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正這時,性音一手端着一碗齋飯從南廊過來,屋裡的情形早已聽得清楚,因笑嘻嘻道:“喂,金家大管家,哪有這麼孟浪的?鄔先生幾天沒吃飯,全憑一口氣頂着,這會子跟着你去,還有性命麼?來來來!給和尚個面子,回去告訴你主子,說他身子有病,和尚正在給他調治,等治好了,我親自送他上門,如何?”說着便將一碗粥塞給正在發呆的鄔思道,“趁沒涼,快吃吧,趕着還能再吃一碗——老田,你也快去吃飯,晚了就沒了。哪裡見過這廟裡和尚,什麼佛門弟子,竟都是餓死鬼託生的,扒起飯來命都不要!唉呀呀,嘖嘖嘖……”他雲天霧地嬉皮笑臉喋喋不休地說着,滿屋的人竟視有如無,幾個家人忍俊不禁,掩嘴葫蘆而笑。張貴起先還當他是個瘋子,至此不禁勃然大怒,喝聲“走!”掄圓了一個巴掌就向性音臉上摑將來!不料被性音略一擡手便緊緊攥住,順勢一擰,張貴早翻轉過來半跪在地,拖着腿撅着屁股,疼得齜牙咧嘴。
“好醜樣子!”性音笑着將右手一碗滾熱的稀粥照臉扣了下去,順勢一提一摜,張貴輕飄飄從門裡直跌出一丈多遠!性音搓手兒笑道:“佛祖,罪過!好好一碗飯污了。”又轉臉對衆人道:“你們哪位敢再試試,要不咱們齋房去?那裡還有半鍋粥呢!”說罷,一手掖了鄔思道出來,道:“咱們走,咱們走……惹不起,還躲不起麼?”衆人見他如此手段,哪裡敢攔,眼睜睜瞧着他們去了。鄔思道被他拽着走得飛快,掙了兩掙,恰如鑄在性音懷中一樣,因道:“你不要拽,我沒有罪,我要和他們順天府理論!”
“鄔先生,”性音一直拖着鄔思道出了山門——那裡早有一乘轎等着——將鄔思道塞進轎中,自己也進來對面坐了,才款款說道,“我是四貝勒府家廟主持和尚,奉四爺命護你多時!你在揚州和人慪氣,得罪了八爺,若非四爺愛你才華,你已死多時!普天之下除了四爺,恐也無人護得你周全!我把話說明,盼你明達世務,跟着四爺做一番事業,你若一定不肯,我和尚也算盡心了。”
鄔思道靜靜望着向後倒退的街衢房舍,渾如一場噩夢剛剛醒轉,許多不明白的事也若明若暗有了答案,許久才透了一口氣,說道:“從此,我是四爺的人了……”
“四爺信中再三講,不可勉強你。”性音冷冷說道,“你好造化。四爺將以師禮待你。”
張廷玉侍奉着母親回府剛剛下轎,門上的人便上前稟道:“老爺,內廷何柱兒公公剛剛出去,傳太子爺鈞諭,叫你進去呢!”張廷玉不禁一怔,忙問:“是毓慶宮,還是暢春園?”“暢春園。”那家人說,“馬中堂、佟中堂都已經去了,何柱兒聽說老爺不在,急的了不得,說叫快去,和馬中堂、佟中堂一齊遞牌子進去。”張廷玉回顧母親,略一躬身子,說道:“母親自請安置,兒子得去了。這位李先生就住家廟,考完之後再見面吧。”說罷匆匆上馬。張府中幾十個家人早已預備好朝衣朝冠朝珠,上馬隨從而行。這是張家規矩,習以爲常,也不及細述。
暢春園地處京師西郊南海淀,因在圓明園之南,所以又叫“前園”。原是前明武清侯李偉的讀書別墅。滿洲人祖居北方涼爽之地,耐不得酷暑炎熱。康熙四十二年之後,國力充裕,便撥內幣二百餘萬兩,除在熱河修造避暑山莊,又在京師對這座前園大加修葺,賜名“暢春”。外環長溪,內羅碧波,其中石山徑幽,亭榭錯落,雖盛夏烈日流火鑠金,一入園林,便覺水氣沁涼,苔滑石寒,確是消暑勝苑。
張廷玉帶着家人,快馬兜風出西直門,過了清梵寺,遠遠便見龍吟風嘯、碧沉沉鬱蒼蒼一大片茂林修竹,園門口左右各一彩坊,五色錦繒彩牆頂上虯盤葛纏,枝椏交錯,恰結成“萬壽無疆”字樣,藻須長垂下接於地。流水雙閘旁,大門金漆紅柱上,極精神一筆顏書楹聯:
仙仗五雲鸞鳴和盛世
德車七宿龍角運中天
張廷玉見闕即滾鞍下馬,換了朝衣,早見裡頭走出一個官員,頭上戴着金青石頂子,插着雙眼孔雀花翎,八蟒五爪的袍子上卻沒有補服。張廷玉暗自詫異:“沒聽說四品文官有賞花翎的呀,再說見皇上怎麼連補服也不穿?”思量間那人已經走近,張廷玉這纔看清,原來是朝鮮國使臣金中玉,常駐北京聯絡兩國,四品京銜還是去年萬歲賞的,便站住了,笑問:“老金,見過皇上了麼?”
“見過了。”金中玉笑道。他一口極漂亮的京話,單聽口音,根本不知他是外國人,“今兒得了彩頭。因要回國述職,八貝勒在皇上跟前老金長老金短說了一車好話。皇上一高興,賞了這枝翎子,不怕得罪張相,連你還沒有呢!”“哦,你要回國了?”張廷玉沉吟了一下:這個八爺,連外國使臣的馬屁都拍得山響,還嫌勢力小麼?想着,笑道:“偏我這幾日事多。看吧,要能抽出空兒,我親自送你;要不得閒呢,我叫家人送點程儀——回去代我問着國王好!”
金中玉笑吟吟說道:“你是忙人,有這句話什麼都有了。程儀八爺送我六千兩,足足夠用,明春來了有難處我再找張相打饑荒——快進去吧,馬齊佟國維都在佩文齋等着呢!”說罷舉手一揖辭了去。張廷玉不敢再耽擱,由小太監引着進了彩坊,穿過一道玫瑰月季交枝兒搭成的花洞,往西一帶空地——一邊九個油布黃棚,卻是各省入京述職引見官員候旨所在——便見一座三楹相連的歇山式小殿兀立路北,上寫“佩文齋”三個大字,裡頭一個高個子官員戴着起花珊瑚頂子早迎出來,拍手道:“衡臣!怎麼弄的,這早晚纔來?萬歲爺剛見了朝鮮使臣,正在更衣。再一會不進來,我們算怎麼一回事呢?”
“馬齊,”張廷玉微笑道,“你這急腳鬼脾性,是宰相模樣兒?我這不是來了?”一邊說,踱進齋內,卻見另一個上書房大臣佟國維,隔着茶几正和一個官員說話,見張廷玉進來,只略一點頭算是見禮,說道:“衡臣,我來介紹一下,這是安徽布政使施世綸……”施世綸早已立起身來,就座中向張廷玉一躬,移身出來又行廳參之禮。張廷玉忙雙手扶起,笑謂佟國維:“我是久仰大名的了,靖海侯施琅大人的六公子施世綸嘛!”施世綸笑道:“恐怕中堂是‘久仰’我的醜名——出了名的‘十不全’麼!”
一句話說得衆人都笑了,連架子十足的佟國維也不禁莞爾。張廷玉這才仔細打量施世綸,果真如民間說的,吊梢眉、三角眼、鼻子和嘴湊得很近,下巴鏟子似的向前翹起,雞胸、縮脖,聰明疙瘩滴淚痣,走路還略微發瘸,十足的敗相集於一身,只一雙眸子精光四射,灼灼生光,透着渾身筋節強悍,因笑道:“誠然是十不全,《易經》所謂否極泰來,反成貴相了。”佟國維因道:“廷玉,皇上今兒叫老施一起進見,恐怕要問吏治的事,得有個預備。四爺和十三爺在安徽叨登得大發了,一個參本就革掉三十名府道官員——老施從安徽來,皇上一定要問——這是批本處的節略,你先看看。”說着遞過一本黃綾封面的摺子。張廷玉接過折本瀏覽着,心下只是躊躇:這一對兄弟搭檔在京清理積欠,逼死十九員命官,弄得朝野沸騰。太子叫他們去安徽辦河工,其實是避避風頭,怎麼在安徽依然故我,照舊逼債?就不爲自己,難道也不替太子想想?沉吟間馬齊嘆道:“不管別人怎麼說,難得四爺和十三爺這片心,真正是赤心爲社稷,如今的吏治還了得?一手從國庫裡挖銀子,一手向百姓敲骨吸髓。你看看,當考官收孝廉的錢;當軍官吃當兵的空額,撈軍餉;斷案收賄賂,收捐賦火耗加到一二兩——大清的天下,也真得有四爺這樣的人痛加整頓。不然,非叫蛀空了不可!”
“治大國如烹小鮮。”佟國維笑道,“稀嫩的小魚,你用鏟子胡翻亂攪,行嗎?欲速則不達,不能急。”他是康熙生母佟佳氏的嫡親弟弟,一副天潢貴胄架勢,說話時總帶着不容置疑的口氣,出口便是教訓人。張廷玉聽二人意見相左,輕輕合起摺頁子,說道:“吏治敗壞是明擺着的,難怪四爺、十三爺着急,但積重難返,單憑血氣之勇一味地捅,也不好辦——世綸,說說看,安徽人對這事是什麼口風?”
“回張中堂話。”施世綸躬身答道,“官員是一種口風,民間又是一種口風。官員們說‘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四爺叫回話’,老百姓說‘天不驚,地不驚,就怕四爺調回京’。口風是不一樣的——”他梗着脖子只管往下說,張廷玉一眼瞧見一個五十多歲的人正兀立齋前鎏金大銅鼎旁揹着手靜聽,慌得急忙擺手,立起身來趨前一步跪下叩頭道:“萬歲!您幾時來的?臣等只顧說話,竟沒有瞧見主子!”施世綸也嚇了一跳,忙轉過身來行葰買九叩大禮,馬齊佟國維也直挺挺長跪了,請康熙皇帝進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