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無論徐抱墨還是盛惟喬,此刻都有無數的疑惑,但看着遠遠近近的廝殺,他們還是理智的按下追問的衝動,配合的擺出一副“因爲盛惟喬被挾持,做哥哥的寧威侯世子不得不努力說服這位海上殺神放過自己妹妹”,以遮掩盛睡鶴無力再戰的真相。
“等會一定要他把整個來龍去脈說清楚!!!”盛惟喬跟徐抱墨對於海匪都沒什麼瞭解,自然也沒聽說過“鴉屠”之名。
他們對於“鴉屠”的瞭解,還是從剛纔韓少主他們驚恐之下的議論裡推測的,此刻既驚訝又覺得難以置信,只翻來覆去的想,“他到底是誰?!跟盛家又是什麼關係?!”
只是這個打算終究還是落空了——因爲半晌後,盛睡鶴的手下殺散最後一撥韓氏海匪,將樓船靠過來時,盛惟喬見過一面的那清秀少年才抓着繩索落到舢板上,低喊了一聲“首領”,盛睡鶴便直接暈了過去!
“他怎麼樣?”徐抱墨與盛惟喬均是一驚,慌忙問。
那清秀少年扶住盛睡鶴,稍作檢查,便冷冷看了他們一眼,嘿然道:“首領重傷未愈,強行挽弓,只看他氅衣都被血浸透了,現在怎麼樣還用說?!”
盛惟喬這纔想起來,自己被盛睡鶴攬過去時,嗅到的血腥味不是來自於才死的韓少主,而是來自盛睡鶴本身——她心頭一凜,但見這少年一副“都是你們的錯”,也有點着惱,因爲徐抱墨方纔已給她按回頷骨,此刻說話已是無妨,遂冷笑道:“你們不瞞着他把我帶過來,徐世兄不需要追來海上,我們也不會碰見那個姓韓的!如此又怎麼會牽累你們首領?!”
“……”那清秀少年被堵得無話可說,索性轉過頭去不再理會他們,只沉着臉招呼同伴把盛睡鶴擡上甲板,倒是那刀疤臉雖然看向盛睡鶴的目光中亦是滿懷憂慮,到底記得扔了個繩梯給二人。
在徐抱墨的幫助下,盛惟喬極艱難的爬上甲板,正要緩口氣,卻見那清秀少年滿手是血的從艙房裡走出來,沉着臉說道:“你去寫封鴿信,給你爹說聲:我們現在沒功夫放慢船速等你爹的人追上來接你了,讓他想辦法去玳瑁島接人吧!”
說完也不等盛惟喬回答,轉身就走——許是見盛惟喬臉色不大好看,擔心她大小姐脾氣發作,旁邊倒是走來一人,好聲好氣的與她解釋:“盛小姐,您還是去寫封鴿信罷!咱們本來算好了這段時間走這條航路不會撞見韓潘兩家的船的,然而未想你們離開時偏偏就遇見了!萬一令尊派的人也被他們堵上,說不得又是一船人性命。”
又說,“首領對公孫喜有大恩,之前咱們看到海上升起焚船的煙火,首領擔心二位,打算折回來看個究竟時,公孫喜就竭力阻攔過。之後首領命公孫喜假扮成自己,自己則繞到後方伺機而動時,公孫喜差點直接抗命!如今首領重傷歸來,他心裡擔憂,所以說話有點衝,還請盛小姐大人有大量,不要與他計較!”
“公孫喜?”聽到這兒,盛惟喬尚未回答,徐抱墨已微微皺眉,道,“他是玳瑁島公孫氏族人?那,恆殊弟,又與公孫氏是什麼關係?”
那人聞言卻笑了,道:“公孫喜原本不過一介賤奴,皆因首領憐憫,才被賜了‘公孫’的姓氏——倒是首領纔是公孫家承認的義子,在玳瑁島,首領的名諱是公孫雅。不過因爲首領執掌烏衣營之後戰功赫赫,又喜着玄衫,外界有人把‘雅’傳成了‘鴉’,也有稱首領‘鴉屠’的。”
聽這人語氣,對於盛睡鶴的“鴉屠”之名,似乎頗爲自豪。
徐抱墨與盛惟喬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愣了會,盛惟喬才道:“可我爹說他叫睡鶴,字恆殊。”
“噢,那是首領的先生給他起的大名跟字。”那人不以爲然道,“不過那時候首領都十歲了,‘公孫雅’卻是首領五歲那年才流落玳瑁島時,咱們現在的海主親自給他起的名字,我們這些玳瑁島老人,當然更認海主。”
盛惟喬咬了咬脣,到底把最大的疑問問了出來:“那他是我爹的骨血麼?”
“若不是令尊的兒子,令尊又沒其他男嗣,做什麼把首領認回去?難道是爲了把盛家送給咱們玳瑁島不成?!”那人聞言,嗤笑道,“何況當年首領遭遇海難,被老海主救起來時,那一身穿戴打扮,哪是尋常人家能有的?說首領不是大富大貴人家出來的,誰信?”
說到這裡,有點古怪的看了眼盛惟喬,似笑非笑道,“小的說句您不愛聽的話:盛大老爺雖然是出了名的疼女兒,然而到底不可能護着您一輩子!今日之事已經足以證明,咱們首領不是心胸狹窄的人,您說您得空是不是勸着點令堂?”
盛惟喬反應片刻,猛然醒悟過來,這人話裡的意思,分明暗指盛睡鶴當初之所以會流落到玳瑁島,乃是受了自己母親馮氏的謀害!
她氣得要死,怒道:“你纔要多聽聽令堂的教誨,別一天到晚把人朝齷齪想——我娘絕對不是這樣的人!!!”
那人嬉皮笑臉道:“抱歉得很,家母早就不在人世了,所以小的想聽她老人家的教誨也不能!”
“鄭森,你過來!”那人本來還要再調侃幾句的,忽聽不遠處有人喊自己,忙答應着走過去——喊他的正是那刀疤臉,他喚了鄭森到跟前,小聲道,“你去惹那千金大小姐做什麼?首領快癒合的傷口全繃裂了,即使還能撐到島上,但島上現在什麼不缺?說不得最主要的一些藥材還得指望盛蘭辭,盛蘭辭有多疼他那個嫡女你不知道?惹惱了那大小姐,到頭來她在盛蘭辭跟前哭哭鬧鬧,遭罪的別又是咱們首領!”
鄭森聞言凜然,忙道:“許二哥,我知道錯了,我這就去跟那大小姐賠禮?”
“別惹她,也別理她就是。”許連山瞥了眼不遠處正恨恨望着這邊的盛惟喬,冷哼一聲,說道,“賠禮就沒必要了,這種大小姐,你越上趕着捧着她,她越來勁——現在咱們哪有空去專門哄着她?!”
鄭森其實也不願意對盛惟喬低頭:他們這些人都對盛睡鶴在盛家的遭遇非常不滿,一來是懷疑盛睡鶴好好一個富貴小公子,當年之所以會流落到玳瑁島,乃是受了馮氏或者相關之人的謀害;二來是認爲盛蘭辭對待子女不公平。
盛蘭辭疼愛女兒之名人盡皆知,可好不容易纔回到盛家的盛睡鶴,在得知玳瑁島局勢危急、義兄公孫夙遭人暗算後,竟不能求得這位父親的鼎力支持,只能孤身返回玳瑁島——鄭森等人之所以會在丹桂庭順手帶上盛惟喬,老實說主要就是因爲咽不下這口氣!
這會聽了許連山的話,鄭森鬆口氣之餘,不免嘆息:“許二哥,你說那位盛大老爺到底是個什麼心思?不管咱們首領的生身之母多不得寵,首領好歹是他的親骨肉,他認都認回去了,何以卻這樣不把首領當回事?說句不好聽的話,那位大小姐再怎麼當心肝兒肉的慣,過兩年還不是得許到別人家?能給盛大老爺養老送終的只能是咱們首領不是嗎?!”
他是真的想不明白盛蘭辭的心思了,這年頭上至皇家宗室,下至販夫走卒,重男輕女纔是常態,即使疼女兒,也斷沒有說把女兒看得比兒子緊要的道理吧?
許連山頭疼道:“老子要是知道,早就替首領想法子了——你問老子老子問誰!?滾去做你的事吧!”
他們在這兒嘀嘀咕咕的時候,那邊徐抱墨也在安慰盛惟喬:“馮伯母大家出身,豈會做這樣的事情?必是那人亂說的,要麼就是他誤會了。畢竟那人不是說了嗎?恆殊弟當初流落玳瑁島時,穿戴一望不是尋常人家能有。你想這說明什麼?說明恆殊弟之前一直處境優渥的,如果馮伯母要虧待他,還能給他錦衣華服的待遇?”
盛惟喬餘怒難消,說道:“在這回爹把他帶回去之前,我娘從來沒有提到過他,我看我娘跟我一樣,之前壓根就不知道他的存在!”
“等恆殊弟醒了,咱們去跟他問個究竟!”徐抱墨說道,“我看多半是有什麼誤會在裡面——畢竟方纔那人也說了,恆殊弟明明有傷在身,卻還是願意折回去救咱們,可見他對你不無兄妹之情!你想如果當年害了他的是馮伯母,他多多少少也要遷怒你的,又怎麼肯爲你這樣拼命?”
其實徐抱墨嘴上說得篤定,心裡卻是將信將疑的:從盛睡鶴不顧傷勢未愈,也要趕回玳瑁島幫他那個義兄來看,他對公孫夙的感情非常深厚。
這種情況下,不管他對盛惟喬的感觀如何,怎麼能讓盛惟喬出事?
畢竟盛惟喬是因爲盛睡鶴的手下才出現在海上的,她要在海上有個三長兩短,盛蘭辭豈能不追究盛睡鶴的手下、乃至於玳瑁島的責任?!
玳瑁島現在已經處境艱難了,如果再跟南風郡三大勢家之一的盛家反目,下場可想而知!
至於盛睡鶴當年穿戴華貴的流落玳瑁島,說不準他的錦衣玉食來自盛蘭辭或者其生身之母,只不過被馮氏發現之後直接下了毒手呢?畢竟算算他的年紀,他落地時,馮氏剛剛嫁入盛家。
那會馮家門楣高於盛家,如果知道盛蘭辭已有私生子,已經對宣於馮氏的婚事後悔莫及的馮家,如何可能再把馮氏嫁進盛家?
這個道理盛蘭辭也明白,所以如果他當時就知道了盛睡鶴的存在,又下不了狠心殺子的話,必然是想方設法的隱瞞——而且盛睡鶴流落玳瑁島的年紀也很值得玩味:五歲。
馮氏親生的盛惟喬今年多大?十三歲!
也就是說,盛睡鶴從富貴嬌養的小公子成爲一名小海匪時,正是盛惟喬滿周前後!
畢竟盛睡鶴怎麼也是盛蘭辭的親生骨肉,而馮氏出閣之後又一直無所出,這種情況下,即使她跟盛蘭辭琴瑟和諧,估計知道了盛睡鶴的事情,也不敢貿然下手的。但盛惟喬出生後,即使是個女孩兒,卻也打破了盛睡鶴乃盛蘭辭唯一親生骨肉的優勢!
馮氏或者馮家在這時候幹掉盛睡鶴,甚至包括他的生身之母——盛蘭辭縱然知道了,看在嫡女的份上,多半也會忍下來。
這會徐抱墨一邊哄着盛惟喬,一邊感到非常的憂慮:“我本來以爲馮伯母是個極嫺雅的女子,但如果恆殊弟流落玳瑁島一事當真與她有關係的話,這位伯母也太會做戲了!”
雖然徐盛兩家關係好,不過徐抱墨還不至於因爲這份關係好,操心起馮氏的真面目來,他擔心的是,“萬一我的大喬有樣學樣,跟馮伯母一樣,表面上扮着大度賢惠,私下裡使勁折騰我往後的小妾美姬,還有庶出子女,那……?!”
盛惟喬不知道他的想法,倒是怒氣稍平,哼道:“回頭他醒之後澄清了真相,我非要方纔那人給我、還有我娘賠禮道歉不可!!!”
這時候許連山走過來,請她去寫鴿信——寫鴿信的地方是在底下的一間艙房裡,不過筆墨紙硯卻非常眼熟,是從盛惟喬晌午醒來時的艙房裡拿過來的。看來船上就這麼一套文房四寶,不然現在盛睡鶴正安置在那兒,照這些人對他的尊重與維護來看,是不會輕易進去拿東西的。
盛惟喬冷着臉按照許連山他們的要求寫了信,這時候鄭森端了一盆水進來,說是給她梳洗。
看着水面上血漬斑斑的面容,盛惟喬才猛然想起來——她方纔殺了人!
“世妹?”雖然知道這是盛睡鶴的船,但徐抱墨還是不大放心盛惟喬一個女孩兒落單,所以一直亦步亦趨的跟着她,此刻見她對着水盆發怔,微訝,“你怎麼了?”
他心想這位世妹雖然方纔近距離將那海匪生生斬首,但除了殺完人之後慌亂了片刻外,帶着滿頭滿身的血漬到現在也沒什麼過激的舉動,可見到底是盛老太爺的嫡親孫女兒,傳承了祖輩骨子裡的悍勇與膽氣,非同尋常富家小姐,此刻看到一盆水,怎麼就失神了?
總不可能被自己濺了血的模樣嚇着了吧?
跟着就看到盛惟喬臉色大變,顧不得梳洗,扶着艙壁跌跌撞撞跑出去——徐抱墨不明所以的跟上,卻見盛惟喬跑到甲板上,隨便找了處船舷撲上去,對着海里大吐特吐!
邊吐邊哭泣着喃喃自語“我殺人了?”、“我殺人了!”、“我居然殺人了!!!”
徐抱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