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誰,拿下再說!”胤祥按劍大喝一聲,“都不許動!把贓物擡過來點!”說話間幾十個軍校早已闖進後院,不問青紅皁白,不分男女老幼,頃刻之間都捆得米糉一般。把性音等人擡來的箱子當院打開,一件一件地驗。柳仁增不認得胤祥,見他如此蠻幹,便大喊道:“軍爺,我們是報案的本分生意人——”一語未終,旁邊一個護衛回身就是一個窩心拳,罵道:“你有點規矩沒有?這是十三爺!不許說話!”
一時清點完畢,各樣東西俱在,單少了奇秀琥珀二十四塊。胤祥方轉過臉問柳仁增:“方纔你說什麼?你是這店的掌櫃?怎麼少了二十四塊琥珀?四哥最心愛的就是這個!”
“那要問賊!”柳仁增不知是凍的還是氣的,臉色又青又白,渾身直抖,說道:“十三爺,就是審案,也得弄清原告被告呀!”胤祥左右張望,性音等人早已無影無蹤,因兩手一攤,一臉壞笑,說道:“賊在哪裡?這會子怎麼分辨誰是好人壞人?少了琥珀,不定是藏在哪裡了。”略一沉吟,從嘴脣裡蹦出一個字:“搜!”柳仁增真的急了,雙腳一跳大叫:“這是八爺的當鋪!”
胤祥雙腳跌得積雪咯吱咯吱響,來回踱着,偏過腦袋道:“這是八哥的當鋪?我怎麼沒聽說?”
“八爺府就在對門,十三爺一問便知!”
“爺懶得問!”胤祥無所謂地笑道,“就你這副醃巧輩畔啵會是八哥的奴才?我方纔和八哥一處吃酒,我來這裡八哥也知道,既是八哥的產業,他會不言語?”
“你——!”
“我怎麼了?”胤祥倏地拉長了臉,頭一擺又是簡單的一個字:“搜!”
於是滿院各房立刻折騰得天翻地覆,砸門扭鎖翻箱倒櫃稀里嘩啦一片聲響,軍士們個個腰裡塞得鼓鼓囊囊,興高采烈地串房細搜,胤祥也不理會,只等着自己要的東西。好一會子,一個護衛滿臉油汗抱着一疊子案卷出來,稟道:“十三爺,琥珀沒有,全他媽是些賬本子!”
“是麼?”胤祥信手掂過一本,翻開一看,全都是鐘王蠅頭小楷,密密麻麻記的全是官員考功密檔,某人某年月日因何故處分,轉調黜降何處,走何人門路起復超遷,現在何處任何職……一一週備。胤祥一口氣鬆下來,嘴角露出一絲微笑,抖着帳本問柳仁增:“這是什麼東西?你一個生意人,抄錄朝廷密檔,比吏部的還細,是做什麼用處?”
柳仁增早已面如土色,反揹着手雙腿一軟,跪到雪地裡,嘶啞着聲音道:“我不知道啊!我沒做過這種事啊!十三爺……這店的東家是任伯安,他到江南去了……您把他拿到北京問……問問就知道了……”
“好賊店!”胤祥勃然大怒,按劍怒喝,“很該全抄!這是大清開國罕有的大案!給我使勁抄!”
兵士們排門入店又抄又搶,店裡店外一片鬼哭狼嚎,守在遠處成業睦鈐裒沃道大事不好,熱鍋螞蟻般兜了兩圈,想想這事無論如何得報胤禩胤禟,不及算賬,丟一塊銀子出門上馬又趕回雍和宮。
此時風已經小了,雪片兀自丟絮扯綿般漫天旋舞。萬福堂十幾個皇阿哥除了胤禩胤禟和胤禵,都已吃得醉眼迷離。胤誐吃得幼叛郟手舞足蹈地哈哈大笑,說道:“不好不好!你們做的什麼鳥詩?合該我這粗人出出風頭,你們聽聽我的詠雪詩!”因咧着大嘴,大聲道:
昨夜北風寒,天公大吐痰。
一輪紅日上,便是化痰丸!沒有唸完已是笑倒了衆人。王府家丁見十阿哥發酒瘋,都在廊下擠着看,指指點點笑得前仰後合。
胤禟有心事的人,一眼看見李再鑫在長隨裡頭殺雞抹脖子連比劃帶使眼色,說聲“方便”,便起身來往後院走。
“好九爺!”李再鑫氣喘吁吁追上來,稟道,“奴才急死了,爺只瞧不見奴才比劃!爺們在這快樂,店裡出大事了!”
地下雪滑,胤禟身子一晃,幾乎跌倒了,踉蹌兩步才站穩了,臉色變得異常蒼白,喃喃說道:“……到底難逃一劫!店……抄了?”李再鑫慌亂地說道:“情形到底什麼樣兒難說,出事是肯定的了!”胤禟這才定下神來,說道:“抄了也稀鬆,早已說過萬事都有任伯安承當的。只是心計如此周密,手段如此絕情,令人可畏!……此地於你已經不是安全之地,你這會子就去我府藏起來,我晚間還要問你話!”說罷也不解手了,裝着沒事人般踅回萬福堂,勉強笑着,剛說了句“老十還有什麼屁詩,再作——”話未說完便是一驚,渾身汗毛直豎,原來不但柳仁增五花大綁跪在當院,“死”了的任伯安居然也由兩個兵士夾着押解進來!
院中氣氛已經大變,王府護衛親兵、年羹堯嶽鍾麒的戈什哈站得廊下甬道上都是,一個個叩刀按劍殺氣騰騰。胤祉等阿哥都出了正房,坐在檐前丹陛上一溜擺好的椅子上,只胤祥像是剛剛回來,一條腿蹬在石階上喝着熱黃酒,和年羹堯小聲說話。胤禟不再說話,挨着胤禩坐下靜觀事變。
“你還敢問我‘什麼罪’?”胤禛穿着玄色貂皮斗篷,足蹬鹿皮油靴,在階前雪地裡踱着,面孔冷得罩了一層霜,咬牙笑道:“且不說你賣官鬻爵交通權要,也不說你私和人命擾亂政令,這些我在戶部早已知之甚詳。單就你私抄百官檔案要挾官府聚斂民財這一條,你難逃一剮!我以爲你死了,你還活着,很好!說說看,你僱十幾個抄手密建檔案庫,是誰的主使?抄這東西準備做什麼大事?”因指着廊下堆着的二十幾個麻袋對胤禟道:“老九,待會打開看看,你也開開眼!我遍讀二十一史,竟沒見過還有這樣的神奸巨蠹!真真駭人聽聞,他弄的東西比吏部的東西還要細!”
任伯安原先只是木着臉聽,一擡頭正看見胤禩的目光掃過來,便轉臉盯着胤禛笑道:“王爺少安毋躁,久聞您是鐵石心腸,怎麼會如此氣急敗壞?我這人生抄抄寫寫,想弄個《冠纓百醜圖》留給後世,叫萬代之後看看我們大清這些盛世官員都是些什麼玩藝兒。幹這種事我自覺功德無量,用不着什麼人支使——我支使您謀反,您肯嗎?您這麼生氣,我瞧着還有點心疼呢!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當鋪這些人都是奉我的命,拿我的錢辦事,四爺似乎也不必枉費心機株連別人!”
“好,你說得真好!”胤禛陰毒地盯視任伯安一眼,惡狠狠笑道:“但恐你三木之下未必能如此從容!只有一層你說錯了,你不過是個卑污不堪的小丑,市井潑皮無賴。我呢,是帝室龍種天璜貴胄。和我慪氣,你配!”說罷命高福兒:“把他送獄神廟!”胤禩見是話縫兒,冷冷笑道:“四哥,這樣的東西還不快打發到天牢裡,送獄神廟不太便宜了他?”胤禛笑道:“南衙裡我有點放心不下,怕他吃得飽飽的,又突然急病死了。我正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人押走了,兵士也撤了,阿哥們的酒也嚇醒了。大家各懷心思回到暖烘烘的萬福堂,面面相覷,不知話題從何開頭。好半晌,胤祉才笑道:“沒想到老四酒筵暗藏兵機,有此一遇不虛此生了!怪道的刑部冤獄清不勝清,原來裡頭有這麼大一篇文章!只是這麼大案子,你打算怎麼料理?”
“我心裡好難委決,正要聽聽三哥和兄弟們的見地。”胤禛變得很憂鬱,頹坐在安樂椅中撫着腦門說道,“實言相告,就爲這個緣故,我才請你們來……”胤禵自斟一杯酒,一仰而盡,說道:“四哥這話我有點不明白。自古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有王法在,按《大清律》辦就是了,有什麼難爲處?”
胤禛看了看胤禵,嘆息一聲道:“傻兄弟,要我一個字一個字解說麼?我辦這事並沒有私意兒,原是要去掉這個國蠹,所以連太子爺也沒有稟。但任某在京慘淡經營幾十年,犯了不計其數的過惡,要沒人撐腰他不敢,也作不到!難說我這些手足裡就沒有牽連進去的。這件事王法人情相悖,我又不想打耗子傷花瓶。所以要有個十全之策。”他沉痛地低下了頭,喃喃道:“當然也許是我多疑,最好我疑錯了,但這案子我不審。千扯萬牽,我不信三哥會有這種事,所以我想請三哥辦這個案子。三哥要體諒我這份心,我這就修表給阿瑪,進宮見太子,請他們給你指令。”
一席話說得衆人無不動容,這個刻忌成性的阿哥竟然還有這麼深沉的手足之情。胤禩見他既爲香客又拆廟,恨不得一腳踢死胤禛和胤祥,又自知一開口必定招疑,只把手中摺扇合起展開,展開又合起,一臉若無其事的模樣。
“我做不來這樣的大事。”胤祉見他要把這個燙手的紅炭團兒塞到自己懷中,心裡不禁暗笑,皺眉說道:“皇上見你這奏摺,難免也要想,爲什麼叫老三來辦差?依着我的見識,老八老九在刑部熟門熟路,交給他們辦最好!”
胤禟睨了胤禩一眼,心裡拿定了主意,說道:“四哥方纔說的都是肺腑之言,我聽得幾乎落淚。我和四哥一樣的心思:這案子不能不辦,也不能大辦。要信得過,我就辦!”
“那就偏勞九弟了。”胤禛望着門外大雪紛飛的天空,舒展了眉頭道,“就是這樣兒。爲明我的心,我先擔一點責任——高福兒!”
“在!”
“把廊下那一堆麻袋垛到院當中,一把火燒盡!”
“啊?”
“唔?!”
“扎!”
殷紅的火焰在冰雪世界中燃燒起來,不時發出轟轟的響聲,飛起的紙灰在空中無力地盤旋着,又被雪打溼,粘落在烤化了的雪地上。阿哥們怔怔地看着,心裡一陣空明,又有些迷惘,誰也不知道自己心裡是什麼滋味,直到燃成一堆黑色的溼泥,才各自起身告辭。
“胤祥,你留一下。”胤禛一邊送衆人,說道,“我又乏又累,還有點心神不寧,你陪我一會兒。”胤祥點了點頭,陪着胤禛將衆人送出儀門,回來時,已見鄔思道笑吟吟站在萬福堂前掛滿了漿果的石榴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