瀉珠軒,盛睡鶴一眼看出邁過門檻的盛惟喬眉宇間藏不住的心事,至於這心事是什麼,他當然是一清二楚,不禁輕笑道:“乖囡囡,客院的事情你知道了?”
盛惟喬冷着臉把圈椅拖到昨天的位置,坐下之後,方面無表情道:“知道了,你想說什麼?”
她已經做好了跟盛睡鶴大吵一場的準備,當然這次她吵完即使輸了也不會含怒而去的,她得盯着這隻盛睡鶴不許偷偷跑去睡覺呢!
沒想到盛睡鶴這次卻沒有嘲笑她,反而好言好語的安慰道:“天下好男兒多的是,乖囡囡很不必把這樣的人放在心上!再者他現在自己進了盛府,回頭爲兄少不得好好教他做人,務必給乖囡囡出了這口氣!”
盛惟喬聞言,非但沒有感動,反而狐疑的蹙緊了眉,說道:“你又在打什麼主意?我記得你前兩天還說我除了長的好,嫁妝豐厚,無一是處呢?”
“自家親兄妹,私下裡調笑而已!”盛睡鶴不以爲然道,“乖囡囡之前不也對爲兄一口一個‘外室子’,天天喊着打着讓爲兄滾出去嗎?但姨母讓那宣於芝雨接近爲兄時,乖囡囡不也想方設法的攔了?如今那徐抱墨竟然膽敢羞辱乖囡囡,爲兄怎麼可能跟他罷休?!”
盛惟喬汲取前幾次的教訓,仍舊不爲所動,淡淡道:“你有心了!不過你如今下場在即,還是以功課爲重。些許小事,我自己來就成,你就不必操這個心了!”
“乖囡囡,其實這次的事情根本不必咱們自己操心!”盛睡鶴聞言笑道,“你想,那徐抱墨既然在蒼梧郡藏嬌無數,還對娶乖囡囡非常牴觸,又怎麼可能這麼快的轉回來請罪呢?顯然是因爲徐老侯爺的緣故,不得不來!”
這點盛惟喬也有想到,所以她纔會覺得初桃昨晚夜宿客院,乃是徐抱墨明目張膽的打自己的臉!
此刻聞言,臉色不禁沉了沉,正想讓盛睡鶴閉嘴,忽聽他又道,“可見徐老侯爺對徐抱墨還是很有威懾的——既然如此,咱們何必自己衝鋒陷陣?請祖父修書一封,把事情稟告到徐老侯爺跟前,借老侯爺之手收拾徐抱墨,豈非更加痛快?”
盛惟喬抿了抿嘴,嗤笑道:“人家徐家就這麼一個男孫,想也知道,定然寶貝的不行!不然那徐老侯爺跟祖父幾十年的交情了,怎麼會不知道祖父向來疼我,若知徐抱墨的底細,那是絕對不會讓他來咱們府裡小住,更不可能讓徐抱墨接近我的,之所以親自把他帶了回來,說到底,是受了徐老侯爺的隱瞞!可見在那位老侯爺心目中,這個獨孫的重要!屆時哪怕責罰徐抱墨,怕也是裝模作樣!這有什麼痛快的?!”
盛睡鶴意味深長道:“乖囡囡,也許徐老侯爺偏袒徐抱墨,不肯對他下重手!但乖囡囡你忘記了嗎?徐抱墨回蒼梧郡之後,是怎麼詆譭你的?他說你雖然長的漂亮,但脾氣特別壞,什麼悍妒潑辣自私冷血心狠手辣……差不多罪名都給按了一遍!”
“雖然徐老侯爺還是打發了他來咱們家請罪,但心裡對這番話是否將信將疑,這可不好說了,是不是?”
見盛惟喬本來就陰沉的臉色越發難看,他反而微笑起來,“所以現在乖囡囡要是直接帶人過去暴揍徐抱墨一頓,看似痛快了,但消息傳回蒼梧郡後,你說徐老侯爺他們會怎麼想?他們會覺得乖囡囡你果然脾氣不好,徐抱墨之前不想娶你是人之常情!即使場面上會講幾句漂亮話,心裡必然覺得委屈了自家孫子,而不會覺得對不起乖囡囡你!當然,爲兄知道乖囡囡現在瞧不上徐家,爲兄肯定也是不希望乖囡囡嫁到他們家去的!問題是,憑什麼呢?”
他慢條斯理道,“明明負心的是徐抱墨,明明是他主動撩撥了乖囡囡你,最後落下惡名落下不是的,反倒成了乖囡囡——乖囡囡,你甘心麼?”
盛惟喬面無表情的看着他,眼裡有着明明白白的懷疑,顯然從前被他騙太多了,儘管現在盛睡鶴儼然完全站在她這邊考慮,盛惟喬還是沒辦法相信他!
“所以待會咱們要這樣:爲兄先過去,以爲乖囡囡出氣的名義,將那徐抱墨暴打一頓!”盛睡鶴打量着她的懷疑,含笑說出計劃,“等打的差不多,再打下去要出事兒了,乖囡囡再端着賢良淑德寬容大度的範兒出場,特別善良特別溫柔特別逆來順受的把爲兄攔下來!這樣祖父給徐老侯爺寫信時,就可以理直氣壯的講:要不是乖囡囡你力勸閤家上下手下留情,那小子十成十要橫着出府!這麼着,這消息傳到蒼梧郡,徐老侯爺就算心疼孫兒,場面上也不好說什麼,至於乖囡囡的閨譽,他們就更沒理由敗壞了!”
他看着盛惟喬瞬間舒展開來的眉宇,嘴角笑意加深,“要是乖囡囡還覺得不解恨的話,過些日子,咱們再派人去蒼梧郡散播點謠言,就說祖父聽說徐抱墨已經中了舉,有意赴長安趕考,好心好意帶他來南風郡,打算讓爹給他指點下功課,結果他不但不感恩,反倒趁這個機會打乖囡囡你的主意!乖囡囡你端莊矜持,恪守閨範,理所當然的嚴詞拒絕了他!爾後他惱羞成怒,返回蒼梧郡之後,反倒污衊起了乖囡囡的名節,簡直其心可誅!”
盛惟喬暢想了下那樣的景象,覺得簡直是神清氣爽——不過她還是矜持的擡了擡下巴,道:“再去散播謠言就不必了,到底是世交,得饒人處且饒人!”
這話的意思,就是盛睡鶴先去暴打徐抱墨,打完了自己再出面做好人這個可以有了。
不過關於這一點,盛惟喬有個小小的疑慮,她打量着經過這麼段時間調養,眼下卻仍舊臉色蒼白、在陽光下甚至白皙到剔透的盛睡鶴,“那徐抱墨既然公然落我臉面了,你去打他的時候,他也肯定不會留手。你……你的傷似乎還沒好全吧?你打的過他嗎?”
對於這個問題,盛睡鶴默然了片刻,才溫柔道:“乖囡囡,你覺得爲兄打你容易嗎?”
不待盛惟喬回答,他已淡然繼續,“爲兄打你有多輕鬆,打徐抱墨也是一樣的!”
……事實證明盛睡鶴一點沒說謊,半晌後,“終於接到稟告”、“一路緊趕慢趕”、但“抵達時除了神情凝重外絲毫不失大家閨秀氣度”的盛惟喬,跨進客院的門檻時,看到的是滿地打滾哀嚎的世子,以及衣冠整齊、墨髮絲毫不亂,儼然剛剛整理好儀容打算出門的盛睡鶴。
盛惟喬愕然了一下,才進入角色,假惺惺的說了一番寬容大度高貴善良慈悲的不要不要的臺詞,完了施施然跟着盛睡鶴揚長而去:“我哥哥這回氣的不輕,爲防他接下來再對徐世兄有什麼誤會,我得趕緊上去勸勸他!世兄這裡缺什麼只管跟管事的說,千萬不要見外!”
當然出了門之後,盛惟喬立刻把“寬容大度高貴善良慈悲的不要不要”的範兒扔到了水溝裡,拉着盛睡鶴驚訝的問:“他沒還手?”
“還了,沒打過。”盛睡鶴笑眯眯的摸她腦袋,“怎麼樣?有哥哥好不好?”
盛惟喬白他一眼,打開他手,道:“一點都不好!綠錦花了半天才梳好的髮髻,一下子就被你弄亂了!”
話中帶嗔,但語氣中的滿意不言而喻。
不過兄妹倆一塊回大房的路上,盛惟喬也不算很高興——跟盛睡鶴並肩走了段路後,她實在沒忍住,似自語的開口:“難道真的是世風日下了嗎?”
今天的盛睡鶴不知道是沒吃藥呢還是吃錯藥呢還是吃多了藥,居然特別配合的接口:“乖囡囡爲什麼這麼說?”
“你看,咱們雖然有兩位祖母,但那是因爲咱們嫡親祖母去了,祖父守滿一年妻孝後,又過了兩年,才因爲爹爹當時年幼,需要母親照拂,續娶了現在的祖母。”盛惟喬咬着脣,低聲道,“而且祖父從來沒有納過妾,也沒有過通房,甚至也不喜歡給子孫放房裡人——徐老侯爺跟敖家老太爺,偌大年紀了,也只發妻一個。還有我外祖父也是,我兩個舅舅還有我姨母,都跟我娘一樣出自我外祖母!到了下一輩,後院至今清淨的,我所知道的,卻只有徐抱墨的爹爹寧威侯,還有咱們爹爹以及三叔了!”
“現在咱們這一代……非但徐抱墨不類其父,之前我一塊長大的表哥宣於涉,何嘗不是還沒成親就惦記着納妾?”
女孩兒臉上浮現出分明的氣惱與不甘,“如此下去,豈不是除了帝女外,我們做女子的,人人都要跟他人共侍一夫?!憑什麼!?”
“乖囡囡稍安勿躁!”盛睡鶴聞言,露出似笑非笑之色,和氣道,“帝女固然尊貴,但要說這世上除了帝女之外,女子都要看夫婿眼色過日子,也未必!不提咱們娘了,就說姨母,姨母現在若是覺得寂寞,想找幾個翩翩美少年陪伴左右,你說有人管得了嗎?”
“你姨母才覺得寂寞纔要找翩翩美少年陪呢!”盛惟喬沒好氣的說了他一句,但隨即反應過來,這還是在說宣於馮氏啊!
她默唸了一句“姨母我對不起您”,趕緊搶在盛睡鶴指出這點前再次開口,“但姨母前些年過的苦日子你是沒看到——現在說是苦盡甘來了,可我瞧姨母心裡還是很不甘心的。姨母的出身一點不比我那姨父差,要不是碰見我姨父那個害人的,姨母纔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盛睡鶴哂道:“這還不是因爲姨母當年年輕,對姨父回心轉意一直抱着指望?否則的話,馮家本來就與宣於家分庭抗禮,再加上後起之秀的盛家,姨母有這樣的幫手或者說靠山,何至於要跟姨父糾纏二十餘年之久?早些年就該想個法子送姨父上路,自己當家作主!那樣的話,姨母又怎麼會被傷心的性情大變,遠不似咱們娘溫柔可親?”
這番話盛惟喬是很認同的,她之前給徐抱墨出主意時,就說過宣于勒這種夫婿就該早點死,但此刻微微頷首之餘,仍舊感到不大開心:“終究是姨父誤了姨母!”
“所以這夫妻之間,除非雙方都是想同心合意過日子的人,不然的話,那隻能是要麼西風壓倒東風,要麼東風壓倒西風——乖囡囡不想出閣之後受制於人,就該學着心狠一點,圓滑一點,心機深沉一點,如此往後到了夫家,夫婿是個好的,那麼自然是省心省力,你就好好跟他過日子!”盛睡鶴笑眯眯道,“夫婿要是不好的話,你也得有能力有手段拿捏住他,讓他敢怒不敢言,讓他往東不敢往西,讓他打狗不敢攆雞!”
“這麼着,你還怕什麼世風日下?怕什麼夫婿變心?該怕的,是你那將來的夫婿纔是!”
他打量着盛惟喬變幻不定的神情,溫柔道,“如此不但你將來過的舒心,爹孃還有爲兄也能放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