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道木橋是供停泊的船隻卸貨之用,約有二十丈長,李自成和華不石俱是舉步相向而行,到木橋的中央,才面對面地站住。
在此等距離之下,在碼頭上列陣的霹靂營數百火槍齊發,要擊殺李自成並非難事,而李自成若是搶先拔劍斬殺華不石,這位大少爺不會武功,也定然逃不過。
不過李自成似乎並無拔劍傷人之意,他神情和藹平靜,就與當日在碧蘿山聚義時全無分別,倒是華不石臉上帶着凜冽的寒意,望向李自成的目光猶如利刃般鋒銳。
“華兄弟瘦了不少,想來是這些日子奔波勞頓,太過辛苦了。”李自成首先開口。
他的語氣也依然如故,就好象仍是那位對弟弟無比關切的大哥一般。
華不石盯着李自成的臉,過了片刻才道:“一萬三千。”
李自成道:“你說甚麼?”
華不石道:“碧蘿寨中的一萬三千流民,全都被屠戮怠盡!”
李自成道:“愚兄和闖王從豫北迴懷慶,便聽李過和搖旗說了官軍奔襲碧蘿寨之事,只是當時的情勢已經來不及前去救援,後來官軍人馬大舉圍城,我們也只能棄城而走。”
華不石道:“你怎麼知道來不及救援?碧蘿寨原本有兩百多義軍留守,加上運糧草回去的五六百人,足以堅守數日,除非是你早已打算放棄碧蘿山寨,根本沒有運糧草回去,留守的兵士也已奉命撤走,纔會不到半日就被官軍攻下,我沒有說錯吧?”
李自成的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道:“華兄弟率部回援,想必已經知曉的內情,又何須問我。”
華不石道:“當日我帶着寧寧一家和千餘流民投奔碧蘿山時,你曾答應過會照顧他們,可是結果卻棄之於不顧,讓他們慘遭殺戮!”
他瞪着李自成,厲聲道:“你收留流民,不過是爲了擴充兵力,把其中的青壯之人收歸己用,剩下的老弱婦孺對你來說都是無用的包袱,此次正好着借官軍之手把這包袱甩掉!我本就看錯了你,錯信你會保護他們!那些無辜的人死得如此冤枉,我一定要替他們報仇!”
李自成的神情依然平靜,道:“華兄弟心地仁慈,當哥哥的自然明白,不過在現今這個修羅亂世,饑荒,戰亂,瘟疫,每天要奪去多少人的性命,有哪一個不無辜,哪一個死得不冤枉?你要爲他們每個人報仇,能報得來麼?”
華不石咬牙道:“便是報不完我也要報,能報得多少算多少!你以爲今日能率軍過得了這條淇河麼?你藉着官軍之手害死了那些流民,我也可以借官軍之手消滅你!”
如今李自成的人馬身後,有張宗衡,張應昌,賀人龍三路官軍在緊緊追趕,只有儘快渡過淇河方能逃出生天,如果被阻在河岸邊,大隊官軍追至,便只有死路一條。而華不石顯然早就算定了李自成要在東姚渡口過河,才搶先一步佔領碼頭,佈下了這個圍殺之局。
李自成望着華不石有些泛紅的眼睛,臉色卻絲毫不變,道:“華兄弟的謀略,當哥哥的早有所知,也一向佩服,你既然早有準備要殺我,我多半是逃不過去。不這華兄弟這次卻是錯得厲害,你可明白?”
華不石道:“是麼?”
李自成道:“我只有一條性命,死也不足爲惜,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河上的義軍弟兄,他們之中不少都是碧蘿山那些流民的親人,你此舉讓他們被殺,難道還能說是爲死去的流民報仇?”
華不石冷冷道:“你可是想依仗着他們,來保全自家的性命麼?”
李自成肅然道:“愚兄只想對華兄弟說明白,你要爲那些流民報仇,實是尋錯了對象!棄守碧蘿寨確是我做的決定,可那是別無選擇之舉,現下官軍已集結了十多萬人馬開入豫境,義軍在此根本無法立足,只能轉戰他境,這等形勢華兄弟應當也很清楚。試想我們能帶着萬餘流民一起行軍麼?他們都是老弱婦孺,即便真的帶他們一起走,出不了幾日就要被官軍追上,他們亦是免不了被殺的結果!”
“碧蘿寨中的流民之中,不少是義軍兄弟們的妻兒家小,我何嘗願意讓他們被殺害,可是除了把他們留下,還能有甚麼更好的辦法?”
華不石道:“你既打定了主意要放棄山寨,爲何不早些把消息公開?至少可以讓寨中的流民先行逃走,而不會落到全遭屠戮的地步,你不過是害怕影響兵士的軍心!你知道碧蘿寨遲早要被官軍攻下,義軍兵士的家人妻小死了,就會更加鐵了心跟隨你殺官造反,爲你所用,只不過你未曾料到我會事先探得官軍襲寨的消息回去救援,幾乎壞了你的大事,對不對?”
聽到此話,李自成的臉色已有些漲紅,大聲道:“你要知道,是官軍殺死了他們,並非是我李鴻基!華兄弟是深謀遠慮之人,難道還不知要成就大業不可拘泥小節的道理麼!”
他停頓了一會兒,神色漸平,說道:“華兄弟邀我過河會面,愚兄便知道華兄弟其實並無殺我之意。你我本就是好兄弟,正應當攜手推翻當今的大明朝廷,把皇帝趕下龍椅,那才當真是爲所有在這亂世中無辜死去之人報了大仇!”
華不石凝望着李自成,過了良久才道:“你猜得不錯,今日我並無殺你之意,但那只是看在當年與馬五哥的情份上,我決不能親手殺死他的兄弟。一萬三千條性命,在你看來或許是可以捨棄的小節,在華不石眼中卻決計不是!他們雖然死在官軍之手,卻是因你拋棄了他們所至,從今日起,你我之間的兄弟義氣就此斷絕,我們再無半點關係!”
李自成皺眉道:“你這又是何必?以華兄弟的才能,你我二人若是能夠攜手合作共圖大事,何愁不能在這亂世之中建立一番功業,就是名垂千古亦非難事!”
華不石緩緩道:“我曾以爲你與其他的那些義軍首領不同,可惜事實並非如此。你想要推翻大明朝廷自己當皇帝,華不石卻並無此願,你犧牲這許多無辜之人的做法,我亦是不能接受,你我的志向本就不同,行事的手段肯定無法相容,還是早些分開的好。”
他說着已轉過身去,舉步而行。走出兩步後卻略爲一頓,說道:“今後你我若再度見面時,說不定已經是敵非友,只望李闖將好自爲之!”
華不石一直稱呼李自成爲“李大哥”或“鴻基兄”,現在卻直呼李闖將,顯然是已不再把他當成結義兄弟了。李自成眼看着華不石一步步走遠,臉上的神情似是惋惜,又似是懊悔。
華不石走到木橋的盡頭,厲虎和西門瞳已迎了上來。他跨上坐騎,吩咐道:“傳令霹靂營撤去陣勢,我們走吧!”
華不石雖沒有再回頭去瞧李自成,但心中亦是涌起了一陣酸楚失落之感。
在未見時就已久聞其名,而後來從舞陽城的首次相見,到碧蘿山寨前的豪爽聚義,華不石一度認爲李自成是仁義雙全的大英雄,大豪傑,把他視爲了自己的兄長,全無保留地幫助他。然而現實卻讓這位大少爺認清,李自成只是一個冷酷無情的梟雄,他擁有的才能魄力,謀略手段或許能夠成就大事,卻仍不足以改變當今亂世。
在這個亂世之中,或許根本就不存在真正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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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慶城失陷,豫境的各州各府一片驚惶,而朝廷出兵大舉征剿,又攪得各地戰亂頻傳。不過在這個時候,同處於豫北的開封城,卻和平安寧得很,依然保持着往日的繁華。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開封號稱“中原第一都會”,是河南省的府城,河南布政司巡撫衙門的所在,城中駐有兩萬以上的官軍,乃是豫境駐守兵力最多的堅城。義軍在別處鬧得再兇,也決計威脅不到這裡來。
開封城裡最有名氣,且行人最多的地方,當屬位於南城的大相國寺。
大相國寺始建於北齊年間,興盛於唐代,到了宋朝,已成了全國香火最爲鼎盛的寺廟,就是皇帝也時常來此進香參拜。當年水泊梁山的好漢“花和尚”魯智深,便曾經在這寺中出家,還傳出一段“倒拔垂楊柳”的故事。
現下經歷了好幾朝,開封已早非國都,這座寺廟與皇家也再無關係,但香火卻依然相當不錯,而且經過多次的翻修擴建,廟宇比原來還大了不少。
大相國寺的香客長年絡繹不絕,寺廟大門前正對着的這條大街,也就成了開封城中最繁華熱鬧的所在。
這條街名爲“大相街”,街寬五丈,長百丈,地面全都鋪着青石,十分平整,就是真正的大象在這條街上行走,想來也不會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