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貞……密貞……”此時此刻,草原上,篝火熊熊的營帳畔,那伏真也正在心心念念着這位年輕的大穆郡王。
撇下煙波渡,連夜挺進草原,與骨愛鹿聯手攔截容睡鶴,已經有數日了。
得益於茹茹在草原上的地利與人和,斥候在數個時辰前,基本確定了容睡鶴一行人的方向與大概位置。
他們距離大穆的國境線還有很遠,哪怕不吃不喝夜以繼日的馳騁,沒個五六天也別想進入大穆境內。
何況大穆的國境附近,根本沒有能夠接應他們的大軍;甚至長安正主政的那位崇信侯,已經主動發來急信,要與那伏真裡應外合,確保容睡鶴永遠留在草原上,永遠無法踏入大穆的土地。
看起來總算這位密貞郡王氣數將盡。
但那伏真絲毫沒有大仇即將得報的喜悅與暢快,反而後悔與懊惱的情緒,開始翻騰於心:畢竟莫那婁氏,他的結髮之妻,還有留在王帳的衆多眷屬、心腹……死了的不可能因爲容睡鶴的伏誅就活過來。
何況就算找到容睡鶴一行人,嫡長子,靄履等背後站着大族的庶子,好幾個子嗣,包括外家胏渥部的掌上明珠木若者在內,衆多茹茹要人,可全部是容睡鶴的人質!
那伏真親征大穆的時候,是帶了好幾個子嗣在身邊的,所以就算容睡鶴將大王子以及靄履等人全部殺了,他也不怕後繼無人,何況之前不幾日,他才收到莫那婁氏的信,說是新納的穆人妃子阿芮有了身孕。
可見他年歲雖然已經漸長,但在後人這個問題上,卻是不怎麼需要擔心的。
然而……
且不說他對莫那婁氏的感情,在莫那婁氏身死之後,要怎麼忍心放棄他跟莫那婁氏唯一的男嗣。
就說莫那婁部以及俟呂鄰部等大族,也未必肯放棄他們的外甥。
畢竟這些外甥都是有資格競爭汗位的。
何況,他登上汗位沒幾日,就發動了對大穆的戰爭,也就是說,他的侄子、侄孫們,前任茹茹可汗登辰利予的子孫,尚未來得及肅清。
實際上由於登辰利予駕崩之前主動公開將汗位傳給了那伏真,還親自澄清了自己遇刺的真相,乃是同那伏真沒有關係的。
這情況那伏真一時間根本不好對侄子侄孫們下毒手,至少明面上不行。
而且登辰利予並不信任他,表面上將子孫全部託付,暗地裡卻教心腹帶着自己的大批積蓄,護送最寵愛的幾個子孫去投靠了容睡鶴。
同時送給容睡鶴的,必然還有茹茹的具體國情,虛實,地形等等機密。
否則這一次,王帳怎麼會遭遇到這樣慘烈的打擊,且事先一點兒風聲都不知道?
不,這已經不是登辰利予暴露茹茹機密的問題了,必然還有登辰利予留下來的老人,直接給容睡鶴帶了路!
而容睡鶴又不是傻子,豈能不知道,自己在王帳大殺特殺,連那伏真的元配,茹茹的可賀敦莫那婁氏都沒放過,這情況茹茹怎麼可能不同他拼命?
那伏真在西疆,骨愛鹿從北疆直指長安。
一旦這兩位揮師返回草原上,很容易轄制住他回到中原的路徑。
而中原他名義上同朝爲臣的同僚崇信侯,正虔誠的祈禱他落入茹茹手中……這情況他還敢殺茹茹要人,孟歸羽都猜得到容睡鶴必有後手,那伏真素來對容睡鶴忌憚萬分,甚至不顧自己剛剛登基就強行發動戰爭,圖的就是將容睡鶴這個心腹大患扼殺在尚未徹底成長之前。又哪裡敢認爲容睡鶴是一時衝動?
甚至容睡鶴的後手,那伏真已經大概猜到了:“登辰利予雖然將最寵愛的幾個子嗣都秘密送去了密貞手中,然而登辰利予膝下子嗣昌盛,國中還是留了一批不那麼得寵的子嗣下來。這些子嗣當中,不乏母家出身大族,又或者娶了大族俟力發之女的。之前登辰利予被迫當衆將汗位傳給我,這些人敢怒不敢言。如今既知王帳變故,密貞若再從中挑撥許諾,豈能不在後方作亂,牽掣我等?!”
到底他登基不幾日,地位不穩,此番親征大穆,雖然北疆西疆兩路都進展順利,然而王帳之殤造成的影響以及損失,卻根本不是那麼點兒勝利可以遮掩的!
本來登辰利予對他這個弟弟就滿懷戒備,膝下子嗣受親爹影響,對那伏真還能有什麼真心臣服嗎?
之前他趁大穆內亂,落井下石,試圖一舉幹掉容睡鶴。
這會兒,卻是容睡鶴再次以牙還牙,要讓茹茹也來一場內亂,讓那伏真親自嚐嚐被落井下石的滋味了吧?
不過對於那伏真來說,最可怕最要命的還不是這場尚未發生但已經可以預料到的內亂。
而是,密貞郡王妃盛惟喬與小世子容蕤賓離開北疆的方式!
當初盛惟喬母子離開的時候當然是機密的。
甚至在海上航行的時候,也基本沒什麼人知道。
可是母子倆在南風郡碼頭上岸,消息逐漸傳開之後,天下人都知道郡王妃母子如今在南風郡中了,這情況算算日子,也能猜到他們是用什麼方式離開北疆的。
對於那伏真來說,不啻是提醒他注意到容睡鶴的跟腳,就是出身海上。
而茹茹,很多人這輩子就沒見過真正的海。
看容睡鶴一行人如今去往的方向,顯然也是朝海岸靠攏。
八成海上已經有他心腹帶着樓船在等候……如果讓他們出了海,茹茹除了乾瞪眼,還能怎麼辦?!
至於說斥候如今已然找到容睡鶴一行人的蹤跡,接下來只要追上去就好……但那伏真必須考慮的一個問題就是:他能夠放棄從少年時候就對自己不離不棄的心腹兼夥伴圖律提,容睡鶴爲什麼不能放棄此番隨他前來草原突襲王帳的一干精騎?!
要知道按照各方情報綜合起來的結論,容睡鶴這次僅僅帶了兩千左右的精騎進入草原!
相比他如今節制着的二十萬西疆軍來說,這數目簡直不值一提!
就算是他親自編制調教的精騎,也僅僅佔了五分之一!
不然,那伏真也不至於在煙波渡同西疆軍僵持多日,都沒發現容睡鶴的離開。
這個數目的損失,容睡鶴完全承受得起!
反正那伏真親自帥兵趕來草原報仇雪恨的時候,煙波渡之圍不啻迎刃而解。
容睡鶴的元氣尚存,他不是非要將這兩千精騎帶回大穆的,他大可以就帶幾個心腹,甚至按照他的武力值,孤身一人就可以,北海的海岸線那麼長,茹茹在海上沒有任何勢力,根本掌握不了容睡鶴麾下樓船的位置。
這情況,要找到這位狡詐如狐又武藝高明的密貞郡王,跟大海撈針有什麼兩樣?
只要容睡鶴一個人上了船,又或者,甚至他率部朝海邊撤退都是個幌子,這會兒已經孤身一人喬裝打扮,潛回西疆。
總之,只要這場圍堵沒抓到容睡鶴,讓他返回大穆,同手下聯絡上了,那麼就算將他帶來草原的兩千騎全部殲滅……又有什麼意義?
那伏真心跳如雷,深覺自己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就是不該被仇恨衝昏了頭腦,撇下煙波渡營地跑來草原同骨愛鹿圍堵容睡鶴!
“當初就該趁勢猛攻煙波渡的!!!”他心中嘆息,“密貞就帶了兩千精騎潛入草原,只要將煙波渡的西疆軍全殲,哪怕是重創,他就算帶着那兩千人一個不少全須全尾的返回大穆,又有什麼意義?”
就靠這兩千精騎,他哪裡有資本謀算長安?孟歸羽再不擅長帶兵,手底下禁軍的數目也足以將區區兩千人比下去,尤其長安城高壕深,背靠的上林苑林深草密,騎兵可不像草原上那麼好施展開!何況孟歸羽還握着宣景帝這面大義的旗幟。
雖然說容睡鶴可以以這兩千精騎爲筋骨,進行招募什麼的……發展的勢頭卻必然被大大拖累。
如此沒準不必那伏真出手,孟歸羽就能拖死他!
畢竟容睡鶴在大穆內部的敵人跟仇人都不少,這些人傻了纔會給他捲土重來的機會!
“而且連骨愛鹿部,都不該放棄原本的目標長安!”
那伏真這會兒越想越覺得自己太糊塗了,“就算有我跟他配合,留下密貞的指望也是不大。他一個人負責圍堵密貞……說不得就是平白損耗輜重!”
他就應該按捺住悲痛跟憤怒,像沒聽到這個噩耗一樣,繼續原本的計劃:自己幹掉煙波渡的西疆軍,讓骨愛鹿追着北疆軍一路南下,爭取拿下長安!
就算拿不下長安,那麼反正燒殺搶掠的事情,能做多少做多少!
而且每次做的時候,都大肆宣揚,本來他們不想這麼殘忍的對待大穆百姓的,實在是容睡鶴欺人太甚,連茹茹的可賀敦都殺了,還俘虜了茹茹的王子們!這情況哪個茹茹能忍?!
所以被他們燒殺搶掠各種折辱的大穆子民,全部都是在替容睡鶴承受報復!
——讓大穆百姓去仇恨容睡鶴,讓大穆的民心背離這位有志天下的郡王!!!
這樣,纔是對他最好的報復與打擊!
可現在,他盛怒之下拔營朝草原趕,甚至讓骨愛鹿也這麼幹……好了,容睡鶴現在成了大穆的英雄,孤軍深入草原奇襲茹茹,引走原本在大穆國土上肆虐的異族大軍,那伏真都不要去打聽,也知道這人如今在大穆的聲望,必然高漲!
在宣景帝沉迷美色數十年不思朝政不問民間疾苦的情況下,這麼一位年輕有爲的郡王的出現,可想而知,坊間的民心會怎麼倒向?
可笑的是,這一切,還是那伏真親手送給他的!
“密貞……果然厲害啊!我幾次以爲沒有小看他,歸根到底,卻還是小覷了他!!!”那伏真合上眼,無聲的嘆息,“他這是料定了我的一舉一動了!”
不過幼年鉅變以及在異母長兄手底下多年掙扎的磨礪,到底不是白熬的。
挫敗與絕望的情緒只縈繞了片刻,就被他強行按下,靜靜思索着對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