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說着話,林旭也寫完了,從裡邊走了出來。
看到阿福阿滿正跟一個面生的老者說話,林旭頓住腳步,看了片刻,就聽到呼延誠的打獵邀請和阿福的拒絕,眼中閃過一絲欣喜,擡步上前,向呼延誠拱拱手致意,一邊低頭詢問道:“你們的寫好了?”
阿福含笑答應着,阿滿則要活潑的多,看到二叔走出來,跳上去拉着林旭的手笑道:“二叔,你也寫完了?咱們快去吃飯吧!”
“滿兒肚子餓了?”說着話,林旭寵溺地刮刮滿兒的小鼻子,轉眼看向呼延誠,笑着拱手道,“孩子們年紀小,若有失禮之處,老先生大人大量,多擔待!”
林旭剛剛走出來,呼延誠就已經知道了,只不過不知道跟這兩個孩子有關係。聽兩個孩子稱呼‘二叔’,呼延誠已經知道了林旭的身份,時隔十數年再見到這個孩子,說不激動是不可能的,只不過,並非其他,只是看着故人的遺孤出落的如此俊秀出色,心裡覺得慰藉。他當年冒險帶着這孩子出京,又讓尋兒窩在那小村子裡十多年……這些都沒有白費,這孩子不但形容出衆,心思也靈巧慧黠的很。
老先生大人大量多擔待……他自然只能擔待,不擔待豈不是小肚雞腸了?
欣慰地看着林旭,呼延誠含笑點了點頭:“小官人客氣了!”
林旭是有秀才功名的,相對於普通百姓來說,已經算是有了身份的人了。前朝習俗將有了功名的人稱之‘官人’,那時候,連皇帝也不稱皇上,而是稱之爲‘官家’。
林旭身着天晴色的湖綢道袍,頭上戴着同色的方巾。方巾又名秀才巾,一般都是有了秀才功名才能佩戴的,故而呼延誠如此呼林旭爲‘小官人’。
“我們還有事在身,就不能多跟老先生請教了。後會有期,就此辭過。”林旭拱手一揖,一句廢話沒有,笑着告辭。
剛剛他可是聽得清楚,這位盤算着帶走兩個孩子……雖說不能就這麼一句話判斷人家就是柺子,可讓家長看到陌生人正想帶走自家孩子,家長怎麼也不會高興就是了。只是,這位陌生的老者莫名地讓他有些親切之感,這份親切感抵消了他心裡的怒氣……否則,恐怕就不能這麼客客氣氣地說話了。
只不過,林旭告辭的話說了,卻沒能邁動腿。因爲呼延誠突然笑了,在林旭錯愕中,斂了笑道:“林侍郎在天有靈,知道有子如你也能含笑九泉了。”
林旭心頭一震,想要出口的疑問之語嚥了下去,換爲滿眼驚愕地盯着呼延誠,嘴脣略略有些哆嗦地問道:“你,你怎麼……”
說到此處,林旭用力嚥了咽,平穩着情緒,換了一臉謹慎拱手道:“剛剛小子多有失禮,還望老先生寬宥則個。”
見林旭這麼快就穩定住了心神,呼延誠讚許地點了點頭。
林旭臉色又緩了許多,含笑道:“敢問老先生如何稱呼?”
呼延誠淡淡笑道:“老夫複姓呼延,單名一個誠字!”
林旭臉上又浮起一片異色,眼睛睜大了看着眼前的老者……呼延誠,豈不就是將他帶離京城,帶到劉家嶴的恩人?也是他自小心裡認定的‘父親’林權!
儘管小時候見他時年歲太小,對這個人並沒有什麼具體的印象,可十幾年聽大哥念想訴說的‘父親’形象卻仍深深地刻在了心裡。在大哥的話語中,‘父親林權’是高大的,勇猛的,機智的……幾乎集中了男人最優秀的品質,那是一個絕對值得人學習和崇拜的人。
有一個這樣的父親,是林旭小時候在那種清貧枯燥的日子裡最大的驕傲,也是小小的心靈一直暗藏的盼望……
雖然,之後,他知道了自己的真實身世,那個被他一直崇拜着的父親是救助他的義士,對他有活命之恩,卻絕無血緣關係。可自小十幾年的日積月累,那深刻在心底的印象已經無法抹滅。小時候心心念念、日思夜盼的‘父親’突然出現在眼前,林旭有一剎那的驚愕不敢置信,盯着眼前面容慈和,眼底卻不乏犀利的老者……這一細看,林旭明白了自己剛剛那親切感有何而來了,呼延誠跟呼延尋父子倆五官容貌自然有很多相似之處,林旭是大哥呼延尋帶大的,大哥在他小時候的心裡就是依靠就是家,那種相依爲命的日子積累起來的感情何等深厚,看到容貌形容都有很多相似之處的呼延誠,自然難免生出些親切之感來。
心裡不知道該笑還是該怎樣,只是難掩酸澀着,林旭從知道呼延誠身份的最初錯愕中醒過神來,垂了眼皮,拱手長揖,恭敬道:“原來是呼延前輩,請恕林旭眼拙未能認出來,多有失禮,還望前輩擔待!”
同樣是請罪之語,這句話就遠比之前那一句誠懇的多了。
呼延誠看到林旭如此,不躲不避地受了他這一禮,含笑伸手將他托住,笑着道:“小公子不必多禮!”
聽到這個稱呼,林旭心中一陣酸澀,卻沒有表露出來。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後,連跟大哥也回不到從前了,更何況這位一別十數載的‘父親’?
只是,呼延誠這樣的稱呼遠比呼延尋來的生疏,一聲小公子,就將兩家人的關係界定的清清楚楚。他可以是恩人可以是義士,卻絕對不會是家人!
順着呼延誠這一託,林旭直起身來,還未說話,就聽到呼延誠含笑道:“你也練過功夫?”
林旭微微錯愕着,笑着回道:“是,大嫂請了師傅教授拳法和練體之術……只不過,我只是學了個一點兒皮毛就離家求學了,平日裡只是打打拳強身健體罷了,實在談不上練功夫!”
呼延誠暗暗驚訝着,也不乏讚歎之意。在他心目中那個印象極差的婦人,還真是有些眼光主意的,幾個孩子教導的極好,而且還知道不死讀書還請了拳術師傅教導孩子們練功強體……聽起來還是很有些見識的。
只是可惜,這麼有見識的婦人卻離了自家,嫁進了靖北侯府!連帶着一雙孫子孫女也沒辦法認祖歸宗……
這裡邊還有些他鬧不明白的,若說那婦人貪戀榮華,可尋兒那時候已經是四品指揮僉事了,雖不及靖北侯品高位顯,可也算是一方大員了,她怎麼就舍了數年的夫妻情分?還讓兩個孩子割捨了父子親情。
再說,既然嫁進了靖北侯府,又沒有撇下兩個孩子……那婦人不該引導着孩子忘卻前情麼?最好不提及親生父親纔好麼?可是,兩個孩子仍舊姓林,並未改姓不說,逢節日還讓兩個孩子祭祀生父……這就更讓呼延誠看不懂了。尋兒離家之時,兩個孩子年歲尚小,不說孫女尚在襁褓之中,孫子也只是一兩歲的幼兒,那婦人不說,兩個孩子早就忘記了自己的親生父親了吧?
當然,兩個孩子不能歸宗也不僅僅是那婦人同意不同意的原因,還有一些事情,他現在還沒料理了……
罷了,看在幾個孩子教導的都不錯的份兒上,就暫時放過那婦人吧!
呼延誠心思轉的很快,看林旭仍舊臉上仍舊有些疑問,笑笑道:“小公子也別叫什麼前輩了,老夫託個大,小公子就叫我一聲叔父吧!”
“是!……叔父!”林旭答應的很快,那稱呼叫出口,卻還是頓了片刻,同時長長一揖及地。
說起呼延誠於林家的恩情,於林旭個人的恩情,自然當得起他跪謝的。只不過,這會兒他們畢竟還在香燭紙馬鋪子裡,跪謝什麼的太不方便。
“你我不比旁人,不用這些虛禮。”呼延誠沒躲沒避地受了林旭一禮,擡手托住他道,“我今日也正想買些香燭去祭祀一下你父親……遇上你也是天意,你就隨我去認認地方。待有了機會,也好讓你父兄歸葬祖墳。”
這話林旭自然不能不答應,只是轉頭看着旁邊的阿福阿滿,略一遲疑道:“福兒和滿兒還要去白石橋……送他們過去小子再侍奉叔父出城可好?”
呼延誠有些不解,疑惑道:“去白石橋又何事?”
林旭略略有些尷尬,略帶窘色道:“嗯,白石橋那邊有一所宅子,是大嫂的陪嫁,設了林家祠堂。他們兄妹每逢節日,就去那邊祭祀!”
呼延誠聽明白了,臉色不由冷了下來,目光在那邊的幾件紙馬香燭上掃過,哼了一聲,一言不發地擡腳往外就走。
林旭微微一怔,呼延誠雖然臉色不好看,卻並沒有反對,這應該算是默許了。他連忙回身招呼阿福阿滿,低聲跟他們道:“二叔有事要出城一趟,先送你們去白石橋,然後出城。你們自己在白石橋那邊祭祀完畢,就讓車子送你們回去……因爲出城,咱們也不能去酒樓吃飯了。”
阿福阿滿經常出門,並不怎麼在乎一頓飯在哪兒吃,只是從剛纔對那老頭兒就有些懷疑,總覺得那老頭多少有些莫名其妙……儘管他說跟自己祖父相熟,兩個孩子仍舊沒有全心信任,是以,老頭兒要出城打獵,阿福才一口拒絕。這會兒,見自己拒絕的老頭兒居然又誑了二叔……剛剛老頭兒在身邊她們兄妹二人着急也沒敢直言反對,這會兒那老頭兒離開了,阿福阿滿兩個立刻拉着林旭說起來。
阿滿快人快語,搶在阿福前頭拉着林旭的手道:“二叔,那人形跡可疑,你這麼答應跟着出城,要是有什麼不妥,你別怕,拖夠兩柱香功夫,他就全身無力了……”
阿滿這一番話一出口,阿福也不想說什麼了,林旭也驚了,兩個人同時看着阿滿,阿福詢問道:“你做什麼了?”
阿滿嘻嘻一笑,小手一翻,從袖口裡摸出一個指頭大小的瓶子來,舉到兩個人眼前晃了晃,也不等阿福和林旭看清楚,小手一翻,小瓶子又不知被她藏到了那裡找不見了,只有阿滿小丫頭笑嘻嘻地得意道:“我給他用了點兒我的寶貝……嘻嘻,你們也不用那麼瞪我啦,也不會出什麼大事,不過是一個時辰後就會全身無力,藥性也就持續三兩個時辰,過去就沒事兒了。”
阿福一聽這話放了心,臉上的驚訝緊張瞬間散去,有些寵溺地笑笑,擡手摸了摸阿滿的腦門兒,笑着道:“以後再做什麼事兒跟哥哥說一聲,別擅自做主。真要惹出事來,豈不是讓孃親操心!”
阿滿嘻嘻一笑,吐吐舌頭,毫不遲疑地點頭應下。
見她答應的這般爽快,阿福反而明白小丫頭是應付公事,怕根本沒將他的話聽到心裡去。看來,以後還得多盯着小丫頭點兒纔是。不過,對於剛剛那個人出手,阿福卻並不覺得不應該什麼的,那個人固然說的沒差錯,卻仍舊沒辦法讓阿福完全相信。再說了,前後兩次都要引着他們兄妹和二叔出城……畢竟是第一次見面,這麼急着帶他們出城,真是難免讓人生疑。
林旭聽得卻有些哭笑不得,本來是嫡嫡親的祖孫,見了面卻不相識更不能相認, 孫子孫女防備着祖父,甚至還向祖父下藥……真不知道該爲兩個孩子的自我保護高興,還是爲這混亂的關係心酸。
“淘氣!”林旭憋了好一會兒憋出這麼個詞來,擡手敲了阿滿一記,張開手道,“把解藥拿來!”
阿滿有些不敢相信地瞪着林旭,眨巴眨巴眼睛,委屈地嘟起小嘴巴來:“二叔……”
“唉,你這孩子,那位老人二叔認得,是你祖父……嗯,那個……”林旭一開口差點兒說漏了嘴,連忙頓住,轉着詞兒想要圓過去。
阿滿撅撅嘴吧,哼唧道:“他是祖父的朋友,阿滿知道了。”
說着,從腰間的小荷包裡摸出一粒包了臘皮兒的小藥丸子來,放進林旭的手中,卻沒有放下,飛快地縮回手來,從另一個大荷包裡摸出一塊桃脯來,指甲一剔除了小藥丸子上的臘皮兒,把藥丸往桃脯裡一塞,向林旭晃晃小手道:“那麼給他吃,還要解釋一番,有了這個,就不用解釋了……嗯,我替二叔去!”
說着,笑嘻嘻一轉身,蹦蹦跳跳跑出了香燭紙馬鋪子去了。
林旭和阿福唯一錯愕,阿滿已經跑了出去,兩個人目光一對,也緊跟了出去。
不過是前後腳功夫,兩個人走出門來,就見阿滿已經被呼延誠抱在了懷裡,最吸引兩個人注意的是,老少二人臉上都笑意盎然的,而且,老少兩人的嘴巴都動着,阿滿看到林旭和阿福走出來,還一臉無害地舉着大荷包笑着問他們:“二叔,哥哥,你們吃不吃?”
明晃晃的笑臉燦爛的宛如春天的陽光,明媚溫暖,看在林旭和阿福兩個人眼中,卻莫名地覺得脊背冒涼風兒!兩個人再次對視一眼,都在心裡暗暗告誡自己,以後沒事兒別惹這小丫頭,武力值高不說,這一手下藥的本事,跟穆老頭兒學了七七八八,萬一惹惱了,不說毒藥,下個瀉藥吐藥,難堪受罪豈不是自找的!
兩個人按捺着情緒上前,又跟呼延誠說了兩句,那邊護衛們和隨從小廝們就將採買的紙馬香燭裝好,四個人乘了馬車,一起往白紙橋過去。
呼延誠第一次見孫子孫女,可血緣親情做不得假,這會兒越看越覺得兩個孩子可心可疼,容貌人品不必說,聰慧機靈活潑可愛,孫子小小年紀就沉穩內斂,應對有度;孫女也是玉雪可愛,純真無僞,從東市到白石橋宅子短短一段距離,居然就很有些不捨之情生出來。
到了白石橋宅子門口,呼延誠不得不要下車了,摸了摸懷裡,掏出一枚不大的純黑色三角印章來。這印章也不知什麼材質雕就,觸手溫潤細膩光滑,沒有太多雕工,只是淺淺地雕着些陰刻雲紋,從頭到腳,阿福轉過印章底面,就見小印雕的非篆非隸,而是曲裡拐彎的外族文字……阿福曾經在一些書上見過曾經的北戎文字,與這個倒有些相像。他也只是見過,並不識得,所以也不知道是不是。
看表面磨損的程度和光澤,就知道這小印是經常把玩之物,不是心愛之物就是隨身日久的東西,都是對主人很重要的東西,阿福自然不敢要,連忙雙手捧着就遞回去:“老先生厚愛,小子不敢承受!”
“呵呵,沒什麼不敢的。我看你就跟你爺爺一樣,祖父給孫兒什麼都是應該的!”說着,呼延誠從阿福手中拿起那小印,親手將它系在阿福的腰上,回手,又從靴子裡拔出一隻赤金包裹嵌着寶石的匕首,交給阿滿,“丫頭,爺爺沒準備稀罕物兒,這個東西還算能看的過去,就送給你玩吧!”
相對於印章,這把形狀卻奇特,稍稍有些彎的匕首更合阿滿的心意。小丫頭一聽就樂了,雙手接了匕首過來,捧着匕首曲膝給呼延誠福了一禮,眉開眼笑道:“呼延爺爺,滿兒就喜歡這個,謝謝您!”
“哈哈,虎父無犬女,不愧是……你喜歡就好!”呼延尋一激動差點兒自誇出來,半路生生頓住,望着阿福阿滿的目光中少了些審視,多了些欣慰。
阿福阿滿看着呼延誠和林旭騎了兩匹馬,帶了護衛隨從小廝一干人離了白石橋宅子,一路往西過了街口看不見了,這才轉回身進了門。
阿滿笑嘻嘻地擺弄着手裡的匕首,一手握着刀柄一手握着刀鞘想要抽刀看看,卻沒有成功。
“咦?這還有機關?”小丫頭驚訝着來了興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