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兒嚥了一口氣,說道:“我們主子不是窮人,就住在雙牌樓,預備着應試,家裡的銀子沒有接濟來,你多當幾個……”
“當不當?”朝奉不耐煩地問道,手裡拿着銀餅子,大有一答話就扔下來的意思。坎兒苦喪着臉未及說話,狗兒風風火火進來,說道:“當鋪找遍了,你在這裡!八少爺家裡寄來銀子,不當了,那塊足紋還得給少奶奶打首飾呢!”說着從懷裡掏出兩個元寶,衝朝奉道:“這是兩個濟寧元寶,少奶奶信裡說共八十兩,少爺說這麼大,不好使,你給稱一稱,換成銀角子,給你五分銀子,成麼?”
那朝奉不假思索,將銀餅子丟還坎兒,接箽路兒手裡的元寶,略看了看放在戥子上,一戥,居然是八十八兩,按着心頭歡喜,說道:“五分銀子便宜了你們,可憐見的出門在外的人,我就給你們換了吧。唉……五分銀子怕還不夠夾剪掉碴兒呢!”說着便又兌了八十兩銀角子遞給狗兒,狗兒和坎兒說笑着去了。當鋪朝奉正高興,旁邊一個老頭子說道:“相公,那元寶你看成色了沒?這兩個猢猻一個叫鬼不纏,一個叫纏死鬼,出西直門沒人不知道的。方纔我還見他兩個在茶棚那邊鬼頭鬼腦地嘰咕,別耍騙了你吧?”那朝奉吃了一驚,趕忙取過元寶細看,嫩嫩的涌頭閃着青色的銀芒,邊上帶青,十分像濟寧元寶成色,但釉面卻無青氣。心知上當,忙到夾剪凳上夾好了,老練地一坐,“咯嘣”一聲斷開來,一切真相大白,裡邊裹着鉛胎!朝奉臉色立時變得慘白,說話的聲音都變了:“三十年老孃倒繃孩兒!”又問那老頭子:“你在哪裡見他們說話?”
“就那邊!”老人指着西邊茶棚,眯着眼道:“他們沒走!這……這真太膽大了!”
朝奉騰地跳下櫃檯,隔門望去,果見狗兒坎兒和一羣人指手劃腳又說又笑,頓時大怒,衝裡邊喊道:“李再鑫,你出來招呼門面。告訴柳掌櫃的,我着了人道兒了,賊就在外頭!叫幾個夥計跟我來!”老人忙道:“千萬別說是我說的,千萬別說!唉……老沒盞洯的嘴賤!”“啪”地打了自己一個耳光,忙不迭溜了。那朝奉帶着兩三個夥計,餓狼般撲出來,直趨茶棚!
“****姥姥小王八蛋!”朝奉劈胸一把提起正在眉飛色舞說話的狗兒,一搡一個仰八叉,“也沒打聽打聽門面,就敢在這日弄人!銀子呢?”狗兒打個滾爬起身來,叉腰大罵:“操你八輩祖宗!憑什麼打人?”說着一頭撲過來,兩個人廝打在一起。頓時裡三層外三層圍了一大圈瞧熱鬧的。
坎兒朝扮作八少爺的書房小廝墨香使了個眼色,墨香咳了一聲,搖着扇子道:“鬆手鬆手!這成什麼體統?有話慢慢說,是怎麼了?”朝奉一手捉定狗兒,瞪着眼問道:“你是誰褲襠裡的?管你媽的閒事!”坎兒便道:“你嘴裡乾淨點,這是我們八少爺!”
“八少爺?八老爺、王八爺也稀鬆!”朝奉暴跳着嚷道,因將方纔兩個人糊弄自己的情形對着滿街衆人說了,又掏出夾斷了的元寶叫衆人看:“你們看,你們看!兩個一共八十兩,叫他們拐去了!這是皇城腳下,天子輦前,就敢弄這個鬼!送你們到順天府,夾棍夾死你們!”
墨香要過兩個元寶,在手裡掂掂,說道:“我家江南名宦,哪有這樣的事?況且這銀子也不像內人給的那兩個,你們衆人看看,我像個有病的窮舉子?——茶博士,你有戥子沒有?戥戥看,分量像是也不對……”“有有!”茶博士一迭連聲答應着取出戥子,當着衆人一稱,頓時沉下臉來,看了看兩造人,沒一個自己惹得起的,囁嚅了一下竟沒敢說話。旁邊圍觀的一個閒漢卻瞧得清爽,雙腳一跳大嚷道:“八十八兩!這狗孃養的朝奉不是好玩藝!”
“打!”
狗兒大喊一聲,王府家丁加上路人足有幾十號,圍着三個朝奉夥計沒頭沒臉便是一頓臭揍,打得三個人滿地亂滾,殺豬價大叫:“柳掌櫃的——快來呀!這是一羣念秧的賊!”坎兒在旁留心看,果見當鋪門中一擁而出,大約四五十個人,沒數仔細,卻又紛紛退了回去,接着便見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穿着開氣醬色袍子,外套一件套扣背心,眼上架一副水晶墨鏡,腰間檳榔荷包一晃一晃地出來,回頭說了聲:“都不許出來!”說着便踱過來問道:“怎麼回事,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天子腳下,沒有講理的地方麼?”正說着,高福兒騎一匹高頭大馬,帶着十幾個家丁過來,因見圍着一大片人看熱鬧,揚鞭一指說道:“過去看看!”衆人見他如此勢派,忙都閃開了。高福兒一閃眼,看見墨香、坎兒和狗兒正給自己遞眼色,騰地跳下馬來,劈臉就給了狗兒一嘴巴!
“好啊!原來又是你三個!西直門外踏遍,沒找到你們的鬼影子,原來騙到東城八爺門口了!這可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原來井也有掉到桶裡的時候!”高福兒惡狠罵着,將手一擺,“拿下,交四爺處置!”柳掌櫃的正愁沒人幫腔,見高福兒手下的人三下五去二,不由分說把墨香等人架了起來,心裡一陣輕鬆,打了個揖問道:“敢問貴姓,臺甫?是四爺府裡恭喜的麼?”高福兒點點頭,吊着臉道:“我是四爺的管家高福兒,上回從這幾個小畜生手裡買了二十多斤假人蔘,這是有名頭的‘京西三太歲’,沒一個好玩藝兒!你是什麼人?”
“哦,小的柳仁增,是這間萬永當鋪的掌櫃,東家不在,守個門面,不防就被這三個小賊誆了。”柳仁增賠笑說道,“也是我這朝奉不爭氣,圖他八兩銀子……”因將方纔的事說了個大概。那朝奉渾身稀爛,頭臉烏青,也在一邊夾七夾八地哭訴:“……不是高爺,小人就渾身是嘴也說不清。”
高福兒聽了一笑,說道:“柳掌櫃的,可巧兒今兒我尋你有事,真是有緣吶!”說着,拍了拍柳掌櫃的肩頭,回頭吩咐家丁:“你們這兒等着,回去有賞——走,店裡說去!”
“那……好,請!”饒是柳仁增謹慎,也被高福兒一套接一套的連環扣兒弄得五神迷亂,略一遲疑,將手一讓,恭恭敬敬帶着高福兒進了當鋪後院。高福兒一邊剔着牙縫慢慢走,留神看時,幾十間房子有的緊鎖着,還有十八個師爺打扮的人拿着賬本子之類的東西在一個大客廳裡對賬,並無異樣,便笑道:“沒想到你門面不大,裡頭這麼氣派!”柳仁增此時才覺得帶這個人進來不妥,忙將高福兒讓進帳房,斟着茶苦笑道:“這是任伯安任爺的家當,我哪有這麼闊?——高爺,有什麼事請示下,小的好遵命承辦。”
高福兒呷了一口茶,從靴頁子裡抽出一張紙遞給柳仁增道:“你看看這個。”柳仁增接過看時,上面寫着:
大珊瑚珠四十串照身大鏡兩面奇秀琥珀二十四塊大哆⒛厝奘五匹中哆⒛厝薨似織金大絨毯四領鳥羽緞四匹文采細織布十五匹金自鳴鐘兩座大琉璃燈十盞冰片三十四斤鑲金小箱一隻翡翠鑲寶石如意三把象牙西洋船一隻鑲金起花佩刀五把白金彌勒一尊鑲金千手觀音一尊精細小馬銃七把“這都是貢物呀!”柳仁增倒抽一口冷氣,問道:“莫非爺手頭緊,要悄悄當一當?”
“你想到哪裡了。”高福兒格格一笑,“我就窮死,也不敢動四爺個針頭線腦!他老人家那脾氣天下誰人不知?惱上來剝我的皮的工夫都有呢!這些物件都是萬歲爺賞四爺的,原存在西花廳後的庫房裡,半個月前就失盜了,早已報了順天府,到如今連個賊毛兒也沒拿住,四爺又怕萬歲知道了,又氣又急,吩咐下來,順天府要查,我也要查,拿住這賊,我得親自處置!叫我知會全城各個當鋪,看銷贓了沒。”
柳仁增頓時放下了心,笑道:“我這裡沒有。我們也從不敢收這樣的當。高爺要不信,我帶你庫房當架都看看。”“既沒有就算了,我瞧你也是個本分生意人。”高福兒笑着站起身來,“誰有工夫一個庫房一個庫房地看?京師一百多家當鋪呢!”說着便走。柳增仁送至門口,剛說聲“高爺好走”,高福兒卻站住了腳,又道:“那張單子你放好了,有人來當,你飛馬報我知道。一千兩賞銀我送你五百。四爺要親審這賊,圖的出口惡氣,我們甭惹他不高興。”說罷自去了。
柳仁增待他去了,一刻不停便趕到廉親王府。因胤禩正和阿靈阿在書房說話,他這樣的小人物不敢打擾,便站在門口等着。足等了半個時辰,阿靈阿才辭出來,便聽胤禩道:“豐升運的案子你只作不知道,不要往裡攪和。太子擬了個流配三千里,萬歲爺硃批下來,把刑部罵得狗血淋頭,連漢朝的張釋之都點了進去,說是沽名釣譽之徒——已經改了腰斬。我們站一邊瞧罷了。”一轉臉見柳仁增在,便問:“你有什麼事?”柳增仁忙磕頭請安,把方纔的事細細說了。
“唔,你辦得還算不錯。”胤禩撫着剃得趣青的頭思量半晌,實在想不出萬永當鋪和四阿哥府這次邂逅有什麼蹊蹺,便道:“四哥府丟東西的事我已經聽說了,有人銷贓你告訴雍府就是了。只那些東西,你要小心加小心,萬不能出漏子,所有我的手跡都要燒掉。我看你這人很識大體,好生做去,任伯安的差事說不定指給你呢!”說罷一擺手,柳仁增忙磕頭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