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處的墓碑後,盛睡鶴捏着下巴,神情古怪。
他身後三步的位置,疏淡月色照出一襲青衫如水,公孫喜平靜的問:“首領,要我去跟着盛二小姐麼?”
“你留下來看着應姜。”盛睡鶴目光閃爍了會,微笑道,“我去瞧瞧這乖囡囡打算做什麼?”
盛惟喬在找蛛絲馬跡。
她先把在四周可以藏身的地方搜了一遍,沒有發現——不過這個沒什麼意外的,盛睡鶴如果當真派人在暗中保護她們的話,派來的人肯定都有幾下子,躲過她這種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小姐的耳目很正常。
甚至連這些地方藏沒藏過人,盛惟喬也不敢保證自己的眼力能看出來。
但她很快找到了其他方法確認盛睡鶴根本不是隨便找了個墳場來嚇唬她跟公孫應姜的——她專門朝草多的地方走,南風郡氣候溫暖,現在又是一年當中最熱的時候,按說草叢裡定然會有許多蚊蟲甚至蛇屬。
然而盛惟喬撥了撥面前及膝的草叢,冷冷的笑了:黑夜裡看不清,然而夏日青草的氣息根本掩不住雄黃的味道!
要不是前幾晚她跟公孫應姜都太害怕了,這麼明顯的破綻應該早就發現了!
“乖囡囡,爲兄說對了吧?經常出來走一走,你不但沒有嚇傻,反而越發的聰明伶俐才思敏捷了!”一直跟在她後面的盛睡鶴見到這一幕,挑了挑眉,也不再隱藏,飄然步出,笑道,“怎麼樣?要不要好好謝謝爲兄?比如說甜甜的喊聲‘好哥哥’之類?”
盛惟喬刷的轉過頭看他——半晌後,就在盛睡鶴以爲她會發飆時,她卻勾脣笑了笑,理了理袖子,不緊不慢的走到他面前,伸手似要撫上他的面龐。
盛睡鶴非常配合的低頭,笑容親切又和藹,儼然是個無條件寵愛妹妹的好兄長。
但!
就在盛惟喬指尖即將觸及他肌膚時,忽然她袖子裡傳來機括打開的“咔擦”聲!
繼而一道赤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自袖中躥出——盛睡鶴只覺得喉間一涼,低頭看時,就見一條拇指粗細的赤練蛇,已利落的纏在自己頸項上!
三角形的頭顱高昂到與他雙目相平的位置,冰冷的蛇眼裡沒有絲毫感情,極迅速的吐着蛇信,似隨時會撲上來咬住他!
“乖囡囡,這是你送給爲兄的禮物嗎?”盛睡鶴看着它,笑容不變,“這個花色還不錯,就是不知道有沒有乖囡囡乖巧聽話?”
盛惟喬:“……”
他爲什麼不害怕?
——雖然她知道盛睡鶴這種幹過悍匪,還是縱橫海上一時的悍匪的人,是不可能被一條拔了牙的赤練蛇嚇住的,問題是,剛纔那麼突兀的情況,他怎麼也該本能的驚駭一下吧?
可她從按下機括起,一直緊密的關注着這隻盛睡鶴的表情——他根本就是連意外都沒有!
默默嚥下一口血,盛惟喬面無表情道:“你喜歡,就送給你吧!”
反正這麼不爭氣的蛇她一點都不想要了!
但沒多久,盛惟喬就後悔這個決定了!
“你這是在向我示威?”她注視着面前的火堆,準確來說,是火堆上的烤蛇肉,咬牙切齒,“你真正想烤的,是我吧?!”
盛睡鶴邊朝蛇肉上撒調料,邊溫柔道:“乖囡囡想到哪裡去了?爲兄只是覺得,乖囡囡送了爲兄東西,爲兄該有回報纔對!但這大半夜的,爲兄也不方便去找東西回禮,只能就地取材,請乖囡囡吃蛇肉來報答了——乖囡囡還沒吃過蛇肉吧?相信爲兄,你一定會喜歡的!”
盛惟喬冷笑着說道:“不!我不喜歡蛇肉。我倒是很想吃鶴肉!尤其是叫花鶴!”
她說“叫花鶴”時,目光毫不掩飾的在盛睡鶴身上來來回回的掃視了幾遍,生怕他聽不出來自己的話中之意。
但盛睡鶴雲淡風輕依舊:“叫花鶴?可以啊!反正咱們家花園裡好幾對丹頂鶴,要不明兒個白天,爲兄把它們全部抓起來殺了,放血拔毛,給乖囡囡做一頓全鶴宴?”
盛惟喬胸口一悶,氣惱道:“不必了!”
鬥嘴第一回合失敗,她決定轉移話題,“你帶我過來烤蛇,應姜那邊是誰跟着?她沒事吧?”
“明知道應姜膽子小,最怕墳場這種地方,乖囡囡你卻還是那麼殘忍的拋棄了她——一直到現在,發現說不過爲兄了,纔想起來她,乖囡囡,你真是越來越無情越來越冷酷越來越心狠手辣了!”盛睡鶴慢條斯理道,“你已經不是從前的乖囡囡了,你現在就是個壞囡囡!”
“……”盛惟喬深吸了口氣,忍住撲上去打死他的衝動——主要是因爲她知道自己打不過——冷笑道,“你有臉說這樣的話?!要不是因爲你,我跟應姜大半夜的本該在各自的房裡安置,何至於被逼到這種荒郊野外來?!”
盛睡鶴和顏悅色道:“壞囡囡,你忘記了嗎?應姜之所以會過來,完全是因爲你覺得你已經長大了,跟爲兄需要避諱了——之前第一晚,她不就在瓊葩館睡的舒舒服服快快樂樂?拖她下水的,從來都是壞囡囡你啊!”
盛惟喬:“………”
她再次深呼吸,默唸“他這是在故意激怒我他存心的我絕對不能上當”,片刻後,總算冷靜下來的盛惟喬重整旗鼓,冷笑着開口,“昨晚跟今晚我可都沒要應姜幫忙更衣,但你還是把她拖了來,你還有臉說這是我的責任!?”
“唔,這麼說的話,確實應姜本來今晚沒必要過來的。”盛睡鶴把蛇肉拿到面前觀察,以確認火候,頭也不擡的笑,“不過這不能怪爲兄,只能怪壞囡囡早點沒提醒這事兒啊!畢竟作爲一個疼愛侄女的好姑姑,這種事情難道不是應該一直記在心上,一有機會就要替應姜據理力爭的嗎?”
盛惟喬勃然大怒,從地上撿了個土塊砸他:“那你還是應姜的叔叔呢!你怎麼不說你自己沒盡到做叔叔的責任!?”
盛睡鶴屈指一彈,將土塊彈到遠處的草叢裡,笑眯眯的看她:“但爲兄是個壞叔叔啊,爲什麼要盡叔叔的責任?壞囡囡不是早就知道了嗎?爲兄可是曾經把應姜大半夜的扔下海,還不許她爬起來的!現在只是讓她來墳場轉一圈算什麼?爲兄沒讓她爬墓穴裡陪屍體睡一晚上就不錯了好不好?”
說到這裡斜睨了眼盛惟喬,“但壞囡囡一直自詡是個好姑姑的,居然也對應姜這麼不上心,爲兄實在覺得很失望啊……沒想到你是這樣的囡囡!”盛惟喬:“………”
鬥嘴第二回合,還是失敗!
她忍住吐血的衝動,默唸“他不要臉他無恥他卑鄙他還很混賬,我這麼善良這麼賢良淑德吵不過他很正常”,同時對自己反覆強調有教養的大家閨秀是不會也不屑跟市井潑婦撕架的——半晌,盛惟喬勉強平復情緒,不屈不撓道:“你之前說,你打算明年觀場?”
市井·盛睡鶴·潑婦嘆了口氣,道:“還不都是爲了你這個壞囡囡?你說說你,成天遊手好閒,不學無術,傻乎乎的,心眼還那麼壞!這樣子將來嫁出去,孃家要是不夠有權有勢,遲早會被夫家打死的!就算不打死,遲早也會被休回來的!作爲你唯一的兄長,爲兄就算非常非常非常想做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成天領着一羣惡僕,牽着初五上街去調戲良家少女——噢不,錯了!”
“爲兄的意思是,爲兄這麼高潔出塵光風霽月,原本根本不打算入宦場那等污濁之地,教紅塵凡俗玷污了爲兄風清月白的情懷的!但爲了壞囡囡,爲兄也只能勉爲其難的放棄做個高潔隱士、花間雅人的理想,頭懸梁錐刺股,發奮攻讀以求平步青雲,爲你將來能夠在夫家耀武揚威作威作福魚肉鄉里做保證了!”
他興高采烈的說完,親切的摸了摸盛惟喬的腦袋,含笑問,“怎麼樣?有沒有覺得有個哥哥真是太幸福了?尤其是爲兄這樣的兄長,簡直就是打着燈籠都找不到啊!”
鬥嘴第……第……第三回合……
纔開口就……就……就想吐血……
盛惟喬彷彿聽到自己腦中某根弦“咔擦”一下斷裂,她一把抓起旁邊裝滿菜餚的攢盒,狠狠砸向盛睡鶴:“你!給!我!立!刻!去!死!一!萬!遍!啊!”
……攢盒意料之中沒有砸到盛睡鶴,但盛惟喬精心準備的宵夜也全毀了。
或者說,今晚他們唯一的食物,看來只有盛睡鶴手裡剛剛烤好的蛇肉。
爲了報復到底,盛惟喬趁盛睡鶴不注意的時候,一把搶走了整條蛇,迅速的全部舔了一遍,然後示威的看着他!
盛睡鶴欣然接受了她的示威,而且進行了非常慘無人道的還擊——他把頭探過來,若無其事的咬了一口被盛惟喬舔過的蛇肉,慢條斯理的咀嚼了幾下,直接嚥了下去,末了笑眯眯的評價:“嗯,跟壞囡囡說話分心,烤的有點焦了!”
“……”盛惟喬一雙杏子眼瞪的圓溜溜的,難以置信的看着他,“這蛇肉方纔都被我……”
“噢,舔了下而已。”盛睡鶴擺了擺手,雲淡風輕,“爲兄當年落魄的時候,發黴長毛的糕點都吃過,大夏天的餿壞的飯菜也捨不得扔……壞囡囡要是以爲這樣就能搶走整條蛇,就太小覷爲兄了!”
摸了摸下巴,他忽然把剩下來的蛇肉也舔了一遍,溫柔道,“如果壞囡囡也敢像爲兄一樣吃上一塊的話,練膽的事情就到此爲止,怎麼樣?”
盛惟喬:“………!!!”
——爲什麼我會認爲自己一定鬥得過他?!
——應姜說的太對了,他根本就不是人!
——現在這還怎麼比?!
她認輸,成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