仙。
他手裡還拿着趕馬的鞭子,淡淡道:“你說夢話了。”
風都往馬車裡灌,昭昭微眯了眼,蹙眉道:“你怎麼來了?”
“就這麼怕我?”昭昭搖搖頭,心想你要是曉得我方纔做了什麼夢,說不準誰怕誰呢。
她從馬車裡鑽出去,坐到轅座上,伸開手指抓了抓陽光,懶懶道:“你跟着我做什麼呢。”
“府裡太無聊了。”
“就咱們兩人?”昭昭望了望路邊的田野和山林,“萬一有刺客要來殺我,恰好你也在,他們豈不是賺了個大的。”
“我帶了刀。”
昭昭看向他腰間,上面佩了柄細長的刀,刀身銀白如月下清霜。隨着車輪起伏,刀膛中的銀珠發出細碎伶仃的清響。
“這不是何必的刀嗎。”昭昭疑惑。
“我借了。”
昭昭笑:“你沒有自己的刀?”
“沒有。”
“爲什麼。”
“如果有的話,我不會用它去殺人。”修逸看了她一眼,“捨不得。”
昭昭的目光落在他左手手腕上,那有道淺淺的傷疤:“比起武,你好像更喜歡文。”
“說不上更喜歡。有天分,能做好,就多做些。”修逸默了會,又補了句:“更何況武將沾血的刀,從來難勝文臣舔墨的筆。”
昭昭支着頭,明目張膽地打量他的側臉,目光凝在他眉心小痣上。一陣風來,吹動他束髮細帶尾上的紅玉珠子,垂在臉側,襯得他膚色白得不真切,如夢似幻,彷彿風再大些就能把他吹散了。
許是今日天晴有些熱,他衣裳穿得單薄,月白綾的料子遮不住頸上的牙印。那牙印隨着他的呼吸微微顫動,落進昭昭眼中像是勾引。
“你要跟我跟多久?”
修逸目視前方,看也不看她:“不知道。”
昭昭指着他這身貴氣逼人的打扮:“你穿成這樣哪能跟我回縣裡?太惹眼了。”
修逸無奈道:“沒有更素淨的衣服了。”
他從腰間摸出一塊牌子,丟給昭昭:“你可以說我是某戶人家的小公子,也可以說我是定北軍西三路的無名小卒。”
昭昭拿起牌子一看,還真是小卒的,她失笑道:“小公子小卒哪買得起你髮帶上的紅玉珠子?”
修逸漫不經心地看向她:“那你與我換換。”
怕她不同意,又道:“一等一的碧璽珠。我若忘記找你要回來,你拿去當了,這輩子都衣食無憂。”
風中有花香,吹得人心裡又暖又燥。昭昭沒理由不同意,她拆下自己的素綢髮帶,擠到修逸身後,將他的頭髮也解了,鬆鬆地攏在手裡。
“束好看些。”修逸道。
他的髮絲有些涼,帶着冷淡的沉香味。
昭昭聞得心癢,目光粘在了他玉白的脖頸上。
許是她的目光太過炙熱,修逸輕飄飄道:“又想咬我?”
昭昭用舌尖抵住虎牙,抵疼了,暗罵一聲騷東西。
她心裡不痛快,正要挑刺幾句,卻聽修逸道:“還有個東西,你要不要也拿走。”
“什麼?”
像是看透了昭昭的想法,又像是在迎合她的慾念,修逸點了點自己的鎖骨,那裡有條不起眼的銀線:“這個。”
昭昭放下已經束好的頭髮,從後面把手探進他的衣領。那銀線很細,捏不住,折騰一番竟像她在存心亂摸。
她原以爲是個什麼了不得的寶貝,等好不容易拿出來,放到手裡卻見只是個白玉扳指。是用舊了的,上面有一道淺淺的凹痕,細縫裡面滲了血進去。
“這是什麼?”
“我以前射箭時用的扳指。”
它躺在昭昭手心,上面還帶着修逸的體溫。
昭昭原想問他爲何現在不戴了。略一思索便反應過來,他左手廢了,使不上力……難怪上次他用的是弩箭。
昭昭心裡說不出的感覺,問道:“這個值錢嗎。”
“一文不值。你可以把它丟掉。”
若昭昭真是個愛財如命的人,就該把這東西還回去。
可她沒有,而是欲蓋彌彰地笑了笑:“我不信,世子爺用的東西怎麼可能差。”
說罷,昭昭又鑽回了車裡,躺在軟墊上舉着那塊牌子,念道:“……定北軍西三路……言缺?”
他造假牌子起假名,用言宗憐的姓不奇怪。但幹嘛加個不吉利的缺字?
昭昭眉頭蹙起又鬆開,衝外面喊了一嗓子:“言缺,到了地方叫醒我。”
修逸沒說話,搖了搖馬鞭,算是迴應。
昭昭笑,裹着毯子縮在軟墊上,望着他的背影睡着了。
——
昭昭是在一陣嘈雜聲中醒來的。
馬車已經停在宿春風樓前。她揉着眼睛,聽外面嘰嘰喳喳似有無數人語,像是在討論什麼。
小多的聲音格外明顯:“昭昭兒!昭昭兒!”
昭昭推開車門望出去,只見小多被擠在姐兒堆中,費力地衝她揮手:“你回來啦!”
小多語氣雀躍,可目光一望向昭昭,又透着說不出的黯然。昭昭順着他的視線,也順着姐兒們的視線,這才反應過來大家嘰嘰喳喳在討論什麼。
罪魁禍首就坐在她身邊,一臉冷淡,眼觀鼻鼻觀心,彷彿這樣就能神遊天外,隔絕嘈雜。
虞媽媽擺擺手,示意大家閉嘴。
鶯燕如雲的樓前瞬間靜下來,她走到馬車前,衝昭昭鞠了鞠身:“昭昭兒,你回來了。”
莫名其妙地,昭昭猛然紅了臉,她連忙跳下馬車握住虞媽媽的手:“媽媽,咱們客氣什麼。”
虞媽媽不說話,目光卻看向了昭昭身後的修逸,帶了幾分討好又尊敬的探究。
貴氣是掩不住的。
“這位是……”
衆人的目光都壓在昭昭身上,等她回答。
她嘆了口氣,心想修逸跟來幹嘛?今日衣錦還鄉,她本可以把在雲州的所作所爲賣弄鼓吹一番,讓大家覺得她有真本事真才幹,爲將來的謀劃鋪路。
可修逸一跟來,大家便只會覺得她是攀上了高枝,什麼也不做,光靠男人就贖了身脫了籍。
早知男人這麼礙事,她就不該色迷心竅。
昭昭悔不當初,沒好氣道:“誰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