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晨怎麼也沒想到,三皇子楊鬱這麼快就從正定府蒞臨安陽,也沒想到,進入安陽後的楊鬱這麼快就有所行動,而且牽涉到了林家,牽涉到了她。接到林旭和秦錚一起連夜送來的消息,邱晨真是驚訝無比,又無比擔心,只怕林旭這一次去赴宴遇到什麼事。
半夜接到消息,邱晨也沒敢鬧出大動靜,幾乎睜着眼等到天亮,安心地吃過早飯,就跟兩位老人說府城有事情要處理,帶着玉鳳和春香,刻意放輕鬆地乘車啓程。
楊樹猛送她出來,邱晨簡單地跟楊樹猛交了個底兒,又寬慰楊樹猛道:“二哥別擔心,那位再怎麼的也不會真對咱們怎麼樣,最多也就是出點兒錢……嗯,我去了看看情況就打發人給你送信回來,你安撫好二老,我走了!”
送着邱晨登車啓程,看着邱晨的車子和護衛在車後的秦禮、沈琥還有護衛隨從們漸行漸遠,消失在村口,楊樹猛才輕輕嘆了口氣,轉回了家門。人生來就是面對各種煩惱的,窮困時會爲柴米溫飽發愁,如今富裕了,卻又有貧窮時想都想不到的各種事情……
這些事情,他跟大哥都幫不上什麼忙,能做到的也就是照顧好家裡,看護好老人孩子,讓妹妹沒有後顧之憂。
前些日子的大雪融化了一些,沒有融化的也被來往的行人車馬壓實了,與結凍的土壤連成了一體,堅硬,卻並不是太滑,這讓行程便捷了許多。邱晨出了劉家嶴,就換了一身騎裝,卻沒有披斗篷,而是穿了一件珍珠皮的皮外套,頭上是珍珠皮的雷鋒帽,頭臉用一條羊絨圍巾裹住,戴了一副兔皮翻皮手套,讓大興趕着車載着玉鳳、春香慢慢而行,她則騎了胭脂,跟着秦禮沈琥,三人三騎,打馬朝着安陽府飛奔而去。
騎馬速度比坐車快了一倍有餘,三人又是打馬疾馳,不過午時初刻,三人就遙遙望見了灰突突厚重堅實的安陽城牆。
邱晨帶了帶馬繮,放緩了馬速,任由馬匹漸漸由疾馳轉爲小跑,彙集了越來越密集的車馬行人,徑直一路進了安陽城。
安陽城中已經恢復了昔日的一派繁華,隨着兩撥欽差的入駐,似乎繁華更勝災前一籌。熙來攘往的車馬行人,喧囂的市聲,無不宣示着,這個城市的歷劫新生,重新煥發了活力。
邱晨一行三人顧不得流連這些,驅着馬匹儘快地穿過街市,一路回了官帽兒衚衕。
在門前跳下馬,邱晨的腿一軟,打了個趔趄。秦禮眼疾手快連忙上前攙扶,邱晨擺手揮退,自己扶住胭脂站穩,略略活動了一下痠麻脹痛的雙腿,將馬交給滿臉愕然迎上來的順子,不忘交待:“讓人帶下去好好伺候着,這麼冷的天出了一身大汗,別病了!”
順子連聲答應着,跟兩名小廝牽着馬匹去後院刷洗飲喂去了。
邱晨一路進了後院,陳氏已經聽到消息跟了過來,招呼人擡了熱水,隨着邱晨進了耳房,一邊幫着她洗着頭髮,一邊低聲道:“太太不必太擔心,二爺今兒是跟郭府四公子一起去的……他們年輕,有什麼事兒也不必出頭……不會有什麼大事的。”
邱晨依靠在浴桶中,雙腿在熱水的刺激下微微地發着抖,大腿內側紅腫成一片,比較慶幸的是,只是紅腫,並沒有磨破。
聽到陳氏慢慢地說着,她一直高高提着的心才稍稍放鬆了一些。閉着眼睛任由陳氏洗了頭髮,絞乾了,這才從浴桶中起身,穿了一身居家的薄絲綿襖褲,回到內室上了炕。
陳氏吩咐人將浴桶清理了,自己匆匆回廚房端了一盅清雞湯來:“太太,你趕路趕得急,這會兒不宜立刻吃飯,您先喝點兒雞湯,我放了一點點參在裡邊,您喝了緩緩勁兒,我就安排人擺飯。”
一頓午飯吃完,邱晨也徹底緩過勁兒來。看看炕櫃上的座鐘已是未時初,這個時辰,南湖行轅中的宴席已經進行了一個時辰,也差不多該結束了。
秦禮和沈琥到達之後,喝了口水,就匆匆趕往了南湖行轅打探消息,到現在還沒送回任何消息,也不知道情況怎樣了。邱晨很想自己趕過去看看情形,理智卻告訴她,她即使親自趕過去,也不會比秦禮二人探聽到更多,只能按捺着擔心和焦慮,在家裡等待。
等待的時間彷彿過得特別慢,在邱晨無數次擡眼看過座鐘之後,也只過了小半個時辰,未時中了,還沒有消息……
邱晨有些坐不住了,那什麼三皇子設宴請客,有什麼話說什麼話,又不是酒逢知己千杯少,怎麼用這麼久?
穿了鞋子,隨手扯過衣架上的一件斗篷披了,邱晨徑直往門外走去。不能去行轅,至少去前院等着,有什麼消息送回來,她也能第一時間知道……關鍵是,她要活動活動,否則坐在炕上乾等着什麼也做不下去,她會更焦躁更不安。
也是巧合,邱晨還沒走出二門,就見順子從前頭飛跑進來,一眼看到邱晨有些剎不住,往前衝了衝才停下來,喘着氣將手中的一支小竹管遞給邱晨:“太太,剛剛送回來的……”
邱晨不等他說完,就一把奪了過去,腳下不停地往外院走着,一邊已經把竹管打開,從竹管裡取出一張小紙條來。紙條上簡單的寫着一行字:認捐河工銀,勿憂!
邱晨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來,接到消息一直提到這會兒的心也放了下來。單純要銀子不怕,皇子讓鄉紳富賈捐銀子也總得有個限度,也不會逼得人家破人亡。銀子算什麼,捐就捐了,以後慢慢賺回來就是了。
一路來到大門旁的倒座中,邱晨將手中的紙條扔進炭盆子裡,看着炭盆中竄起一簇火焰,小紙條轉眼化爲灰燼,這才擡起眼,就在炕沿上坐了。
陳氏已經聞訊趕了過來,很快衝了杯熱茶遞上來:“太太不必太憂心,不會有什麼事兒的。您且上炕安心地等着,二爺也快回來了。”
邱晨點點頭,擡眼看向陳氏,突然道:“你去拿些帶殼的花生來,咱們在這炭盆子上烤着吃!”
陳氏看了看邱晨,答應着下去了。太太這不是真的饞花生,不過是找點兒事兒給自己做着,免得太過焦急罷了。
片刻後,陳氏端了個小笸籮轉了回來,笸籮不但有帶殼花生,還有板栗和一個長條饅頭。
“太太說烤花生,我看到板栗就拿了些過來。由這些,又想起我們老家的一種吃食,就是用饅頭片放在熏籠上烘,烘至外酥裡脆,就成了饃幹,過去都是外出行商人家或者上京趕考的學子們帶了路上吃的,放在密封的小罈子裡,能放一年都不壞,而且只要不受潮,就一直酥脆焦香。”
邱晨眼裡帶了一抹笑,點點頭,看着陳氏把火盆子搬到炕下,蓋了熏籠,又在熏籠周邊放了個鐵箅子。因爲不是配套設備,熏籠和鐵箅子有些不太搭配,好在這個鐵箅子的作用就是防止熏籠上的花生、栗子、饃幹滑落,雖然有些晃盪,卻也能將就着用了。
陳氏搬了個凳子在邱晨對面坐了,兩人一邊往熏籠上擺栗子花生和饃幹,陳氏一邊跟邱晨說着話:“……廖管家挑了四個廚娘回來,兩個炒菜還行,一個善白案,還有一個對煲湯燉盅有些天賦,我再帶上一些日子,也就能放手交給她做了……”
陳氏畢竟是從越國公府裡出來的,經歷見識、禮儀規矩上知道的很全面,邱晨之前就讓她和大興挑着再買幾個廚娘回來,然後把陳氏替出來,好跟在她身邊,隨時給她提個醒兒,以免往後和富賈官宦人家往來失了禮儀,鬧了笑話。
今兒聽陳氏介紹新挑進來的廚娘,不由上了心,廚房重地,關乎着一家上下的飲食,味道好歹還罷了,人必須可靠,否則誰知道會不會啥時候中個毒丟了命。
陳氏見邱晨聽得上了心,心中暗暗鬆了口氣,繼續道:“……今兒的午飯夫人用着還合口吧?那一道溜肉片和香糟魚就是剛來的廚娘梅氏的手藝。那品蓴菜豆腐湯則是善湯品的袁氏做的……”
剛剛的午飯,邱晨又累又滿心憂慮,雖然強迫着自己吃了些,說實話並沒有仔細品嚐其中的味道,如今聽陳氏說起來,不由開始回想菜品的味道“……嗯,溜肉片兒滑嫩爽口,香糟魚糟香濃郁,魚肉軟嫩,魚刺剔的也乾淨……蓴菜湯,就是清淡,她倒沒嚐出特別的味道……”呃,那個也就是清淡口兒,真嚐出別的味道來,才真麻煩了。
說着說着,邱晨自己也撐不住笑了,垂了眼翻動着熏籠上的栗子花生和饃幹,笑着道:“我沒細細品,應該差不多,至少沒讓我嚐出太明顯的不對口來。”
陳氏笑着連聲道:“那就好,那就好,太太沒有不對口的地處,我就這麼調理着了,再調理上十天半個月,廚房也就能放開手了。”
邱晨笑着點點頭,捏了一顆花生,捏破果殼,倒出裡邊的花生仁來,在手心裡倒騰了幾下,稍微涼了些,搓掉花生衣遞給陳氏一顆,一顆放進自己嘴裡。烘的不是太熟的花生,果仁是軟的,有點兒勁道,卻有一種別樣的香甜味道。
“唔,還欠點兒火兒……”邱晨品評着,一邊利落地翻動着熏籠上的東西。
就在此時,大門外一陣馬蹄聲響戛然而止,秦禮提着一個小廝從外頭快步走了進來。
邱晨心中一凜,凝神看過去,就見面色有些蒼白的小廝不是旁人,正是林旭的書童鈺良。
起身下炕,邱晨迎着鈺良、秦禮走上去,急聲問道:“鈺良,是不是你們二爺出了什麼事兒?”
“太,太太,別慌,二爺好好地。”鈺良被秦禮帶着一路騎馬狂奔而回,被顛得七葷八素,嘴巴張着大大的喘着粗氣,好不容易纔說出一句話來,邱晨連忙回身,也顧不得其他,伸手拿了一杯茶遞到鈺良手裡。
“你別急,喝口茶,緩緩氣兒慢慢說,到底怎麼了。”
鈺良捧了茶,咕嘟咕嘟喝了,因爲喝的急還差點兒嗆住,咳了兩聲,終於緩過勁兒來,放了茶杯恭聲道:“回太太,二爺沒事。二爺和今日被請入行轅的都被扣下了,然後讓認捐今冬明春的修河工銀子,自己報了數還不行,得那位皇子覺得可以了,這才允許在認捐簿子上簽名……簽了名還不讓回來,讓各家打發人回去,家裡拿了現銀或者銀票子前去贖人……”
聽到鈺良這麼說,邱晨算是徹底地鬆了口氣,要銀子就好說。要銀子就給他銀子好了,只要他們順妥地把人放回來就行!
鈺良看着邱晨鬆了口氣的樣子,禁不住暗暗苦笑,太太還不知道那三皇子多狠吶:“……二爺上去認捐,是跟廖家三爺和郭家四爺一起的……”
酒過三巡,客客氣氣,春風滿面的三皇子仍舊客客氣氣、春風滿面,只不過,話題一轉,卻不再是誇讚褒獎,轉而道:“……安陽作爲江北的魚米之鄉,自古以來物阜民豐,萬姓黎民安居樂業。可一場洪水,和洪水引發的瘟疫,就讓萬姓黎民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年邁的父母失了子女供養,悽苦度日;許多孩童失了父母流浪街頭……這些的緣由就是河工不利,導致的堤防失修、衰敗,從而引發的洪水氾濫……聖上勤政愛民,聞此事自然是憂心如焚,急命戶部幾次調撥錢糧賑濟……但是,聖上又仁心愛民,每年都要減賦減稅,朝廷每年所入的稅賦有限……你們都是安陽府鄉紳富賈,德高望重之人,自然不會看着聖上憂心不理會,更何況,這河工休整與否,也關乎着諸位的身家財物親友,以諸位的胸懷厚德自然不用某多言……續晟,筆墨伺候着!”
三皇子這話音一落,他身後的大內侍就走上前來,手裡託着一個托盤,擺着筆墨紙硯諸物,在三皇子身前側方站定,雙腳不丁不八地穩穩一站,目光掃過諸位在座的鄉紳富賈,傲然道:“諸位請籤認捐契書!”
挨着正席的衆人自然噤若寒蟬,無人敢說話,後邊、角落的卻有人在竊竊私語。
文公子低着頭,撇着嘴道:“這簡直就是明搶了!”
林旭和郭銘恂想笑又笑不出來,也不敢笑。這位三皇子手段果真雷厲風行,狠辣不留情面,這樣當面認捐,斂錢固然快,可諸人心中卻積累了無數怨氣……一個兩個商戶沒辦法跟他抗衡,一家兩家百姓沒法子跟他應對,可這樣的事情做得多了,這位三皇子的人望也就徹底完蛋了。
“無人認捐麼?”冷場了片刻,那位叫續晟的大內侍臉色不虞地催促着。
跟林旭、廖文清一桌坐着的胡公子猛地站起身來,冷聲道:“我去認捐,認了捐,也好早回家!”
說着,也不等其他人反應,大踏步地朝前頭走出。
“來者何人,請報上姓名出身!以何謀生”一直站在三皇子身側的大內侍冷聲發問。
“安陽人,姓胡,胡大旺!”胡公子表情桀驁,傲然挺立道,“家有絲綢鋪子兩間,雜貨鋪兩間……雖所得不多,卻也夠父母妻兒嚼裹。”
說着,上前幾步提筆在手,恭恭敬敬在托盤的紙上寫下幾個字:認捐紋銀一百兩!胡大旺。
“我捐五百兩,這是我家幾個鋪子一年的收入…雖然少了些,卻是我家盡力而行。”說着,朝三皇子拱拱手就要離開。
讓人始料不及的,胡大旺走到客廳門口時,卻被門口的護衛攔住:“公子還請回座等待,公子的認捐書已經派人送回家裡去了,待公子的家人按認捐書所寫送了銀子過來,公子就能得到自由離開了。”
這一番話說清楚明白,衆人面面相覷着,紛紛垂了頭。他們這些人顯然是被扣押了,若想自由,唯一的辦法就是讓家人儘快送銀子銀票過來,滿足了這位三皇子的要求,自然也就能夠被放行回家了。
胡公子雖然性格衝動些,卻也不是那種笨的不通氣的人,聽到這內侍的一句話,自然就知道他們這些人被扣押成人質了,給銀子還你自由,不給銀子是什麼後果……
只有三皇子和他的隨從們知道,只不過,這會兒誰也沒那個膽量去詢問。
續晟這會兒已經將托盤交給一名小內侍託着,他自己來到了三皇子楊鬱身邊,見胡公子坐回角落一席,於是俯身在楊鬱耳邊低語片刻,楊鬱眯着眼盤算了片刻,點了點頭。
經胡公子這一高調行事,他們位於角落的一席也就落入了諸人眼中。文公子很是氣悶地瞥了胡公子一眼,也將手中的摺扇一合,起身上去認捐。
文公子行事低調,自然沒有姓胡的那麼大呼小叫,默默地行到前邊,先是向三皇子楊鬱躬身一禮,這才藉着小內侍的托盤,提筆簽了一份認捐契書。
他想低調,偏偏人家不如他所願。他的筆剛剛擱下,就聽託着托盤的小內侍已經揚聲宣讀道:“文任遠爲安陽文家簽下認捐契書,認捐白銀兩千兩!”
文公子意外之下微微一愣。就在他一愣的功夫,續晟再次俯身在楊鬱耳邊低語幾句,楊鬱眼睛一眯,露出一抹冷意。
“安陽文家以茶馬生意起家,在南直隸擁有莊園十數座,良田千頃,在口外、塞北皆有牧場……”
晚了……上火牙疼,吃了瀉火藥,牙仍舊鍥而不捨地疼,人卻幾乎住到衛生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