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後,雖然不惜運轉內力、髮梢卻兀自有些潮意的盛睡鶴,端着水盆走進內室,才進門,就無聲的舒了口氣:榻上盛惟喬裹着被子,斜靠隱囊,雙目輕合,呼吸勻淨,卻是已經睡着了。
將水盆小心翼翼的放到榻邊的黑漆描金透雕卷葉紋圓香几上,看着面容恬靜的女孩兒,他猶豫了會,爲策萬全,還是出手點了她睡穴,才從水盆裡擰了熱帕子,將被子略微拉開,拖出盛惟喬受傷的蓮足來,敷上,又輕輕按揉,好讓瘀血快快散開。
如此半晌後,揭開帕子,見原本青青紫紫一片的傷處,已經紅潤了不少,盛睡鶴方放了點心。
這時候雖然天還沒亮,但也已經不早了。
盛睡鶴出去倒了水,浣手歸來,事情卻還沒完——這乖囡囡倒是睡的爽快,他可不能讓她繼續在這裡睡下去!
不然他的睡榻被佔了沒地方安置事小;天亮之後,陪夜的丫鬟入內找不到自家小姐,又發現了地板上掀起來的氍毹跟洞口,不定會鬧成什麼樣子!
“之前聽祖父說那寧威侯徐子敬天天晚上都要給他夫人打洗腳水,還只覺得那徐子敬處境悽慘。”盛睡鶴一邊將盛惟喬連被子抱起,這不僅僅是怕她着冷,也是因爲他實在不敢就這麼抱着只着中衣的女孩兒了,心裡亂七八糟的想,“誰料轉頭我就給這小祖宗捏起了腳腕……”
他恍恍惚惚的從盛惟喬掉下來的洞口躍回三層,將女孩兒放回她自己的睡榻上,掖好被角,又把機關歸位,氍毹撫平,茶碗放回原處,方打開窗戶,翻窗返回。
這時候雨還在下着,但已經小了很多,原本濃郁如實質的黑暗,也彷彿消退了不少。
盛睡鶴忙了整整一個晚上,卻仍舊沒什麼睡意,只從桌上翻開一隻茶碗,從錫奴裡倒了些已經只是微溫的茶水喝,心裡想着,“今晚好端端的就摔傷了,累我跟她忙前忙後大半個晚上。此去長安路漫漫,這小祖宗接下來還不知道會鬧出些什麼事情來折騰我?”
想的是盛惟喬在折騰他,然而心中卻無厭煩,反而是淡淡的期待與歡喜。
就連看翻窗回房時,月白素紋袍衫上沾溼的點點雨痕,都彷彿是一朵朵徐徐綻放的春花,那樣爛漫的盛開着,彷彿一路開進了他心底。
於這冬日的雨聲潺潺裡,竟是說不出來的春光明媚。
他脣角彎了又彎,一盞溫茶喝了好半晌,最後已經涼透,卻仍舊不在意的一飲而盡——放下茶碗,卻沒有進入內室安置,而是轉身走進了屏風後、盛惟喬方纔想偷看的地方。
……次日一早,綠綺入內喊醒了盛惟喬:“小姐,該起來了!”
之前在盛府的時候,盛惟喬如果要睡懶覺,左右盛蘭辭夫婦都縱着,貼身大丫鬟自然也不會太違逆了她。
但現在在船上,不說其他人,單一個盛惟嫵,那是張開眼睛就要找姐姐的,盛惟喬卻不好再睡到日上三竿纔起來了。
“啊喲!”盛惟喬剛剛睜開眼睛的時候,還沒想起來昨晚的悲慘遭遇,迷迷糊糊的爬坐起來,邊揉着眼睛,邊在腳踏上胡亂勾着絲履。
結果還沒探到絲履的位置,方在腳踏上一點,已覺左腳腳腕一股子痠痛陡然升起,頓時一個激靈,張眼道,“綠綺,你快去打盆熱水,擰個熱帕子來與我敷一敷!”
綠綺聞言也發現了她腳腕上的傷,不由變了臉色,快步走到外面喊了個小丫鬟去準備,就折回來問她:“小姐昨兒個入睡前還好端端的,怎麼一晚上過來弄成這個樣子?”
“……半夜裡睡不着,在屋子裡走來走去,不當心被香幾絆倒砸的。”盛惟喬苦大深仇的看了眼榻邊的黑漆嵌螺鈿折枝花卉紋香幾,“先去擰帕子,等會我梳洗好了,你再喊大夫來給我瞧瞧吧!”
雖然盛睡鶴昨晚說了沒事,但終歸還是得到大夫確認了才能完全放心。
綠綺注意到她視線,還以爲她是被那張黑漆嵌螺鈿折枝花卉紋香幾砸的,既意外又心疼,忍不住嗔道:“小姐當時被砸了怎麼不立刻喊醒奴婢去請大夫呢?竟生生忍到現在——若叫家裡的老爺跟夫人知道,得心疼成什麼樣?”
“大半夜的請大夫,只怕這上上下下都要被驚動了。”盛惟喬有點心虛的說道,“我瞧着不像是傷了骨頭的樣子,也就直接睡了。”
這時候綠錦帶着槿籬幾個小丫鬟,拿了水盆巾帕等物,進來要服侍盛惟喬梳洗,見氣氛不對,自然要問,問明情況後,綠錦少不得要埋怨同伴:“小姐晚上睡不着,在屋子裡走來走去,你居然一點沒發現?你是怎麼陪的夜!”
“好啦,這地上鋪的這麼厚的氍毹,昨晚雨聲那麼大,綠綺還是睡在外間的,聽不到也不奇怪。”要當真是自己在屋子裡走動時被絆倒弄傷了腳腕,綠綺毫無所覺,這會捱罵,也還罷了,但事實是她自己作死受的傷,卻不好讓陪夜的丫鬟背鍋了。
當然盛惟喬也不好說出真相,只趕緊岔開話題,“趕緊過來服侍我梳洗,待會還要請大夫過來呢!”
綠錦見狀也不好說什麼了,屈了屈膝,上前服侍她更衣梳洗,只悄悄拿眼睛白綠綺:還愣這做什麼?!還不快點親自去請大夫,好將功贖罪?!
好在半晌後,大夫過來仔細看了傷,結論跟盛睡鶴昨晚說的一樣:“小姐吉人自有天相,這只是皮肉傷而已,看着駭人,其實拿熱帕子敷上些時日就好。當然這兩日小姐頂好還是臥榻休養,不要讓這隻腳受力。”
樓船雖然寬敞,也就這麼大,出行這些天,這位大夫還是頭次被請上三樓,所以他前腳離開,後腳整艘船上都知道了。
除了盛睡鶴跟那兩名目睹盛惟喬墜落到二層艙房的下屬外,餘人聞訊都很驚訝,包括敖鸞鏡在內,紛紛前來詢問:“怎麼忽然請大夫了?可是有什麼不適?”
徐抱墨跟敖鸞簫尤其的懷疑她是被昨兒個的經歷給氣着或嚇着了,以至於鬱結在心,一晚上過來所以病倒。
對此盛惟喬只能盯着那張無辜的黑漆嵌螺鈿折枝花卉紋香幾看了又看,把對綠綺說的經過重複了再重複。
“原來如此,世妹往後還是要小心些纔是,哪怕在自己內室,也該留着神啊!”徐抱墨嘴上這麼說,心裡卻仍舊覺得跟趙桃妝孟歸歡那些人有關係——他們出海也有幾日了,盛惟喬以前又沒有說半夜裡睡不着,起來滿屋子轉,以至於被香幾絆倒砸傷自己的,怎麼昨晚就要這樣繞室彷徨了呢?
說不得是在岸上吃了虧卻一時間沒法找回場子不說,甚至還得擔心人家繼續算計,心氣難平,是以大晚上的也難以入睡!
他雖然一點都不想娶盛惟喬,但畢竟是世交之後,前年在盛府小住的那些日子,好歹也相處了一番,卻也不願意看這世妹受委屈的。
這會樓船還在海上,離長安尚遠,他暫時做不了什麼,也就裝作相信了,說着寬慰的話,“好在傷勢不重,大夫開了化瘀消腫的藥,用上兩日也就好了。世妹這兩日千萬注意,不可逞強下地,免得恢復不好,落下痼疾!”
心裡卻暗暗記下此事,決定回到長安父母身邊後,定要藉助寧威侯府的權勢地位,多少給這世妹討個公道!
盛惟喬不知他得打算,因爲昨晚折騰了好半晌,沒睡好,更因爲一羣人的噓寒問暖,越發讓她回憶起昨晚接二連三的悲催遭遇——真是越想越傷心——所以敷衍了幾句,就表示自己乏了,想安置。
見狀衆人自然紛紛告辭,盛惟喬又單獨留了公孫應姜說了會話,叮囑她這兩天代自己照顧好盛惟嫵:“八妹妹性情活潑,老愛到處跑,你盯緊一點,別叫她不當心掉到海里去!”
之後獨自在房裡無所事事了一會,吃了大夫開的藥,也就再次睡過去了。
這一覺睡醒已經是掌燈時分,綠錦服侍她梳洗漱口,收拾好後,到外間的雞翅木刻富貴牡丹鑲大理石圓桌前坐下,斟了盞溫熱的玫瑰露給她後,邊讓人去廚房取飯菜來,邊說:“小姐,咱們房裡少了樣東西,您可曾看見?就是昨晚您安置前做起夜燈火用的那隻木貼金嵌花鳥紋玉宮燈不見了!”
她這麼一說,盛惟喬才猛然想起來,忙道:“那不關其他人的事,是我昨晚睡不着,舉到窗口看雨,結果不小心掉下去了!”
雖然那隻宮燈其實被盛睡鶴接到,又帶回他房裡去了,但他們這個年紀的兄妹夜半三更照面,傳了出去不好聽,盛惟喬也就沒說。心裡暗暗想着,回頭得找機會提醒下盛睡鶴,把那隻宮燈扔海里去,免得被人看見了起疑心。
綠錦其實也猜多半是她弄掉的,不過那盞宮燈價值不菲,如果是盛惟喬這主子乾的也還罷了,這位就是故意把宮燈朝海里扔,盛蘭辭夫婦知道了想必也不會在意,反正只要他們這寶貝女兒開心他們就高興;但如果是毀在底下人手裡,綠錦作爲盛惟喬的心腹大丫鬟,可就要給這手腳蠢笨的下人立規矩了。
此刻聞言,忙問她丟失宮燈時可傷着自己:“小姐往後夜半起來,無論要做什麼,若陪夜的人太笨,沒發現,您可要喊一聲,免得沒人伺候,您不當心傷着了自己!”
盛惟喬尷尬點頭,想的卻是昨晚那種情況,就算有丫鬟跟自己在一起,看着自己那麼摔下去……算了,丫鬟不知道最好!
這天晚上,因爲她腳傷的緣故,綠錦跟綠綺是打算睡在腳踏上給她陪夜的,但盛惟喬惦記着趕緊叮囑盛睡鶴處理那盞宮燈,自然不肯,推說這兩日睡習慣了,腳踏上若有人她睡不着,愣是把人趕在了外面。
饒是如此,這倆忠心丫鬟因怕她半夜有什麼需求,前半夜就基本沒睡,盛惟喬才悄悄爬起來,單腳立地蹦了兩下,她們頓時聽到動靜,直接跑進來詢問要什麼樣的服侍?
這讓盛惟喬有苦難言,好不容易熬到後半夜,三個人都很困了,她兀自擔心再次被丫鬟察覺。再次悄悄溜下榻後,索性一咬牙,跪在地上,一點點的膝行到昨晚的位置,掀起氍毹,小心翼翼的開了機關。
趴到洞口,正打算喊人,卻見底下一隻到她肩膀那麼高的木桶中熱氣騰騰,盛睡鶴散了滿頭墨發,雙臂隨意的搭在桶沿上,因着水汽氤氳,桶內情形看不分明,但他仰靠在桶壁上的面容,恰恰對準了盛惟喬此刻所在的洞口,但見男子俊臉微紅,劍眉軒揚,星眸微合,似在閉目養神,挺拔的鼻樑下,脣色鮮豔若血,緊抿出一抹堅毅與冷酷來。
再往下的頎長脖頸與鎖骨、塊壘分明的胸膛,卻因爲水汽的緣故,模糊不清了——饒是如此,盛惟喬亦是看的瞠目結舌,腦中一片空白!
大概這兩天她運氣實在不好,就在她總算醒悟過來想縮回腦袋時,底下的盛睡鶴如有所覺,猛然睜開眼睛,銳利的目光猶如實質的刀劍般直直刺上來,令盛惟喬心下一悸,竟僵在那兒,呆若木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