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不石本是她心目中的仇人,海紅珠曾一度恨不能殺死這個惡少爺爲父親報仇雪恨,可是如今,她自己也不知道,爲何竟去趴這壞蛋的懷中痛哭流涕,而儘管這惡少爺依然是那麼兇橫霸道,卻好象並沒有往日那麼可恨了。
而且他的肩膀雖不寬厚,卻似乎很安全,真的能夠保護得了她。
對於海紅珠這種嬌弱的小女孩來說,本就揹負不起真正刻骨銘心的仇恨。她外表倔強,但內心卻十分軟弱,這正是她和楊絳衣最大的不同之處。
華不石輕拍着海紅珠的後背,也正象是在撫慰一個迷途的小孩。
當日華不石和楊絳衣在錦溪河畔緊緊擁抱之時,曾幾難控制男性的慾望,海紅珠的姿色並不在楊絳衣之下,二人相擁之時,華不石的心裡卻連一點香豔旖旎之念也沒有。儘管他也僅僅比海紅珠大了幾歲,但在華不石的眼中,海紅珠只是一個需要被人關心照顧的孩子而已。
過了良久,他才鬆開了摟抱着海紅珠的雙臂,道:“乖,不要哭了,這件事情,你根本不須擔心的,全都交給本少爺處置就行了。”
他的語氣,亦象是在哄着一個小孩子。
海紅珠哽咽道:“可是他們……他們都那麼厲害……”
華不石扶着海紅珠的雙肩,將她從自己懷中拉了出來,雙目與她對視,道:“他們雖然厲害,我們卻不必害怕,只因爲我有辦法,會讓他們絕不敢動你,你儘可以相信我便是。”
海紅珠望着華不石的雙眸,卻見他的目光十分堅定,充滿了自信,心中亦是覺得他定然沒有說謊,才默然點了點頭。
看着海紅珠已停止了哭泣,心情也似乎鎮定了下來,華不石輕舒了一口氣,道:“你瞧,只要你肯相信我,沒有甚麼事情不能解決。”
他又抓起了海紅珠的右手,而這一次,海紅珠沒有再做掙扎,只是任由這大少爺握着。
華不石道:“馬大先生被刺之時,你也在古家祠堂中,當時可有看到或聽到什麼,能告訴我麼?”
海紅珠輕“嗯”了一聲,卻又沉默了半晌,才道:“其實我什麼也沒有看見,那時我坐在牆邊的椅子上,和馬大先生隔着一張桌子,只是突然聽見他大叫了一聲,胸口衣衫上就有血流了出來,然後……然後……他就死了……”
華不石道:“聽到他的呼叫,你必定會扭頭望去,難道一個人影也沒有瞧見麼?”
海紅珠咬着嘴脣道:“我是看了過去,可是真的什麼也沒瞧見……後來我還聽到了牆角有一聲響動,又過去察看,只看見那把劍掉落在地上,也沒有看見人影。”
馬大先生被殺之時乃是晌午進分,天光甚亮。雖然古家祠堂四面無窗,只有前後兩個門戶,但亦是有光線透入,不會過於陰暗,以至於連人影都瞧不見。
華不石又問道:“馬大先生中劍之後,你可有環視屋內,難道也全無所見麼?”
海紅珠道:“我那時候害怕極了,也向屋裡看了幾眼,也沒有瞧見甚麼人,那時我心中在想,難道……難道是有鬼怪前來……”
華不石當然不相信這世上有妖魔鬼怪。
他又詳細問及了兇劍掉落的位置,呼喊聲和之後的響動相隔的時間,以及聞訊而來的“靜慈林庵”衆人衝入古家祠堂的情形等等。
海紅珠一一回答,只是當時在極度的驚慌之下,一些細節她並未能觀察得十分清楚。不過,在華不石的溫言撫慰和耐心詢問之下,她還是將所能記起的事情,斷斷續續告訴了這位大少爺。
聽完海紅珠的描述,在華不石的頭腦之中,對當時古家祠堂中的情形已有所判斷:
刺客從背後欺近馬大先生,倏然出劍殺人。海紅珠雖是聽到了呼聲便扭頭瞧看,但就在這瞬時的間隙之內,刺客已疾縱退開,隨後立時把那柄兇劍扔向了牆角。此舉也正是爲了吸引海紅珠的注意,使她聽到響動去察看那柄兇劍,刺客則趁此機會取走了海紅珠留在椅上的長劍,並且從另一側逃之夭夭。
這是華不石所能想唯一合理的猜測,可即便是這個猜測,他也並不能十分肯定。
只因爲刺客若要這麼做,不僅須得對時機把握計算極爲精確,而且此人的輕功,必須高強到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步才行。要知道祠堂之中甚是空敞,除了幾張桌椅之外別無它物,在光線充足之時,根本不足以隱藏身形。海紅珠的反應即使不算很快,但在她聞聲查看時瞬時間縱躍離開不被瞧見,若無絕頂的輕功,根本想也別想。
即便是吳正道和袁公義等人,都未見得能做得到。
而此人是如何能避開祠堂門外妙真師太和伊若瑛等人的守衛進入房間,華不石依然沒有任何頭緒。
那根本不是高強武功或輕功身法所能解釋的事情,除非具有能夠隱身的妖法才行。
海紅珠對所見的事情敘述,對尋找出殺人兇手,並沒有太大的幫助。兇手劍法和輕功十分高強,華不石先前在查看馬大先生身上的傷口的狀況,以及在那張椅子周圍找不到一點足印,他便已經有此判斷。
找不到更有價值的線索,讓他略微有些失望。
一個時辰之後,華不石才從海紅珠的房中走了出來。他掩好門,回到了自己的屋子。此時的海紅珠,已經躺在牀上睡着了。離開之時,華不石望着海紅珠仍然殘留的淚痕的臉,心中涌起一陣愛憐之意。
這當然不是男女間的情愛,至於到底是什麼情感,連這位大少爺自己也說不清楚。
※※※
在粵境之中,南澳港本是一個頗爲優良的海港。
南澳鎮位於粵東蓬州府境內,卻也是連接粵、閩、贛三境的樞紐之地。大明朝東南沿海各省的商坊貿易已十分發達,象南澳這等天然良港,自是十分適宜水路上的商貿。因此,海港之內長年有遠洋而來的貨船在此停靠,而鎮子裡也時時都有不少各色的商人,船主,乃至水手船伕,甚是繁榮。
而南澳鎮雖是富庶,地處卻較爲避遠,又位於海邊,距離蓬州府百里之遙,並不爲大明朝廷所重視,連城牆也無,絕非兵家爭奪的要塞。如今天大亂,大明朝各境義軍紛起,皆是攻城奪縣,烽火四處蔓延,只是那些戰火卻從未波及到這座南澳小鎮。在亂世之中能夠有一隅遠離戰禍,可以安居樂業的淨土,自是非常難得。也難怪近年來不少內陸的流民百姓紛紛舉家遷徙而來,使得原本這一個並不算大的海岸小鎮,數年之內就已擴充了數倍,如今的人口規模已不在龍川城那種內陸的小城鎮之下。
在南澳鎮上,最大的名人,無疑便是鎮東柴園之中所住的柴大善人。
柴家世代經商,在各地開設有多間錢莊銀號,門下產業遍及粵境,而這一代的家主柴林,早年間曾中過舉人,京試時還上過金榜,一度在京師爲官,四十五歲才辭官還鄉。他不僅在官面上人緣精熟,更喜愛結交江湖好漢,就連“粵境黑道盟”的盟主冷連山,與他也有幾分交情。
柴家雖然算不得江湖門派,但據說在鎮東柴園中供養有上百賢士,個個身負絕藝,武功高強,就算是一般的江湖勢力,也不敢輕易招惹。南澳鎮這些年能保得平安,未曾受到各次戰亂波及,與柴家的坐鎮亦是不無關係。
而柴家如此有錢有勢,卻難得並不欺壓地方,反而樂善好施,在這鎮上修橋補路,又經常舍米施粥,救濟窮人,因此家主柴林便博得一個“柴大善人”的稱謂。
“柴大善人”之名,在南澳鎮上固然無人不曉,不過如今又有一個人的名字,也迅速在鎮上百姓的口中傳揚開來,其名氣竟有直追“柴大善人”之勢,短短數日之間,整個鎮子上的大人小孩,已經沒有人不知道的。
這個新出爐的大名人,便是“惡狗公子”華不石。
今天已是正月十六。
大年剛過,這幾日天氣晴朗,豔陽高照,氣溫已開始轉暖,南澳鎮的大街上人來人往,也熱鬧了起來。這座海濱半島之上的小鎮四季如春,空氣清新而溼潤,前日裡粵北的大雪全然無法影響到此處。
在這裡,本就沒有不適宜出行的時候。
華不石就站在街邊的一大片屋檐之下,頭戴浩然巾,手裡拿着摺扇,一身白衣如雪,看上去象是一個又斯文又有禮的讀書人。
只不過他站在那兒,街道上的路人見了,全都遠遠地繞行而走,竟沒有一個人敢於靠近,而且每個人的眼裡都露出畏懼的目光,就象是看見了一頭隨時都會咬人的惡狗。
白奕靈一身丫環的裝束,跟在華不石的身後,在這位大少爺的身邊,還有四個人,正是“粵境四大派”首腦,吳正道,袁公義,黃蓮大師和鐘不老。
而不遠處,“南海”和“丹霞”兩派的數十名弟子也悄然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