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兒一時間啞然,那一刻,他覺得,大將軍是對的,自己和城頭之上這羣人錯了。
人生而平等,有些權利不言而喻,無需贅述,每個人應該是一個獨立的個體,擺脫附庸,爲自己說話,天下本應該是天下人的。
可是,她卻不能認同大將軍,因爲她無法從一個科學合理的角度向夏侯襄陽闡述生產關係和生產力之間的關係,大將軍所勾畫的太平盛世代表的生產關係太過超前生產關係,所以在大將軍爲天下做主二十年的過程中,他會發現各種找不出源頭的阻撓,如同隱藏在黑暗中的不可抗拒力。
到那時,夏侯襄陽的迷茫如影隨形,自我懷疑會成爲主要的生活旋律,天下沒有按照他的設想構建,某些嚴苛極端的條例和法令會通過他頒佈天下,整個天下從此會划向深淵,他最不想見到的流離失所和家破人亡日益增加。
在自責、懊惱、懷疑之下,夏侯襄陽在風雨交加的夜晚走向孤獨的死亡,被無盡的黑暗吞噬。
也許十年,也許二十年,也許百年,也許是某個力挽狂瀾的英豪橫空出世,這個社會基因中的自我調理機制才能緩緩恢復正軌,繼續緩慢按照某個既定的線向上攀爬。
但是,那時候冷漠的史書之上,對失敗者夏侯襄陽的評價必定極盡貶義和嘲諷,卻隻字不提當初的他懷抱着何等偉大無私的理想。
站在城樓之上的林婉兒在呼呼北風中看着城牆之下的夏侯襄陽,心中有千言萬語想要勸服大將軍,可是她知道一切都是徒勞,心懷美好理想的人心智最爲堅定,那個完美的世界是他努力和奮鬥的方向。
聽到夏侯襄陽的話,城頭之上其他人也是百感交集,心中驚濤駭浪,不能言語。
潘春偉眼中有濃濃的悲色,他喃喃自語:“我不如你。”
靖安王趙承德最是驚訝,他從來都沒有踏進陛下、夏侯襄陽、徐驍、潘春偉和陳賢的那個圈子內。他只是一個閒散王爺,做着一個閒散王爺應該做的事情,僅此而已,可是聽到夏侯襄陽此番話。他是最不平靜的一個,從心裡的深處,他竟然極爲贊同夏侯襄陽,若是沒有朝廷和皇位,就不會有骨肉相殘。更不會有明爭暗鬥。
趙碩負揹着雙手,臉上的陰曆變成了憤怒,想要廢除皇位,你夏侯襄陽還要問一問我趙碩答不答應,同不同意,天下人做天下的主,不必,我趙碩可爲天下做主,而且比你夏侯襄陽做得更好。
此時,一身黑色盔甲的韓重穩步走到趙碩身旁。抱拳屈膝沉聲說道:“殿下,朱雀、青龍、白虎三門御林軍已經把守,曹魏將軍沿街巡邏,維持秩序,能夠調集的兵力系數調遣妥當。”
“很好。”趙碩一手砸在城頭之上,巨大的疼痛讓他格外清醒,望了望上京城以西的方向,“你西涼能作壁上觀?我不信。”
“韓重,去會一會天下第一的大將軍,看一看大將軍是否真的如同傳聞中那般舉世無雙。”趙碩厲聲吩咐道。他不會等着三個時辰之後鎮北軍攻城,只要在那之前斬殺夏侯襄陽,再等到西涼派兵而來,這天下依舊姓趙。
韓重起身。臉上莫名神采奕奕,摘下黑色頭盔,解開身後披風隨意丟在地上,一手按刀,氣勢突兀拔高,雙腳猛踩。腳下城磚盡數碎裂,身形凌空而起,下一刻從城頭猛然墜下,恍然砸在玄武門之前,一聲巨響,煙塵飛揚。
緩緩起身,韓重吐出一口濁氣:“大將軍,討教了!”
說着,他驟然抽出繡冬刀,一道寒光而過,盪出一個圓弧形的空氣漣漪,刀身綻放出三寸刀芒,一步一驚雷,轟然衝向馬匹之上的大將軍。
大將軍安坐馬上,眯眼望向迎面而來的韓重,輕輕捋須,臉上一片平靜。
隨着距離大將軍的位置越來越近,韓重身上的氣勢也在節節攀升,奔跑的速度越來越快,厚重的繡冬刀託在身後,刀身之上刀芒縈繞,臨近大將軍三十餘步,已然大開大合悍然劈出,刀芒如蟒蛇卷地而起,絞碎一切劈向大將軍。
城頭之上的林婉兒看到這幅畫面,突然想起剛剛入涼時分,在雪涌關看到的平地起龍捲,起於大地,終於天際,而韓重這一刀似乎有異曲同工之妙,借大地之勢而起,聲勢浩大,矚目驚心。
安坐與馬匹之上的大將軍夏侯襄陽面對迎面而來的凌冽,輕輕伸出一掌,手心向上,手背向下,開手起泰山,一手撼崑崙,迎面拍向那一刀,轟然一聲,氣浪四散,漫天勁氣恣意四散。
一波還未平靜,韓重的身影已經來到大將軍身前空中,剛剛一刀的氣勢未盡,又是悍然一刀劈出,借勢而起,氣勢比剛剛更強,此前只是刀芒,而此刻劈出的是實實在在的刀身。
繡冬刀酣暢淋漓劈下,大將軍伸手兩根手指,微微向上夾去,千鈞萬發之間,夾住刀身,卸去那勁烈刀芒。
韓重一招不得手,剎那改變刀向,由劈變抹,奈何大將軍雙指如同磐石,似乎已經和繡冬刀融爲一體,猛然發力,刀身微絲不動,但是兩人力氣何其之大,即便厚重的繡冬刀都吃力不住,驟然崩斷。
一咬牙,韓重並未抽身而退,而是橫刀一翻,借力輕掠,手腕帶動半柄繡冬刀抹向大將軍。
夏侯襄陽微微皺眉,屈指輕彈,食指和中指連續不斷敲擊在刀身之上,有着逼樣旋律。
韓重頓時如遭雷擊,棄刀而退。
半柄繡冬刀還未落地,便被大將軍輕巧的撈起,如同匕首一般被拋出,扎向後退的韓重。
韓重人還在後退,卻看到那半柄繡冬刀勢如破竹向自己襲來,速度之快幾乎躲不過去,猛然咬牙,他一手在腰間輕抹,一把短小精悍的斷刀入手,橫在胸前,硬接那半柄繡冬刀。
“叮咚一聲”。金屬撞擊的聲音響起,半柄繡冬刀頂在韓重斷刀之上,依舊沒有抵消大將軍輕描淡寫拋擲而出的一刀,身形暴退、雙腿插入地中。依舊不能抵消那股無可匹敵的勁力,直到了城牆之下,方纔止住身子。
夏侯襄陽看了一眼韓重手中的斷刀,開口問道:“你的師父是誰?”
韓重沒有說話,心中驚駭大將軍未下馬便將自己逼入如此狼狽的境地。不過也激起了血性,深吸一口氣,手持斷刀繼續前衝。
而此時在城牆之上,李慕白靜心望着城牆之下的一戰,雖然神往大將軍所說的太平盛世,但是他對天下歸屬和走向並沒有過多的在意,他在乎的是劍,低頭看了一眼玉寶,玉寶便心有靈犀走到他的面前。
“玉寶,城下一站你要好好看。不要在意那些聲勢浩大的招式,而是看落葉而知秋的去觀察氣息遊動。到了城下兩人的境界,招數和招式只是外在附庸,氣息流轉方纔是關鍵。”李慕白輕聲說道,“嗯,也許以後你會遇到一個名字叫地瓜的少年,他是天生劍胚,萬劍共主,和劍親近,有共鳴。用劍圓潤,招式源遠流長,那是天賦使然,你以後也許會和他相遇。記住遇到了,莫和他掙招式,而是要拼氣息的悠長,那纔是後天勤奮釋然。”
玉寶點點頭,望向城下的煙波流轉,韓重每向前踏出的一步都如同洪鐘大呂。氣息流轉的極快,好像剛剛入海的大江大河,其實越來越強,而大將軍坐在馬匹之上,氣息流轉卻極慢,遠不及韓重那般奔騰不息,可細細看去,大將軍的氣息如海,雄渾不見底,即使局部翻騰,也是卷天巨浪。
韓重手中斷刀穩如泰山,依舊大開大合,轟然出聲,撕裂空氣,大將軍只是出手輕彈,斷刀就不得近身。
劍癡少年眯眼望向城下,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深:“果真舉世無雙,天下無敵啊,即使現在出手,也不過是死透的下場。”
雖是這樣說着,但是卻沒留在城牆之上,人未動,劍已經出鞘,左右腰間兩把短劍出鞘而飛,御劍三尺之外,背後左右兩劍聞風而動,自行出鞘,劍身自鳴,最後便是和他身子等高的一把大劍,束在身後,被他握住劍柄強行拔出劍鞘。
五把劍長短各異,但是各個煞氣十足,特別是最後一把巨劍,更是血煞濃厚,少年是在強行駕馭,青紅色血管暴漲,黑髮後飄,衣衫獵獵作響,如同一株已經繃滿勁力的大弓,而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練劍有些已經定性的規矩,其中一條便是切不可被劍壓制,講究一句劍隨人動,而不是人隨劍走,劍癡少年反其道而行之,走了一條異常兇險的道路,平日裡都是強行壓制身後五把劍,而偶爾也會泯滅自己的意識,被身上五八件牽使駕馭。
弓滿必斷,在臨近即斷未斷開的臨界點,少年和五八劍恰如彈射而出的弓箭一般,驟然炸出,帶起一陣大風,扎向夏侯襄陽。
大將軍一掌逼退韓重,擡頭望向越來越快,而且越來越近的少年,眉頭更皺,再次伸出一根手指頭,不過不是夾住來勢洶洶的一劍,而是輕輕點在那柄巨劍之上。
空氣之中發出一聲泉水擊石的清脆響聲,盪漾出一圈圈越來越大的漣漪,氣浪滾滾,縱橫交錯,切割大地,切割出一道又一道觸目驚心的溝壑。
而劍癡少年另外四把劍在大將軍周身劃出一道道弧線,如同四隻翻飛蝴蝶,在間不容髮之間,驟然一同襲向大將軍,有扎,有撩,有刺,還有抹……
叮咚咚,叮咚咚,翻飛利劍如同刺在了一張看不見的天地屏障之上,迅猛卻近不了大將軍的身體。劍癡少年在用銀針刺畫卷,無論如何都刺透不了這張天地之間的畫卷,兩人高低立判,所以他在實驗,尋求其中相對薄弱的地方。
在大將軍和劍癡少年之間的那把巨劍崩出一個觸目驚心的弧度,雙眼血紅的少年沉聲冷喝,堪堪向前近了三寸,便再也前進不了分毫。
韓重沉吸一口氣,手中斷刀一聲悲鳴,一兩步便來到了大將軍身前,雙手握住古樸的刀柄,渾然天成的一刀揮出。
大將軍伸手舉擡,單掌輕輕一握,那把斷刀刀身便被穩穩握住,身體還在空中的韓重大喝一聲,氣息外泄,用盡全力向下壓去,可是卻步步維艱。
無論是和洪公公勢均力敵的韓重,還是在風雪中向着李慕白遞出一劍的劍癡少年,都是名副其實的高手,韓重氣息渾厚,刀法走穩重一脈,勢大力沉,以不變應萬變,劍癡少年爲劍癡迷,身上五把劍更是殺氣和煞氣並重,兩人練手更是百年難遇的場景,可是在大將軍身前,竟然還不能讓大將軍下馬。
大將軍冷喝一聲,一指頭輕推,一手輕擡,韓重和劍癡少年便倒飛出去,兩人身體在雪地裡不斷滑行,一手輕攬,如同舉杯邀明月,劍癡少年的另外四把劍如同雨打芭蕉、霜打茄子,驟然墜地,斜斜插在地上。
韓重以刀插地,止住頹勢,身子堪堪停下,體內氣息如同河流流溢,奔流不止。
劍癡少年一張拍地,身形在空中翻飛,如蝴蝶一般落地,嘴角溢出鮮血,手中巨劍聞到血腥味道,一絲猩紅色劍氣順着劍身攀爬,歡快的想要反噬少年。
少年冷然一笑,一手猛然拍在劍身之上,巨劍之上的猩紅色劍氣,頓時四散而飛,不見了蹤影:“就你這狗東西也想造反?”
先前一劍是劍控制他,而此刻他已然強行鎮壓下巨劍,換作他駕馭劍,緩緩閉眼,再睜眼,他的眼神深處露出一絲一閃即逝的銀黑之色,眼睛越發的明亮:“那就死在這吧。”
大將軍望向兩人,望了望上京城的方向,語氣冷漠的說道:“但是單個修爲,你們倆已經超過了你們的師父,僅以修煉方式而言,你們倆不該死,但是你們的師父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