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她看到角落的後門開着,然後在門外,她看到了秦勇正牽着胭脂在等候。
到了這裡,邱晨還沒看到任何需要她見的人,停住腳步看向秦禮。
秦禮立刻笑着道:“夫人,侯爺在村口等你!”
“哦……你們侯爺不是傷情纏綿未愈麼?”邱晨突然很想罵娘,這人天天裝神弄鬼的,偏偏還總是愛幹這種刀刃上的遊戲,他爲了避免功高蓋主連續自傷幾次,難道就不知道,這樣四處亂跑,會招來言官的彈劾和君主的責難麼?
這話秦禮可沒法接,只能嘿嘿乾笑幾聲來應付。見他這樣,邱晨也沒辦法繼續說什麼,秦禮秦勇四人一直跟在她身邊,可能有小動作,但對她和孩子們確是不打折扣地盡心盡力,她也不能爲了另外的人爲難他們,再說,他們的身份在這裡,某人想做什麼他們也阻止不了。
癟癟嘴,邱晨臉色雖然仍舊不好看,卻伸手從秦勇手裡接過繮繩,又接了秦勇遞上來的一襲黑色斗篷披在身上,兜頭遮臉地罩了,吩咐秦禮秦勇:“照看好家裡!”
然後,在得到秦禮秦勇的應諾後,邱晨雙腿一夾馬腹,控馬從山坡上向東,繞過學堂和操場,遠離了林家大院之後下了山坡,從田間小路斜插過去,徑直往村口趕去。
大晚上的這麼折騰人,某人最好給她一個讓人信服的理由!
兩刻鐘後,邱晨坐在一輛寬敞舒適的馬車裡,藉着頭頂琉璃燈盞暈黃的光線看着對面毫無形象的某人,很是氣餒地端起茶喝了一口。
“哎呀,我說林娘子……哦,不對,是楊淑人吖,你一句話,我就被打發來跟你學燒製玻璃,這日夜趕路地從京城過來,顛的都快散了架了,到這會兒飯還沒吃吶……”唐文庸唧唧歪歪地絮叨着。
邱晨很不客氣地白了他一眼,淡淡道:“累了有客棧,餓了有飯館兒……難道,唐公子囊中羞澀,連住店吃飯的小錢兒都拿不出來了?”
“呃……”唐文庸被噎了個仰倒,轉眼狠狠瞪了旁邊泥塑木雕的某人,重新收拾起笑臉道:“那啥,咱們不是朋友麼?我這就要到朋友家門了,哪有在外頭投宿吃飯的理兒?讓人知道了不說我沒銀子,我是怕人說朋友不夠意思,給朋友臉上抹了黑不是?”
邱晨這會兒已經努力平復了自己的情緒,聽了唐文庸信口開河,乾脆垂着頭喝茶不予理會了。今兒晚飯吃蝦醬吃鹹了,這會兒正口渴呢!話說,唐文庸做人說話不着調,生活卻是很講究的,這茶明顯比她花幾十兩銀子買回來的所謂明前龍井還好……芽嫩湯清,氣若幽蘭……唔,看一朵朵嫩芽在清澈的茶湯中載浮載沉,若是換成上好的玻璃杯,又該是另一重意境了!
被無視掉的唐文庸終於技窮,訕笑着抓抓頭,起身下了車:“既如此,我就先走一步……哎呀,我是又累又餓了,趕緊回去,洗洗吃飯去!”
唐文庸這句話之後,車外一陣馬蹄聲後,很快恢復了寂靜。
一直充當木雕泥塑,自從邱晨上車就沒出過聲的某人終於開口:“此次出京是奉了旨意的!”
此話一出,保持着非暴力不合作的邱晨猛地擡起頭來,盯着對面的男人看了好一會兒,也沒在對方的木頭臉上看出什麼端倪來,很氣餒地吐出口氣來:“既然是奉了旨意,那何不大大方方地……”
“密旨!”秦錚惜字如金,輕輕地吐出兩個字來,成功地打消了邱晨繼續的唸叨。
好吧,邱晨決定不再就這個問題說什麼,轉而公事公辦道:“你叫我出來可是有什麼事麼?”
秦錚看着對面一臉彆扭的女人,滿心無奈地吐口氣,握住她扶在小几上的手,不等她反應過來掙扎,臉色鄭重地開口道:“我是有件事要跟你商議。”
被突兀地握住手的邱晨正要抽回自己的手,聽到秦錚如此鄭重其事的一句話,成功地被轉移了注意力,心中一緊,下意識地問:“什麼事?”
“你說,我明日上門提親,是來劉家嶴,還是去楊家鋪子?”秦錚無比鄭重地詢問。
邱晨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盯着面前神情鄭重的一張臉看了好一會兒,才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你上門提親?給誰?”
問完之後,邱晨下意識地不想停口:“是秦禮還是秦勇?我那兩個丫頭……”
秦錚挫敗地失笑,手下一緊,成功地讓某個絮絮叨叨的女人停了話頭,目光也轉了回來對上了他的眼睛,這才笑道:“我自己還打着光棍兒,哪裡顧得上那幾個小子。”
說完這句話,秦錚重新肅正了面容,看着邱晨道:“我要向你求親,請求你嫁給我爲妻!”
這句話鄭重無比,也無法忽略說話人的真摯,只是,求婚不應該是詢問徵求麼?怎麼,這人雖說是請求,卻根本沒有徵詢意見的意思,用的竟然是陳述句!
腦海中飛快閃過風馬牛不相及的一個念頭,然後收斂心神,同樣肅正了顏色,開口道:“齊大非偶,想必侯爺聽說過,我不過一個莊戶女子,又是如此身份,實不敢對侯爺生出什麼心思。還望侯爺日後不要再拿這種事情說事。”
說完,邱晨冷靜地抽回手,起身,不再看車內側的秦錚,徑直轉身走出車廂。
侍立在車廂外不遠的秦義等人看到邱晨走出車廂,都略略有些意外,卻也沒有遲疑地趕緊上前伺候着。
邱晨踩着腳凳下了車,勉強擠出一絲笑來向秦義幾個道了謝,深吸了一口氣,將頭上的風帽兜好,徑直朝着胭脂走過去。
“呀!”剛走了兩步,邱晨腰間一緊,雙腳不由自主地離地而起,眨眼間,整個人已經被帶上了馬背。
她只來得及發出一聲輕呼,人已經被人擁着騎馬飛馳了出去!
這樣被人擁在懷裡側坐在馬背上,完全失去了自我控制的能力,跟自己騎馬掌控一切的感覺完全不同,邱晨下意識地就伸手揪緊了身後人的衣襟,另一隻手則摸索着抓緊了馬兒長長地鬃毛。
這一扯一揪不要緊,大黑馬頸上吃疼,撒開四蹄,沿着路飛馳而去。
不知跑了多遠,待大黑馬終於氣力用盡,漸漸放慢了奔跑的速度,被顛簸的七葷八素的邱晨才聽到有人在自己耳畔低聲寬慰着:“來,放開馬鬃,我護着你,不會讓你摔下去的!”
長時間的抓着馬鬃,邱晨的手指也僵硬了,聽了這話,下意識地動了動手指鬆開了馬繮。大黑馬唏律律叫喚了一聲,似乎是長長地舒了口氣。
身下馬匹不再暴躁疾馳,邱晨也漸漸放鬆了身體,努力地找回了自己的理智和冷靜。
盡力地挪了挪身體,讓自己坐的更穩當一些,邱晨淡淡地開口:“深夜劫掠民婦……這就是秦侯爺的爲人之道?”
秦錚很無奈地露出一絲苦笑,一手控着馬繮,同時緊了緊抱着某人的手臂,然後道:“大明律法也沒有不允許丈夫帶自己妻子出行的條文吧?”
邱晨一滯,往旁邊躲了躲身子,擡眼瞪過去。不等她發話,秦錚又道:“元宵節,我們一起觀燈猜謎……今兒七夕,我特意從京城趕來,就是要陪你賞燈的……噓,別說話,聽我說,我此次回京皆已料理清楚,就是專程來向你提親並迎娶你過門的!”
若說剛剛邱晨還能義正言辭地迴應,這會兒卻沒有辦法再說出那樣的話來。剛剛秦錚一句元宵節,讓她想起了當時郭家濟世堂掌櫃郭懷安曾誤認她跟秦錚的關係……而她當時爲了避免多說多錯,並沒有聲明否認……
這人是提醒自己早已經默許了麼?
默默思量着,馬兒緩緩而行,前頭一片房舍街市漸漸在昏暗的夜色之中隱現出來。
臨近街市,街道兩旁的酒館客棧門前一盞盞燈籠放出團團光芒來,人聲市聲也漸行漸多,漸漸喧囂繁華起來。
邱晨訝然地轉首看向越來越多的攤販行人,就聽身後人道:“今兒七夕,臨清鎮毗鄰運河,扼水陸通途,市商繁密,南來北往的商人也帶來了他們家鄉的風俗,是以,臨清鎮的七夕遠比南直隸其他城鎮熱鬧。而且,……臨河長街上的商鋪都會掛燈以供來往行人賞玩。還有許多人會來河邊放燈。”
之前秦錚所說提親之事讓邱晨有些心不在焉,但當她被秦錚抱着躍下馬背,活動活動僵硬的筋骨、痠疼的身體,終於被身周繁華的市聲人聲所吸引,轉頭看向旁邊河面上宛如星河落下九天來的滿河燈盞後,就決定暫時將煩心事丟開。
話說自從來到這個時代,她處處照顧影響名聲,還真沒如此放鬆地出來遊玩過幾回。
既已至此,機會難得,且玩且放鬆吧!
沿着臨河長街一路行過來,邱晨也不管自己一身家常衣裙,和身後神態肅正還牽着馬的男人這一組合詭異,只是放鬆了心情,一路賞玩過來,還在一個賣河燈的攤子上,用耳上的銀耳塞換了盞漂亮的河燈,又借了攤主的筆墨在燈上寫下自己的祈願,然後放進河裡。
走出不算大的臨清鎮,人聲市聲被拋在腦後,邱晨終於開口道:“秦侯爺……”
“我更希望你叫我連生!”
“呃……好吧!”邱晨頓了一下,從善如流地答應着,繼續道,“連生,我不知道你因何要向我提親……但要想我答應,你必須先答應我一件事……”
“好!”不等邱晨說出什麼要求,秦錚就毫不遲疑地一口應下。
邱晨轉眼看了看仍舊一臉正色,卻顯然比平日神色柔軟了許多的男人,繼續道:“我沒想過攀權附貴,但既然你如今如此要求,那我也不妨直白地告訴你,我容不下我對丈夫除我之外還有其他的女人,妾室、通房、甚至在外的逢場作戲都不行。我不是什麼賢惠人,我答應嫁人自然會一心一意相待,同樣我也希望我的丈夫能夠守着我一個人過日子。當然,若是你做不到這個,那你剛纔說的話,我也完全可以當做沒聽過。若是你自稱能夠做到,那就請給我寫一份休書!”
秦錚靜靜地聽着,嘴角禁不住慢慢地挑了起來。
他果然沒有看錯,能夠如此大方地說出自己心中所想的女人,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眼前這一個了。反觀無數女子,高門深閨也罷,小家碧玉也好,哪個不是裝出一副賢淑賢良之態來,甚至會主動替男人安排女人,殊不知私底下卻狠辣歹毒無所不用其極。
只是,正滿是寵溺欣賞地聽着婦人說話的秦錚,猛地聽到一個剽悍的詞彙,還是吃了一驚!
休書?她不會是神思不清了吧?他跟她求親,她怎麼先就提起休書了?
“休書?”下意識地反問道。
“嗯。”這會兒把話說開了,邱晨反而沒了什麼心理負擔,神色平靜道,“是的,我不是什麼賢良之人,你這會兒或許能夠答應我所有的要求,但以後會發生什麼事情,誰也不知道。嗯,你聽我說!”
阻住想要開口的秦錚,邱晨無視對方沉鬱下來的臉色,繼續道:“你不用說君子一言……與其到時候你秉持君子之道,與我想看兩相厭,還不如坦白些。我希望相濡以沫,卻不希望相敬如冰!這個世上不興女休男,我也只能退而求其次,讓你給我先寫好休書。理由麼,就是善妒好了!到時候,我就可以自請下堂,也省的翻臉成仇!”
秦錚嘎巴嘎巴嘴,好半天沒能說出話來。
邱晨把自己要說的話說完了,心情也徹底地放鬆下來,回身朝臉色難看的秦錚淡淡一笑,伸手從衣袖中摸出一支毛筆和一塊素白帕子來,笑眯眯地遞到秦錚面前。
“你要麼寫休書,要麼就此送我回去,再也不用提什麼求親之事!”
秦錚垂着眼睛看着幾乎伸到自己鼻尖兒上的,做工低劣的毛筆和素白綢帕,臉色冷的幾乎結冰。他終於知道,放河燈時這婦人爲何突然開口請求自己幫忙……原來,她趁機跟那河燈攤主買毛筆了!
想及此,秦錚擡眼,果然,原本應該留下一隻的銀耳塞也不見了。
一對銀耳塞換了只值不到十個大錢的一盞河燈一支禿筆……看來是早就算計好了。虧得他看着她一臉的疏離,一臉的悲喜不辨,還一直忐忑不安着!
見他沉默以對,並沒有接過毛筆帕子的意思,邱晨哂然一笑,隨手將毛筆一丟,轉身從他手裡接過大黑馬的繮繩,認鐙上馬,居高臨下道:“多謝侯爺熱心帶小婦人賞燈遊河,天色已晚,未免家人掛牽,且容我先行一步了!”
秦錚陰着臉,盯着馬上笑語言言的婦人,不等她話音落下有所動作,他伸手一按馬背,人已經輕巧地落在了邱晨身後,馬繮也隨即換了手。
然後邱晨感到背上扶了一隻大手……熱熱的掌心溫度隔着薄薄的夏衫傳過來,讓她的身體瞬間一僵,下意識地就要躲開。
“別動……我這就寫好了!”秦錚低沉的聽不出喜怒的聲音在後邊傳來,讓剛想動作的邱晨停止了動作。
片刻,一團柔軟的布料被塞進邱晨的手中,然後身後的男人一控馬繮,雙腿一夾馬腹,喝道:“坐穩了……駕!”
夜色昏暗,邱晨只知道塞進自己手裡的是一塊布料,隱約能夠看到淺色的布料上有些字跡,卻一時有些不明白,她明明把毛筆丟了,秦錚又是用什麼寫的字?
還有,他寫了什麼內容?是否真的是休書?這麼黑咕隆咚的,她也沒法子看看!
帶着困惑,一路疾馳,不過大半個時辰,邱晨就再次回到了林家後院的後門外。
秦禮秦勇似乎一直在此等候,邱晨秦錚同騎一馬剛剛在後門外停下,秦禮秦勇就從門口的黑影中顯出身影來,恭聲垂手道:“侯爺,夫人!”
秦錚淡淡地應了一聲,秦禮和秦勇往後退了兩步肅立。
然後,秦錚一翻身從馬背上跳了下來,隨手也將邱晨從馬背上抱了下來。
扶着她在馬側站穩,秦錚看着有些困頓疲憊、頭髮也因爲驅馬疾馳有些凌亂的女子,突然心裡生出一種濃濃的柔情來。她要休書也不過是心有畏懼罷了,且隨了她的意,日後待她瞭解了自己的真性情,自然不會再生出什麼自請下堂的可笑念頭了!
放鬆了表情,默默地看着面前沉默着的女子,破天荒地擡起手來,將她凌亂的鬢髮理了理,以他自己都沒注意的柔軟音色低聲叮嚀道:“家裡楊二哥和孩子們只知你已睡下,並沒人知曉你跟我出去一趟,你儘管放心回去。明日一早,我既派人登門!”
邱晨迷迷糊糊地握緊了手中的布料,迷迷糊糊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果然,只有陳氏匆匆迎了出來。
“夫人,小少爺和表少爺都跟着二舅爺歇在了二進。”陳氏一邊迎着邱晨進屋,一邊低聲稟報着。
邱晨暗暗鬆了口氣,跟着陳氏往耳房裡走,經過東次間的時候,下意識地在燈火旁停住腳步,然後慢慢地張開手……手中一塊素白色的繭綢帕子被她攥的皺成一團,但那素白布料上腥紅的字跡,卻讓她瞬間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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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算塵埃落定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