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惟喬沒有理會盛睡鶴的呆怔,她匆匆跑回自己住的廂房——還好現在這季節大風大雪的,下人們個個躲在屋子裡烤火,除了被綠錦、綠綺派在門外等吩咐的槿籬外,也沒其他人看到她的狼狽。
女孩兒回房後直接衝進裡間反鎖了房門,動作利落的讓坐在外頭西窗下做針線的綠錦跟幾個小丫鬟都沒反應過來,待聽見房門反鎖的聲音,綠錦才慌慌張張的起身,把針線活計隨手朝旁一放,就要上前去敲門詢問。
這時候被盛惟喬甩在後面的槿籬慢一步跑進來,見狀忙對綠錦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這到底怎麼回事?咱們小姐不是在書房裡同公子說話嗎?”綠錦看這情況,忙拉着她出了門,也顧不上外頭這會北風呼嘯了,就在迴廊下急三火四的問,“怎麼好好的哭着跑回來了?”
槿籬因爲方纔沒在書房裡頭伺候,是在外面等着的,所以也不太清楚經過。
不過盛惟喬出門時說的那句話,她雖然站的比較遠,沒聽全,卻因風向的緣故,稍微聽到了幾個字,這會就貼到綠錦耳側,小聲道:“姐姐,我猜是公子訓斥了小姐!”
綠錦吃了一驚,不相信道:“公子向來疼愛小姐,怎麼會訓斥小姐的?”
雖然她也懷疑過盛睡鶴對盛惟喬那麼縱容,是不是演技特別好。
但不管這位大公子什麼心思,按照他一貫對盛惟喬的態度來看——意思是在綠錦看到的盛睡鶴對盛惟喬的態度——那是連句重話都沒有的,更遑論是把盛惟喬說的淚流滿面跑回房自鎖內室了!
“我聽小姐出門時說了句‘會收斂脾氣’,您說如果不是公子訓斥了小姐,小姐怎麼會忽然講這樣的話呢?”槿籬解釋,“必然是公子覺得小姐之前的脾氣急了點,以往咱們在南風郡還沒有什麼,現在來了長安,公子縱然有心,卻也有無能爲力之處,所以勸了小姐。”
綠錦聞言,聯想到今日陪盛惟喬去看宅子的經過,半信半疑道:“可是今兒個出門,小姐也沒什麼過分的地方啊?”
槿籬猜測:“是不是公子跟小姐說今兒個的事情時,談着談着話題偏了,恰好公子這麼勸小姐呢?”
“應該就是這樣?”綠錦思來想去,根據槿籬聽到的那句話,還真可能是盛睡鶴把盛惟喬給說哭了——本來作爲盛惟喬的心腹,自家小姐被說的哭哭啼啼回來,她應該很生氣的。
哪怕身份使然,沒法去找盛睡鶴問罪,心裡也該替盛惟喬抱屈。
不過綠錦這會心裡對盛睡鶴還真沒什麼怨恨的,這倒不是她對盛惟喬不夠忠誠,而是因爲綠錦一直就在勸說盛惟喬收着點脾氣,對盛睡鶴這兄長溫和點,免得把這唯一的親兄長得罪了,往後盛蘭辭夫婦去世,兄妹倆非但不能互相扶持,反倒互爲仇讎,這也太叫人無語了!
只可惜盛惟喬始終不太聽得進去這話,綠錦不曉得這是因爲盛睡鶴當面一套背後一套,沒少將盛惟喬氣的跳腳,這種情況下盛惟喬怎麼可能跟他和睦友愛的起來?
這丫鬟只當盛惟喬做慣了掌上明珠,大小姐脾氣使慣了不想改,故而才一次次欺凌盛睡鶴。
所以這會聽說盛睡鶴把自家小姐說哭了,反而鬆了口氣,暗忖:“大公子不是打小同小姐一塊長大的,雖然是親生兄妹,真正相處也才這兩三年而已!尤其老爺偏疼小姐,正常情況下,大公子這種半路被接回來的庶長子,對小姐就算沒有懷恨在心,看着老爺事事將小姐擺在第一位,心頭肯定也要委屈的!”
“如此他若是遠着小姐,或者對小姐冷冷淡淡都屬於人之常情——偏偏他對小姐始終親親熱熱的,之前我還以爲他是一個人流落在外孤單久了,所以對血脈親情的小姐非常看重;可是後來仔細考慮下來,難免擔心他是心機深沉,故意做給閤家人看的,實際上怨恨深藏,打算回頭找機會報復!”
“但現在大公子親自出面管教小姐,可見大公子終究還是爲了小姐好的!”
她這個想法就跟之前南氏懷疑盛睡鶴時的推斷差不多——盛家在南風郡可以說是一等一的權勢人家,盛惟喬在那兒犯點錯、得罪人都無所謂,盛蘭辭必能爲她擺平的;可是長安不一樣,這兒宗親貴胄裡隨便拉一個出來,都不是盛家能比的。
如果盛睡鶴對盛惟喬有惡意,只需要放任盛惟喬得罪貴胄,就可以順理成章的借刀殺人。
他這時候規勸盛惟喬,哪怕是語氣措辭比較嚴厲,以至於盛惟喬委屈到哭着跑了,但出發點肯定是好的——怎麼都比故意看着盛惟喬自討苦吃好——何況綠錦知道盛惟喬嬌寵慣了,素來懶散,對於長輩的規勸與教誨,從來都是愛聽就聽不愛聽就左耳進右耳出。
盛睡鶴又是一直被她欺負的,這會要想讓這妹妹長記性,話說的重點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所以綠錦這麼一盤算,覺得等會意思意思的安慰一下盛惟喬,要緊的還是得給這小姐分析清楚輕重,免得盛惟喬誤會了盛睡鶴,導致兄妹之間罅隙越發增大才是!
內室的盛惟喬不知道自己的貼身大丫鬟正打算給自己上課,她這會其實也沒有像綠錦她們想的那樣委屈的撲在被子裡號啕大哭。
實際上她進房後沒多久就住了哭聲,反倒是羞憤的感情洶涌澎湃,讓她久久不能自已。
“他把我當妹妹,我有什麼好難堪的?!”盛惟喬恨恨的咬了口被角,恨恨的想,“他本來就是我哥哥——就算不是親的,瞞了裡裡外外,上了族譜,都公認他是爹爹的外室子、我同父異母的兄長了,外人眼裡,誰看他不是我哥哥?尤其爹孃當初之所以會做下這樣的事情,圖的不就是讓他爲我盡長兄之責嗎?!”
“之前我還擔心他曉得我們不是親兄妹,對我有不該有的想法呢!”
“今兒個他與我傾訴肺腑,說了當我是妹妹,我該放下這些日子以來一直提着的心纔是!”
“爲什麼要哭?!”
“還從書房哭着一路跑回來,槿籬、綠錦她們統統看見了……”
盛惟喬想到這兒,只覺得眼前一黑,整個人都不太好了,“現在好了,我要怎麼辦?!”
她這裡趴在被子上滾來滾去的苦惱,書房裡,被她拋下的盛睡鶴卻也沒有立刻喚進公孫喜等心腹商議正事,而是坐在榻上,皺着眉,仔細的思索着盛惟喬突如其來含淚而去的緣故:“女孩兒從我訴說在玳瑁島的經歷時就噙了淚,之後再聽了幾句就開始哭了。這都是預料中的事情,畢竟我說那些話,本也就是爲了博取她的同情心。只是她好好的哭着,爲什麼說走就走了呢?”
雖然盛惟喬走之前道了句“累了”,不過盛睡鶴哪裡看不出來她是搪塞?
汲取上次自以爲是解釋、實際上是令盛惟喬大大的誤解的教訓,盛睡鶴這次不敢怠慢,急速的分析着,“她走之前說的那兩句話,前一句應該是針對我同她講的那些悽慘經歷,後一句,卻是迴應我‘要是有個妹妹多好’那句了?”
這話當然不是出自他的本心,只是他以爲這麼說會讓盛惟喬放下對他的戒備與猜疑罷了。
實際上這話出口之後他就懊悔了——自從察覺到對這女孩兒的心思後,他其實有意無意,在撇開兩人之間所謂的兄妹名分,除非必要,他根本不會用“妹妹”來稱呼盛惟喬,之前一口一個“爲兄”的自稱,更是再也沒用過。
雖然盛惟喬沒有注意到,但盛睡鶴自家人知自家事,他自稱“爲兄”的時候,即使對這女孩兒的態度很有幾分孟浪,心裡還是將兩人之間的關係放在兄妹的定位上的。
悄然換下這自稱的現在,卻是完全不想做她的哥哥了。
實在是哥哥,也該是情哥哥纔對。
如今將盛惟喬離開前的兩句話反覆咀嚼,忽然就是一怔,像是靜夜裡驚雷劃破黑暗一樣,就想到,“這女孩兒突兀離開,必有緣故!以我這兩年對她的瞭解,我方纔說的那些過往,頂多讓她爲此唏噓落淚,不可能失態到扔下我跑回房裡去!”
“若如此的話,那麼問題必然是出在了最後那句話上!”
“那句話……”
“重點是她的脾氣,還是……‘妹妹’?”
他一點一滴的回憶着彼時盛惟喬的神情與語氣,試圖推測出正確的答案。
神情變幻萬千片刻,盛睡鶴驟然用力握拳,忍住激烈的心情,喃喃自語,“我從前對她那藏不住事兒的性子冷嘲熱諷不知道多少次,她都是當場跟我吵起來,可沒有說被這樣一講就落荒而逃的!”
“那麼,問題在於……‘妹妹’?!”
“我與她本有兄妹名分,想當初她也是爲了這個緣故處處同我爲難,哪怕後來誤會我是她同父同母嫡親哥哥之後,也常有針對。”
“雖然正事上頭頗念骨肉之情,但歸根到底,她對我是不太服氣的……想來是當初戲弄她太多次的緣故。”
“可我方纔好好的哄她那麼多話,她……她若一直當我是兄長的話,該高興纔對!爲何要掩面而去?!”
要說喜極而泣,盛惟喬那樣子也實在不像?
盛睡鶴想到這裡,只覺得心跳的前所未有的快,“莫非,這乖囡囡已經知道我不是她親生兄長,對我……?又或者,她認爲我是她兄長,還是不知不覺對我……?”
僅僅是設想,盛睡鶴就覺得那種巨大的歡喜之情,洶涌澎湃如海潮,沉重的、激烈的拍打在自己的胸腔裡,無以形容,無以描述,只有彷彿無窮無盡的美好,燦爛的,盛開的,爛漫的,絢麗的,看的見又看不見,那樣鋪天蓋地在他此刻的世界。
以至於這一刻,他眼裡的整個天地都是溫柔可愛的,值得珍惜與愛護。
“乖囡囡才離開,她臉皮薄,這會若立刻追去廂房,只怕她越發覺得難堪,要生氣了!”良久,盛睡鶴才從這種沉浸中醒過神來,冷靜的分析,“再者,今日去那宅子裡同那些人照面的事情,必須立刻作出應對,以免繼續被桓夜合算計——等把這事兒安排好之後,我再去試探一下那乖囡囡,看看我的推測到底對不對?”
“如果她當真對我有意……不,不管她現在是否當我是兄長……”
盛睡鶴沉吟着,“我與她之間的兄妹名分,都必須儘快解除了!”
想到此處,對於接下來的計劃調整,頓時又有了一種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