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魔教和武林正道決戰華山的慘烈戰況,江湖中人都已經耳熟能詳,無心簡略地提過一句便算,他自己的故事,應該要從大決戰之前半年說起。
“你的故事?”呂鳴鐵插了一句,“是你和魔教主——也就是當年魔教公主的故事?”
無心點頭,目光落在遠方某處,像是沉浸在了回憶裡,然後幽幽一聲嘆息。多年來這事在江湖中被傳得污穢不堪,但其實並非如傳言那樣,他是個無恥好色之徒。
那一天少林方丈大師派他下山去汴京辦事,途中正經過華山腳下,天意安排被他遇上了魔教公主左青霜。那時的她正值雙十年華,姿態優雅婉如仙子,性格又很活潑可愛,實在令人心動,他當時亦血氣方剛,一來二去和她談的十分投機,就成了朋友。
是成了情人吧?雷千里和呂鳴鐵對望一眼,彼此心照不宣,知道無心不好意思直說自己一個出家人居然動了凡心,也就不去點穿他了。呂鳴鐵就問:“當時大師可知道她的身份?”
無心搖頭。他並不知道,因爲他當時居然忘記了問這個。無論是誰,一見到她的絕世容貌都會忘記了身外一切的。
“雷三公子,你初見你妻子之時,是不是也有這樣的感覺?”他還問了一句。
雷千里愣了一下,想起自己和寧馨兒初識的那一夜,真個是記憶猶新。沒錯,他震驚於寧馨兒那絕美的容貌,立時三刻就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自己又是誰,即便如今天天能見那絕色容顏,但他仍然會不由自主地沉醉在其中而無法自拔。
自己在那一夜不也是忘記了問寧馨兒到底是誰,又叫什麼名字的?以至於事後懊悔不已。想到這裡他點了點頭,只不過有點兒不服氣了,覺得魔教主年輕的時候也未必就比得上馨兒美貌。
無心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說:“我可以說,她的容貌和寧馨兒相比差之不過毫釐,你也應該明白當時我是個什麼心境了。”
唉,也是他修行不夠深,六根不淨,以至於忘記了自己是個出家人,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要是能及時知道她的身份,基於武林同道一致討伐魔教的呼聲,他必然會清醒過來及早抽身而退,後來的事情也就不會發生了。
可惜的是,當他知道她原來是魔教公子的時候已經太晚了,大錯已經鑄成,後悔都來不及。
“後來呢?”呂鳴鐵問,“後來方丈大師又是怎麼察覺這件事的?”
無心回答:“方丈大師並沒有察覺,其實這事如果不是我主動說出來的話,沒有人會知道。”
那是爲什麼?明知道自己犯下的錯是不可饒恕的,說了出來懲罰不會輕,他卻仍然主動承認了?就不怕被杖責斃命?
“我如秘而不宣,別人不知道,難道還能瞞過我佛如來的法眼,騙過自己的良心了?”無心說,“不能!與其終生受良心譴責不得安寧,倒不如坦承罪責,領受懲罰來得爽快,縱然一死亦是徹底解脫。”
這麼說來,倒不失爲敢作敢當之人,和傳言中的卑鄙下流無恥相差甚遠啊!甚至還比江湖上某些滿嘴仁義道德但卻暗裡偷雞摸狗之輩強太多了。
“卑鄙、下流、無恥。”無心一聲苦笑,“阿彌陀佛!”
“那麼左青霜呢,她對你又怎麼樣?”呂鳴鐵又問。
她?也不是人們傳說的那樣**無恥。其實她本性良善,一直反對兄長——那時的魔教主要吞併天下的野心,只苦於在魔教裡一直掛的是虛職,並沒有實權,人微言輕,她的兄長根本就不會聽她的勸告,萬般無奈之下她心懷鬱悶私自離開西域總壇,到中原散心遊玩。
本來想從此袖手不理魔教裡任何事務,但偏偏遇上了無心。他知道了她的身份之後就苦苦勸她,要以天下蒼生爲重,爲免使生靈塗炭,必須設法消除即將到來的一場大災難,那是功德無量之舉。
她起初並不願意,但最終被無心說動,原本事情到這份兒上已經算結局不錯的了,但誰想到……
“什麼?”雷千里問。
“可誰想到,她得知我決意要回少林領受懲罰,而不肯跟着她走時,她認爲我不願意和她廝守一生對她太絕情。”無心說,“於是她大怒,和我大吵一場然後拂袖而去。”
這麼說,她仍然沒有盡力勸解兄長打消吞併天下的野心了?
“這是我和她分手之後最爲擔心的。”無心說。
他擔心她會因爲他的離開,激怒之下性情大變,反倒助紂爲虐。可惜他得趕回少林給方丈大師一個交代,來不及找到她解釋清楚自己的用意,之後又被一頓杖責打得奄奄一息,最終被逐出少林寺。等到傷養得可以行走,再去找她的時候,只在她貼身的婢女那裡打聽到一個消息。
因爲她兄長暴怒之下失她一掌,又砍了她一刀,她受了極重的傷,恐怕是難以活命了,就連婢女都不知道她的下落。他這才知道原來她並沒有忘記承諾,還是去勸解兄長了,只是以爲魔教主實在是暴戾成性而且一意孤行,武林中一場大浩劫早已註定不可避免,又豈是她區區幾句良言就可以扭轉的。
無心說到這裡長長一嘆:“唉,是我自不量力,到頭來卻把她害苦了啊。”
“那麼,後來你就再也沒有見過她了嗎?”雷千里又問。
無心搖頭。他那時到達西域總壇,華山決戰已經開始,留在魔教總壇裡的人都心惶惶的,都在爲自己的後路打算,就是左青霜貼身的那個婢女也已經慌得沒了主張,他根本就沒法從她嘴裡打聽出更多消息來,她就急匆匆地離開了。
因此他沒有找到左青霜,只聽說了她受重傷性命岌岌可危的消息,再着急也是空着急使不上力,他又能怎麼辦?等到魔教大敗的消息傳來,總壇中更是亂成了一鍋粥,他在西域也沒有立足之地,只能悵然回到中原,從此就再也沒有聽到過關於左青霜的任何消息。
回憶到這裡,無心的嘴脣微微顫抖起來。就是在今天他已經知道左青霜仍然活着,說起往事來時仍然悲不能自禁,可見當時的他有多麼絕望了。
雷千里和呂鳴鐵都默然。他們聽人說起魔教公主和無心的事有過無數遍,每一次都夾雜着對無心的謾罵和對左青霜的不屑,又何嘗知道其中竟然有這樣一段曲折纏綿而悲慘的故事,看來世人對他們兩個的曲解實在是太深了,對他們兩人而言這是極其不公平的啊!
頓了半晌,無心幽幽一嘆,繼續說:“慢慢地我就不抱任何希望了,只當她已經傷重不治而亡,從此我心懷悔恨浪跡天涯,每天都在煎熬中度過,儘管也做些善事,但在我看來那些都不足以彌補我過錯的萬分之一。二十年了,我就這麼過了二十年!這期間的心境,你們想像得出嗎?不,誰都不能體會我內心的痛苦。”
微微搖着頭,他似乎已經說不下去了。呂鳴鐵同情地一嘆:“我雖然不能完全體會,但也能瞭解到一些,可現在她非但沒死,而且還做了魔教主,你又想怎麼樣做呢?”
這還用問!雷千里說:“當然是要不遺餘力地去幫她了。”
無心說:“如果她現在倒行逆施,爲禍武林,我又怎麼能夠違背道義去幫她說話?我和她的私人恩怨與天下蒼生相比微不足道,爲贖罪我可以爲她一死,但也應該是在這場風波被平息之後!但既然她並不是爲非作歹之徒,我也就不能坐視武林中人誤解追殺她而不理。”
呂鳴鐵上下打量他幾眼,忽然一笑:“其實你不應該再穿這身僧袍,出家人六根清淨無慾無求,你卻怎麼看都是個有情有義有血有肉的人。乾脆你還俗算了,至少讓人看着不那麼彆扭,這樣也方便和魔教主重續前緣嘛。”
說得無心臉上發紅,連連搖手:“呂公子別和老和尚開玩笑了,這種話提都不要再提,唉!”
既然不要人提,又怎麼還嘆氣呢?這話言不由衷,言不由衷啊!呂鳴鐵暗暗一笑,沒再言語。
雷千里則說:“我明白大師爲什麼和我們說這些,無非是想告訴我們魔教主的爲人,這平時我們都有耳聞,但就是她行事不按常理,總難免讓我放心不下,馨兒可是在她的手上呢。”
無心說:“我只不過是擔心你們見了她之後太沖動,她的去向嘛倒也好找。”
“那麼到底在哪裡?”雷千里和呂鳴鐵齊聲問。
無心胸有成竹,從前左青霜曾經教過他魔教中的聯絡暗號,他還沒有忘記,只需要跟着他走,找到魔教主的落腳點根本不是問題。
“好啊,那還等什麼呢?”雷千里一躍而起。
“可是……”無心卻還在猶豫。呂鳴鐵見了他這樣子,笑着說:“難道你還在擔心我們會爲難你的舊日情人?”
無心老臉被他說得一陣發燒,吶吶地起身:“如此,請兩位跟着我來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