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乾壓抑着情緒,在猛灌了三杯酒之後,他突然嗚咽的喝不下去,憤怒涌向心頭,猛然之間的站起身來,一手砸在桌子上,望向林婉兒的眼睛,開口問道:“爲什麼不是緣分?”
是啊,你否決我也就算了,幹嘛還要連最基本的緣分都否定,我們習慣給予說不明、道不清的東西冠以緣分,我們希望美好的永遠美好,你卻如此決絕的否決,這比一把刀插在趙乾的心口窩兒還要讓人難受。
林婉兒也看着趙乾,一臉的嚴肅認真,冷酷和冷漠,她總覺得渾渾噩噩、迷迷糊糊的活下去是一件很明智的選擇,和趙乾保持若即若離的距離,不親近,所以不會傷害,不疏遠,才能感到存在,以及她渴望的、珍惜的、不能否定的溫暖。
“趙乾,我們只是巧合,巧合在這個世界相識,偶然走到如今。你有沒有想過,若是早上二十年或者晚上二十年,我老去,你年輕,亦或者相反的情況,我們再相見,還能像如今這般嗎?不會的,我們會成爲他鄉相遇的故知,點頭擦肩而過,知道這個世界有一個人和自己來自相同的地方,然後呢,然後就沒有然後了。”林婉兒淡淡的說道,她知道趙乾能明白,也只要趙乾明白。
“不會的,婉兒,你說的不對,即使出現你說的那種情況,我也會義無反顧的找到你的。”趙乾斬釘截鐵的說道。
林婉兒苦笑,她不相信趙乾,更多是對自己沒信心:“別騙自己了,趙乾。我們不能把偶然美化,巧合永遠支撐不起生活,漫長的日子中我們總有那麼一瞬間會懷疑,只要懷疑了,這就說明我們選擇錯了,而你我都承受不了這種錯誤,既然如此。我們爲什麼還要選擇?”
“不,我不會,我不會後悔的,無論日子有多長。我都不會後悔一點點,哪怕一點點。”趙乾臉上有悲苦之色,但是更多是決然,“婉兒,讓我來幫你。讓我向你證明,無論以後的歲月多麼漫長,我不會後悔,而你也不會。”
“保證?”林婉兒望着趙乾,厲聲質問道,“趙乾,你拿什麼保證?還記得你的故事嗎?你愛的人不愛你,你能保證你能放下以前?”
“放不下又如何,我們可以遺忘啊,我們可以拋棄。將那些人和事情都忘了,我們不必揹負着以前,你忘不了,我也可幫你忘記,我可以讓你天天都生活在快樂中,讓你永遠都想不起來以前。”趙乾的語氣有些可憐,像是懇請。
“可是,趙乾,沒用的,我忘不了啊。忘不了過往種種,那些以前我經歷的都是抹不去的最深刻的記憶,那些快樂和苦難才成就瞭如今的我,我不會改變。即使想也改變不了。我以爲時間可以消磨讓我暫且忘記,但是它們就像是我的影子,時時刻刻跟在我的身後,甩都甩不掉。”林婉兒臉上有了惶恐,有了無助,他懷抱着肩膀。那是和林婉兒生活這麼多年的寶玉從未見過的表情,大姐突然變得很陌生,很可憐,“趙乾,我問你,你能忘得了嗎?”
“我……我……”趙乾吞吞吐吐,他不能在這個時候欺騙自己,也不能欺騙林婉兒,他低下了頭,遮掩住表情,“忘不了。”
“好了,趙乾,你忘不了,我也忘不了,即使在一起,最終我們會變得越來越陌生,越來越無話可說,然後成爲彼此的折磨,連一開始的快樂都忘的一乾二淨,這可真悲哀啊。”林婉兒似乎已經看到了以後,那種她最不想看到的,“而且,趙乾我告訴你,我林婉兒已經習慣一個人生活了,我不需要別人的幫助,即使是你也不可以。”
趙乾無話可說,他輕輕擡起腳步,只感到天旋地轉,周圍的景物都變幻着形狀,只有林婉兒的臉龐是清晰可見的,走到林婉兒面前,他猛然將她擁入懷中,漸漸用力,好像要將她抱進身體裡面。
林婉兒呆呆的、愣愣的,趙乾抱得太緊,她有些呼吸不過來,可是她沒有動作,反而反抱住趙乾。
大廳外,徐雲楓早就準備好的俗氣儀式開始了,爆竹聲一下子響起,噼噼啪啪,響聲震天,民間藝人搖頭晃腦,雙手熟練的擎捏着嗩吶,一聲聲清脆喜慶的嗩吶聲突兀升高。
趙乾放肆的在林婉兒的耳邊蹭了蹭,在漫天的鑼鼓和爆竹聲中,在喜慶和熱鬧之中,趙乾淚流不止:“婉兒,我不會後悔,而我的忘不了也不是根本問題,根本問題是你的忘不了。”
說完,他鬆開林婉兒,扳着她的肩膀,重重嘆了一口氣,一句話在心頭嘴邊,權衡了很長時間,還是沒有說出口,他轉身離開,心裡有話說不出來,海鳥和魚兒相愛,或許真得只是一場意外,我和你之間的感情,至今差異一直存在。
望着趙乾漸漸離去的背影,林婉兒聽不到了鞭炮和嗩吶聲,但是卻似乎還能聽到趙乾在自己的耳朵邊賤賤的喊“婉兒”,她的眼淚毫無理由地撲簌簌落下來,可是趙乾沒有看到。
鞭炮漸漸熄了,嗩吶聲也逐漸小了,寶玉想要上前安慰大姐,林婉兒伸手擺了擺手:“別讓趙乾這塊老鼠屎壞了一大鍋的好粥,我們繼續吃。”
她首先坐了下來,拿起筷子,端起碗,像是沒事兒人一般張開大嘴,一口一口吃着,大聲咀嚼着,那根胡蘿蔔被她吃的吱吱作響,廳外都能聽到,她邊吃邊讚歎道:“好吃。”
好像吃得不過癮,她站起身,圍着餐桌跑了小半圈兒,隔着西涼王徐驍的肩膀夾了一塊雞腿兒,塞到嘴巴里,左右腮幫子鼓得大大的,大口吞嚥。
整個餐桌上靜悄悄,都默默看着林婉兒。
林婉兒旁若無人將身前盤子一掃而空,嘴角處沾着醬汁和菜葉,她用寬大的衣袖胡亂擦了擦,心滿意足癱在椅子上,伸手拍了拍鼓脹脹的肚子:“哈哈,吃得好飽啊!”
她擡頭看了看衆人,開口問道:“你們怎麼都不吃?我可吃飽了,就不管你們了。我先走了。”
說着,她撐着腰站起身來,不忘抱着那兩托盤銀子和元寶,叫喚着“哎呦哎呦。離開了大廳”,寶玉想要追上去,被徐驍拉住了,李慕白想要去追,被夏草按住了。
有些事情。別人幫不了。
穿着大紅衣衫,拖着銀子元寶,林婉兒聽任淚水向下流,她的頭腦變成一泓清水,滴滴答答地流出來,她努力一步一步向前走着,不斷對自己絮絮叨叨,一塊金元寶掉了,她低頭看了看,怔怔出神了很長時間。最後彎下腰,費盡氣力方纔拾撿起來。
她突然覺得很累,找了一塊石頭,扶着假山坐下來,左右瞧了瞧,沒有人,終於忍不住,她哭出聲來。她多麼希望趙乾能夠看到這一幕,她不堅強,也不勇敢。她希望有人能夠擁抱自己,就這麼簡單。
不知道哭了多長時間,她擦乾淨眼淚,抱起屬於自己的銀子和元寶。回到自己的房間,她對自己說道:“睡一覺,睡一覺就好了。”她如是想着,想要解開身上繁瑣的衣衫,可是解了半天,也沒有解開。於是她又哭了,還帶着一絲的委屈和憤怒。
趙乾渾渾噩噩離了王府,站在熱鬧的大街上,向左向右看了看,茫然沒有目的,他突然想起了在上京城寫下那首《玉蝴蝶》的洪秀瑜,當時他的心情和自己如今也應該一般無二吧。
漫無目的如同行屍走肉一般行走在大街上,趙乾十分想找一個酒攤獨自一人喝上一壺兒,他聽說西涼的土酒最爲濃烈,喝下一口胸肺都能燒裂開來,格外的催人淚。
他走過了三條街,跨過了半個涼州城,終於在一個犄角旮旯裡找到了一個簡陋只能遮蓋一半的小酒攤,酒攤老闆不像是一個做生意的人,自己早已經喝醉,用破敗的草帽子蓋住整張臉,斜躺在牆邊,手裡端着還剩下一半的土酒,嘴中說着聽不懂聽不清的夢話。
趙乾伸腳踢了踢老闆,老闆翻了一個身兒,迷迷糊糊的說道:“喝酒自己舀,下酒菜自己撈,錢放在桌子上就好。”
趙乾苦笑一聲,嘆了一口氣,這老闆活得徹底痛快,他自己走到酒槽前,剛剛掀開木蓋,迎面便是一陣辛辣刺鼻的味道,伸手拿起個缺了一塊的大碗,舀滿一碗,烈酒不清,很濁,如同大河裡的水。
自顧自坐下,趙乾猛灌了一大口,鼻涕和眼淚橫飛,卻也格外的痛快淋漓,他眯眼望向遠方,一條街上熙熙攘攘都是人,陽光照射下來,像是給涼州城穿上了一件黃金衣,吵鬧聲和嬉笑聲夾雜在一起,匯成一副別樣的風景。
喝完一碗,他想起老闆說還有下酒菜,便晃晃悠悠站起來,圍着小酒攤轉悠了三遭,終於在酒槽的旁邊看到了一個小罈子,掀開封泥,用筷子撈出下酒菜,定睛一看,是紅燦燦的小辣椒,帶着發酵出來特有的辣味。
端着一碗酒和一碟小辣椒,趙乾從新坐回座位上,捏起一根小辣椒在酒裡面沾了沾,一口吞到嘴裡,烈酒的辛辣和小辣椒的辛辣,讓趙乾大呼痛快。
喝着痛快了,他便一手拿着一根筷子,敲得破碗叮噹作響,周圍紛紛有行人路過,看到他的樣子都繞道離開。
他喝着,吃着,敲着,慢慢沒了意識,眼前的事物越來越朦朧,最後終於滑到桌子下面,緊緊抱着一根桌子腿,彷彿在抱着一根救命稻草,心中只剩下寧靜的滿足和歡喜。
車水馬龍,熙熙攘攘,日頭東昇西落,明滅不定之間,落下了山頭,氣溫漸漸涼了,寒了,一股從地下冒出的寒氣侵襲着涼州城。
從大街的一頭兒,世子殿下徐雲楓也是失魂落魄如同孤魂野鬼一般向着酒攤飄蕩過來,他也需要借酒澆愁,因爲今天見到鄭拓之後,鄭拓的問題將他問住了,問題不尖銳,但是格外客觀真實,他不能反駁,也無從反駁,只能默然,傷心。
對於這個小酒攤,徐雲楓似乎很熟悉,也沒問老闆,便走到酒槽前給自己盛了一碗,又捏起幾個辣椒,等走到桌前,才發現地上還躺着一個趙乾。
徐雲楓愣了愣,嘆息一聲,伸手拍了拍趙乾:“醒醒,醒醒!”
趙乾在朦朧之中睜開眼睛,看到徐雲楓,失落的說道:“原來是你啊。”
徐雲楓將癱成一團的趙乾提起來,放到椅子上,趙乾順勢趴在椅子上,喃喃自語。
沒有理睬趙乾,徐雲楓自顧自喝自己的酒,喝一口,他就嘆息一聲,好似每嘆息一聲,就能消除心中的一絲愁悶。
此時,躺在牆角的小攤老闆緩緩醒來,扶牆站起身來,可能覺得天氣有些寒冷,他使勁兒跺了跺腳兒,雙手插在袖子裡,對於爛醉的趙乾和買醉的徐雲楓並不上心,走到桌子前將桌子上寥寥的銅板摟進袖子裡,轉身離去:“喝夠了,收拾一下桌椅板凳。”
人便消失在大街的盡頭兒,這世間有太多人有故事,每一個故事的情節或許不同,但是最終落腳點似乎都是一個字——情。
“哎,趙乾,看到你這個熊樣子,按理說我應該竊喜高興,可是如今就是高興不起來,反而有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感覺。”徐雲楓無奈笑了笑,也不管趙乾能否聽到。
趙乾聽到了,如同鬼混一般,直愣愣坐了起來,眼睛沒有焦距望着徐雲楓:“我可沒你慘,我和婉兒遲早是要走到一塊的,我們只見是有感情基礎的,你怎麼能懂?”
徐雲楓喝了一口濁酒,“我是不懂,只是零零星星猜測,林婉兒和你來自同一個世界,而且在那個世界你們相識,你還傷害了她,來到這個世界中,你突然發現不能讓林婉兒知道你的身份,若是知道了,她肯定恨透了你,所以你才說我的忘不了不是根本問題,根本問題是你的忘不了,是不是?”
趙乾盯着徐雲楓許久,最後頗爲不屑的說道:“你懂個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