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們誰也不防平地裡會突然冒出個陌生人哭靈。驚愕相顧間,李紱一手執黃表紙、一手託着挽幛奔至靈前,撲身拜倒在地,已是哭得軟倒:
“梅清兄啊!我來看你來了……”李紱涕淚滂沱,淚如泉涌,“原與你約定今秋西山登高,飲玉泉水,看晚楓林,羈旅抵足,剪燭論文。你何因棄我而去?你醒一醒……回頭看看李紱,你答我的話呀?……”
他跪在柩前邊訴邊哭,哀切痛不欲生,棚裡棚外悲風嫋嫋、涼雨瀟瀟,更增蒼涼之氣,看得人無不悽然淚落。鄔思道先是一陣茫然,略一忖度頓悟此人奸詐,鬼蜮伎倆翻新,竟假扮這出苦戲來撞張廷玉的木鐘,以天分心地而論,足令人不寒而慄——想不到恂恂儒雅,狀若處女一個翩翩書生,竟有如此手段!正沒做理會處,轉臉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婆婆,由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扶着,旁邊簇擁着三四十個老婆子丫頭迤邐過來。管家低聲咕噥了一句“老爺也來了!”便上前打千兒請安道:“奴才給老太太、老爺請安!”鄔思道便知這個白淨面孔、一身月白竹布長褂的中年人,就是權傾朝野的天子倖臣、上書房行走領侍衛內大臣、太子太保兼內閣大學士張廷玉了。
那管家給老太君和張廷玉請了安,瞟一眼李紱,正要說什麼,張廷玉擺擺手,示意他不要言語,只扶着顫巍巍的母親站在一旁沉吟。
“梅清兄……”李紱哭得臉黃黃的,不疾不徐泣聲說道,“英靈不遠,琴臺知心,吾有數語叮嚀,送君夜臺之行——”說着從懷裡取出十兩一錠銀子,顫抖着手放在靈案上,躬身又是一拜,吟哦道:“維大清康熙四十六年仲夏六月八日,金陵書生李紱僅以心香一瓣,陌錢兩束,豪雨之泣,素幛之挽,告祭於亡友梅清獻臺之前。吾兄之生也,金車之富,勳門之貴,簪纓之華,紫藻之懋;而乃懷素含清,超然雅流倜儻,淡泊衝謙,颯然林下之風。以辛夷露申之資,蘭蕙菊芳之貞,雖竹之風節,梅之芳冽,桂之倩姿,月之寒華不足喻也。僕以潦倒之身,菲薄之才,含霜之衰草,帶病之枯木,一遇於莫愁之畔,再逢於雞鳴之寺,遂蒙阮郎之青目,而得侍於子期之琴臺!……憶兄交初,即雲‘君子之澤,五世而斬,雖遇堯天舜地之盛,空懷濟民之志,內乏治世之術,恐難遂平生之願!’斯言如陵,虛懷若谷,僕雖不敏,中心佩服,以爲當今士林子弟芸芸,稀見茂才清德者也……”
他琅琅成誦,毫無拘滯:自己怎樣結交張士平,二人如何臭味相投,又是這般如此,相約同遊京師。如今高山猶在,流水無情,絲絃一斷,空餘夢魂,碧血淌盡,蝴蝶重來……說到痛處拊心疾首,攢眉扼腕,字字句句椎心泣血,倒把衆人聽了個愣。鄔思道也不禁掂掇:此人古文做得很看得箳錚怔忡間,李紱文章已做到尾聲,只見他含淚向天,娓娓而言:“……今五絃尚在,秋鴻何處?白雲深處,黃鶴杳然!追思前步,瘦馬西風,咸陽古道,趑趄難行……天耶天乎!何奪吾良友,而存粗材村質於斯世?心痛無聲,淚血有幹,伏地泣問,天亦無語!……伏惟尚饗!”吟到此處結篇,李紱叩了三個頭,已是氣斷聲嘶。家下人雖不懂他的那些文話,見他傷心至此,早已一片聲陪淚啜泣。
張廷玉想起不應因一個青樓女子痛責愛子,至使老母傷情,膝下寡歡,聽着這撕肝裂心的誄文,句句驚心,字字奪魄,哪裡耐得住淚水走珠兒般奪眶而出。李紱卻全不理會,怔着起身來,向守在靈前的管家一揖,說道:“這是梅清兄在南京借給我的。他說過不要還,我也原想用它沽酒與張兄共飲……唉……煩你買一罈酒,埋……埋在他的墳側吧……”
“這是士平的朋友?”老太太轉臉問張廷玉,“你認識麼?”張廷玉搖搖頭,躬身說道:“兒子不認識——難得這孽障,竟有如此之友!”老太太滿面悽容瀅瀅欲淚,一轉臉見李紱要走,便擡手道:“那位先生,請暫留步!”李紱站住腳,矜持地過來,向老夫人長揖道:“老人家,您叫我有事?”
老夫人上下打量他時,神清氣秀弱不禁風,宛然便是自己夭折的愛孫,不由長嘆一聲,問道:“你是士平的文友?”
“嗯。”李紱點點頭,差點又哭出來,“在南京認識的。”
“士平在南京只兩個月。”張廷玉皺着眉頭道,“能交上你這樣的朋友,也算不虛此行。”他畢竟諳知世故,心裡對這事多少還有點疑惑。李紱淡漠地答道:“交友之道,以氣相通以聲相結,傾蓋可以如故,豈在時日長短?”張廷玉聽了心裡一動,茫然看着兒子的“朋友”,一時竟無話可說。
李紱進前一步,問道:“尊駕是……”
“我是梅清的父親。”張廷玉看着棺材,目光中的神氣彷彿要呼喚自己的兒子起來,良久才黯淡下來。李紱痛呼一聲:“世叔!”卻一個字也接不下來,只是掩面痛哭。張廷玉知他是對自己有所責備,又避着尊諱不能出口,心下越發感念這孝廉知禮,也自無言垂淚。老太太在旁撫着李紱肩頭,哽咽道:“真真是個知禮的!——你是進京應試的吧?”
李紱也答不出話來,只嗚咽着道:“是……”叩了頭起身拭淚。老太太道:“張家這三個孫孫,我最疼憐的就是士平,不想我白髮人倒先送了他去!廷玉,我看這孩子孝義兩全,又和士平要好,既是來京應試,何妨就住到咱們府裡讀書?他大哥二哥閒常一處也能一起會會文兒……”
“老太太!”張廷玉忙躬身賠笑道,“兒子也是喜愛文士的。不過這位李先生既是來應考,理應迴避,住在府裡不相宜。既然母親有這個慈命,兒子想,不如住到我們家廟裡讀書。考過之後,無論中與不中,都好有個照應,外人也說不出什麼——朝廷今兒已經有旨,叫安徽的四爺和十三爺回京,秋闈只怕二位爺也要主持呢!”
老太太不禁一怔:這裡人多,兒子不便說什麼,但四阿哥胤禛和十三阿哥胤祥都是出了名兒的尖酸刻薄人,張廷玉處高身危,思慮周詳不爲無因,想想說道:“那就依你吧。”說罷便命人打道回府,李紱自然也跟了去。
鄔思道拖着沉重的雙腿回到後院,才發覺雨早已停了,天色透白髮亮。性音不知去了哪裡,只田文鏡抱着一本書,歪在牆邊禵禵地睡着。屋子裡空落落的,鄔思道忽然有一種莫名的寂寞。原來覺得可親可敬的田文鏡,頓時也有了一層淡淡的隔膜。他冷峻的臉上像掛了一層霜,沿着貼牆的石碑,一塊一塊十分仔細地辨別着上面的字跡。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寺裡鐘響,是午齋的時候了,外邊傳來人聲和急促的腳步聲,有人喊着:“就在這裡,就在這屋裡!”說着便有十幾個人連說帶跑一擁而入。睡夢中的田文鏡一撐坐起,揉着惺忪的眼問道:“這是怎麼了?失火了還是起反了?”鄔思道一眼看見張貴夾在人羣裡瞪着眼盯自己,頓時臉色雪白:金玉澤到底放不過自己,尋上門來了!
“就是他!”張貴棱着眉,惡狠狠掃視了一眼屋子,指定鄔思道道,“逼奸主母不從,上吊自盡,偷偷藏到廟裡——啊哈!你瞪我做什麼?你這八輩子不得發跡的野雜種,不知道人生三尺世界難藏?我還以爲你遠走高飛了呢,原來還是叫我家太太冤魂纏定了——你做的事人能容天也不容,放屁手掩,你往哪裡走?”鄔思道聽得頭嗡嗡直叫,雙柺一丟便癱坐下去,口中喃喃道:“她死了……她死了?蘭草兒死了……”
張貴哪裡由他分說,一聲“拿!”幾個長隨早如狼似虎撲了上來,套着繩子便將個毫無反抗能力的鄔思道捆得米糉似的,拖起來正要走,驚怔了的田文鏡卻清醒過來,手一擺大聲喝道:
“慢!”
田文鏡慢慢踱至張貴跟前,冷冷一笑問道:“他逼奸你主母,誰是見證?”張貴眼見他戴着鏤花銀座冠,知道是個舉人,也不敢過於輕慢,哼了一聲道:“這種事要什麼見證?主母就吊死在他房裡,還有他的褡褳都在,顯見他雨夜因奸不從,倉皇逃出。人命關天的事,你不要管!”
“哦?”田文鏡歪着頭沉思道,“你主母原來死在鄔思道房裡?就我所知,鄔思道在金家呆了不到十二時辰。遠道投親,又有許多應酬,你家主母何因和他竟能有奸,又何故來到鄔思道房中?鄔思道是殘疾人,身無縛雞之力,既然逼奸,你主母又爲何不叫喊求助,反而懸樑自盡?”他一句進逼一句,問得咄咄逼人,卻又有情有據,張貴不禁瞠目結舌,半晌纔回過神來,格格一笑,打量着田文鏡道:“你是順天府尹還是宛平縣令?這是審我呢,還是審鄔思道?不過瞧着你是個文人,怕糟蹋了你的功名,你就敢上這個檯盤兒!混賬王八蛋,好生打疊肚裡的墨水兒,預備着進場吧!放屁辣臊,管着爺們的閒事?——拉上姓鄔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