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惟喬雖然兩年前去過一回玳瑁島了,但當時因爲才殺了韓少主,後怕的驚悸加上猝然流落在外的惶恐,導致她當晚就發起高熱,連燒四天,睜眼已經到了公孫應姜讓出來的屋子裡。那是連怎麼上的島都不知道,更不要講沿途的風景了。
所以此行儘管有點不情不願,畢竟是沒出過遠門的人,海船揚帆離岸後,看着舷窗外越來越遼闊的蔚藍,遠遠近近划着漂亮弧線來往長空的海鷗,以及時而躍出海面的銀鱗……她很快就把之前的那點不情願拋到了腦後,拉着公孫應姜興致勃勃的滿船跑,看什麼都稀奇。
不過也就她跟她的丫鬟們新奇——作爲公孫氏的血脈,眼前的一幕,公孫應姜那是早就看膩了。
頭天還強打精神陪她到處轉了一圈,第二天就找藉口賴在房裡不肯出去,寧肯拉着自己的丫鬟打葉子牌消遣。
而這時候綠錦跟綠綺也沒法陪盛惟喬了:這倆丫鬟居然暈船!
雖然暈的不很厲害,所以前年被盛蘭辭帶到玳瑁島來時,盛惟喬都沒發現。但這次一塊出海,她們跟着盛惟喬滿船跑了一天,次日就頭暈目眩難以起身了。畢竟是打小伺候自己的人,又素來忠心,盛惟喬見狀也就讓她們在艙裡休息,等到了島上再來伺候自己了。
反正這艘船上不是盛家的人就是玳瑁島的人,無論哪邊,都不可能傷害她,所以她仍舊一個人到處轉,有什麼不懂的就近問水手也就是了。
結果這天一圈轉下來覺得累了,見海船也找了個有礁石羣擋去一面風浪的地方下錨,索性跑到甲板上吹風。
因爲韓潘已誅,這片海域現在公孫氏一家獨大,走的又是熟悉非常的航線,下完錨,水手們三三兩兩的散開了自去逍遙。
這會甲板上正好空無一人——盛惟喬跪坐在船頭吹了會風,低頭看到底下海面似有鱗光隱約,不禁來了興致,將臂上披帛取下來,挽在手裡,放下去逗那些海魚。
她這件披帛顏色素淡,卻因爲織了金絲在裡面,於夕陽下折射出星星點點的金色,很是吸引了那些海魚的注意,才飄落海面,就有魚兒迫不及待的躍出水面咬上去。
只不過因爲畢竟不是魚鉤,盛惟喬才提了點,海魚察覺上當,也就鬆口落回海水了。
雖無收穫,但在盛惟喬看來很有野趣,不禁玩上了癮。
這麼提提放放的逗着魚羣,轉眼夕陽西下,暮色初臨,她正覺得該回去用晚飯了,忽然腳下的甲板一蕩——盛惟喬下意識的向四周看去,忽見身側突兀的翻出個人影來,嚇的她本能的朝後一讓,讓了之後才反應過來不好,這時候卻已經晚了,身後一空,無處借力,眼看就要摔下海!
千鈞一髮之際,腰間猛然傳來一股大力,將她生生拉回甲板上,一頭撞進一個溼漉漉的懷抱!
“天都黑了,你一個人在這裡做什麼?”盛睡鶴看着她站穩了,便朝後退了一步,免得兄妹之間的距離過於親密,又順手給她掠了把被海風吹散的鬢髮,有些失笑道,“虧得碰見了爲兄,不然你掉海里去了都沒人知道!”
“要不是你,我纔不會掉下去!”盛惟喬有些驚魂甫定的拍着胸口,聞言白他一眼,狐疑道,“你這一副才從海里爬出來似的……別是你自己掉海里去了吧?”
目光觸及盛睡鶴赤裸的胸膛,白玉般的膚色因爲塊壘分明的肌理絲毫不顯孱弱;流暢飽滿的線條下,只匆匆一瞥也能感受到其中蘊含的力量是何等充沛;前年爲救公孫老海主受的傷此時早已痊癒,落下的幾道疤痕不覺醜陋,反倒是給他增添了幾分男兒的陽剛氣概。
這時候已經入秋了,即使南風郡氣候暖和,傍晚之後的海上也已有了涼意。
盛惟喬記得自己方纔被拉上來時,撲到盛睡鶴懷裡時,感受到他身上沾的海水是極涼的,但此刻盛睡鶴袒露上身,只着一條玄色綢褲,赤着腳,全身上下滴落海水的站在甲板上,卻神情平靜,儼然根本沒感覺到秋寒一樣,只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盛惟喬被他看的面上一紅,忙把視線轉開,半是抱怨半是掩飾自己尷尬的說道,“你袍衫呢?掉海里了?”
“這兩年都沒下過海,方纔看船停下,就脫了衣袍下去玩了會。”盛睡鶴無辜道,“沒想到上來時是乖囡囡在,早知道就穿水靠【注】了。”
盛惟喬聞言,下意識的看了看海面——這時候因爲天光漸漸消失,白天大太陽下面蔚藍溫柔的海面望去黑黝黝的,很是莫測,像盛惟喬這種不會游泳的人,本能的就想離遠點,忍不住哆嗦了下,道:“你居然敢一個人下去,萬一遇見鯊魚把你吃掉,看你怎麼哭!”
“爲兄遇見鯊魚沒什麼,爲兄的水靠就是這麼來的。倒是乖囡囡,以後可不能再獨自跑出來玩了,不然掉下海去,可不是鬧着玩的!”盛睡鶴笑着摸了摸她腦袋,也是趁機把手上的海水擦掉點,“天黑了,別站這風口說話,快回艙吧!該開飯了!”
盛惟喬想到剛纔險些墜海的一幕也有點後怕,沒注意他的壞心思,道:“你快點先回房去收拾下吧!這船上可不只有水手跟護院在,我與應姜還有丫鬟們皆是女子,你這衣衫不整的像話嗎?”
走了幾步,看了眼暮色下的海面,到底又說了句,“左右才九月裡,距離明科還有小半年光景,長安縱遠,時間也還很寬裕。咱們現在也不趕時間,你想下海嬉戲,晌午後就讓他們停船也就是了,非要快晚上了纔下去,一旦有個閃失,大晚上的看都看不到人在哪裡,說不得就要當真出事!”
盛睡鶴笑着在她腦袋上又擦了擦海水:“乖囡囡放心吧!你忘記爲兄是海匪出身了?做海匪的居然怕夜間下海,這不是笑話嗎?爲兄在海里是斷不會出事的!”
他說這話的時候一點沒覺得心虛,是真的對自己的鳧水能力充滿了自信。
於是,第二天,他就被打臉了!
……倒不是盛睡鶴自己下海出了意外,而是這天晚飯的時候,他旁敲側擊弄明白了盛惟喬是沒人做伴才一個人在甲板上玩之後,次日特意陪了她一天。
但盛睡鶴對參觀海船委實沒興趣,玳瑁島這些船他都太熟悉了,熟悉到無論從哪個位置看海都興味索然。
所以就叫人弄了兩杆魚竿來,招呼盛惟喬一塊在甲板上海釣。
盛惟喬興高采烈的答應了!
然後她運氣不錯的釣到條大的!
再然後她激動的拒絕了盛睡鶴幫她把魚拉上來的提議,堅持要自己跟這條魚奮鬥到底,親自把它提溜上甲板:“這魚養得住麼?養的住的話,哥哥你找人給我把它養着唄?回頭咱們回去時,我要帶給爹孃還有祖父祖母他們看看!”
如果養不住,“那哥哥幫我把它醃起來,再帶回去給爹孃還有祖父祖母他們看!”
看着她閃閃發亮的眸子,容光煥發的面容,重點是毫不遲疑的連喊兩聲“哥哥”,盛睡鶴只能把到嘴邊的“你力氣不夠技巧太差這條魚你十成十拼不過”咽回去,摸了摸她腦袋,溫柔道:“那乖囡囡覺得累了就喊爲兄,到時候爲兄再幫你!”
“不用的!”人魚角力剛剛開始,盛惟喬正鬥志昂揚,哪裡聽得進去這樣滅她威風的話?聞言想也不想的搖頭,自信非常道,“哥哥你去看着你的釣竿就是,這魚我自己來就行——不知道它好吃不好吃?我第一次釣魚就釣到這麼大的魚,可千萬別太難吃纔是!”
盛睡鶴看她的樣子,知道自己這會要是再說掃興的話,這乖囡囡八成要跟自己翻臉,他摸了摸下巴,只好坐回丈外的座位,邊拿起自己的魚竿邊道:“你要當心,記好了爲兄跟你說的……”
話沒說完,海中大魚猛然朝深處一紮,盛惟喬臉上自信的表情還沒完全收斂,直接被拖的“撲通”一聲掉下海!
盛睡鶴:“……”
甲板上遠距離圍觀兄妹倆的水手們:“……!”
“叫廚房把薑湯熱水備起來!”盛睡鶴扔掉魚竿踢開座椅,三下五除二的脫了袍衫,這過程不忘叮囑已經朝這邊跑的水手,“再讓應姜拿件斗篷過來候着!”
說完就跳下去救人——本來以兄妹倆的身份,這時候也該有其他水手一塊下海以備不測的,問題是正如盛睡鶴所言,他鳧水的技術太好了,好到玳瑁島上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所以現在見他親自下海救人,其他人也就不下去了。
不但不下去,還幫忙勸說盛府的護院也別下去。
一來是對盛睡鶴放心;二來現在才入秋,又是白晝,盛惟喬穿戴尚且單薄,落水之後萬一有什麼不雅,人家親哥哥爲了救妹妹看到碰到也還罷了,他們這些人湊上去可就有窺探盛蘭辭掌上明珠的嫌疑了!
只是這些人卻不知道,盛睡鶴這次差點就栽了——他跳下海的位置是在甲板上看好的,就在盛惟喬身邊,本來是圖就近救人,誰知道才下水就被嚇壞了的盛惟喬抱了個結實!
盛睡鶴再厲害,手腳都被鎖住、身上還壓了個及笄的女孩兒,也浮不起來啊!
他倒是想掙扎,甚至打暈盛惟喬,無奈盛惟喬這會驚嚇過度,完全是出於本能的抱緊他,力氣大的離譜,指甲深深的掐進他肉裡,這架勢想推開她除非把她手腳都弄斷!
兄妹倆沉沉浮浮幾次,漸漸就浮不起來了——這時候盛睡鶴還指望有人下來接應,發現情況不對搭把手呢,但甲板上的人想起他跳海救人前說讓公孫應姜取件斗篷過來接應,立刻想到這是怕盛惟喬衣裳浸水後走光,他們再好色也不敢打盛蘭辭愛女、公孫夙反覆叮囑要當貴客看的盛惟喬的主意,商議了下之後,都覺得還是離開甲板避嫌的好。
於是“呼啦”一下,甲板上的人頃刻之間全走了……
半晌後公孫應姜拿着斗篷從上面跑下來,一看甲板上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頓時大怒:“誰這麼作死!居然敢拿小姑姑落水這種事情騙我?!”
說着把斗篷一扔,還發泄的踩了兩腳,氣呼呼的去找方纔傳話的人算賬!
船上一地雞毛,船下的海水裡,盛睡鶴感到呼吸困難時,終於不再指望其他人,果斷出手扭脫臼了盛惟喬兩條胳膊,解放了自己的雙臂——半晌後,他陰沉着臉將女孩兒抱上空無一人的甲板,給她接回胳膊,盯着還在驚懼萬分的盛惟喬良久,一字字道:“當年韓潘兩家多少水鬼都沒做到的事情,乖囡囡,你一個人就差點成功了!”
——當年他爲公孫夙一行人斷後,重傷之後跳海逃生,韓潘兩家瘋狂追殺,海船舟楫不算,其時幾乎放眼望去所能看到的地方,海上海下都是密密麻麻的水鬼。
饒是如此,盛睡鶴仍舊抓住兩家水鬼並非個個互相認識的漏洞、靠着過人的水性逃出生天;
但今天,他差點就真的被淹死!!!
偏偏漸漸緩過神來的盛惟喬聞言,頓時就委屈的哭開了:“這能怪我嗎?!昨天可是你自己親口說的,你在海里一準不會有事兒!結果呢?差點把咱們倆都交代海里了!要真那樣,叫爹孃往後怎麼活?!昨天跟你說天黑了就別下海你還不肯聽!真不知道你是怎麼活到現在的——往後再有落水的事情,讓人家水手啊護院啊總之就是真正會鳧水的人去救好不好?!你這樣逞能根本就是害人害己你知道不知道?!”
盛睡鶴:“………”
看着女孩兒從頭到腳寫滿了“你這個吹牛的傢伙差點把我們倆都害死你還有臉說我”,他只想靜靜的吐口血!
【注】水靠:現代潛水服的前身,古代版的潛水衣,常用魚皮、鯊魚皮之類做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