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抱墨哭笑不得的安慰了她半晌,見她總算控制住了情緒,又去要了水來給她漱口,方拉着她回艙房內繼續梳洗。
鄭森給他們安排了相鄰的艙房,又送了浴桶到房裡,還有換洗衣物——給徐抱墨的是許連山的一套粗布短衫;盛惟喬因爲是女孩兒,到底有特別待遇,卻拿了盛睡鶴的衣袍,質地明顯要好上一籌。
兩人分頭沐浴更衣後,草草用了點飯菜,由於極爲疲倦,沒說什麼話就安置了。
盛惟喬入睡前還擔心自己晚上會不會做噩夢,然而許是因爲太累的緣故,她才躺下就睡了過去,這一覺竟是出奇的酣暢舒服。除了中間似乎聽見徐抱墨與盛睡鶴在喊自己、而她卻無力回答外,卻是極難得的一個好覺。
只不過醒來的時候,卻驚訝的發現,她已經不在船上了!
“小姐您終於醒了!”跟前的小丫鬟約莫才七八歲年紀,顯然沒經過什麼好的調教,才見她睜眼,第一件事不是問她有什麼需要,竟直接跳起來跑了出去——還好她出去沒多久,就領了個跟盛惟喬年歲彷彿的女孩兒回來。
“小、小姑姑,您好啊!”這女孩兒容貌甚美:巴掌大的小臉,肌膚白膩,五官精緻,一雙眼睛尤其生得好,叫人想起上好的寶石,又大又圓又明亮,此刻正帶着些許好奇與緊張,悄悄的打量着盛惟喬,“我、我叫公孫應姜。”
她說話時手不住的揉着衣角,一抹淺緋也迅速自耳後升起,軟綿綿的嗓音透露出分明的怯意,“小叔叔……小叔叔叫我在這兒照顧您的!小叔叔就是您兄長!”
盛惟喬茫然看了她一會,試探道:“你是……公孫海主之女?”
纔開口,就被自己嚇了一跳:她原本甜潤清亮的嗓音竟變得嘶啞之極!
公孫應姜趕忙轉身,飛快的倒了盞茶水給她:“姑姑昏迷了四天四夜,中間雖然給您餵過水,這會定是渴極了!”
“我睡了四天四夜?!”盛惟喬接過水潤了潤嗓子,覺得舒服多了,才驚訝道,“這怎麼可能?!”
話音未落,見公孫應姜下意識的退了一步,一副被自己嚇到的樣子,她默了默,放緩了語氣,“我以爲我只是睡了一覺起來呢!”
“小叔叔說,您受了驚嚇,又吹了夜風,在船上就發起了熱。偏偏船上一沒大夫二沒藥材,所以耽擱了診治。”公孫應姜接到她安撫的眼神,才定了定神似的,小聲解釋,“好在您底子好,昨晚樓船趁夜入港,小叔叔一下船就讓島上大夫先給您看了診開了藥,這不,轉天您就醒了?”
盛惟喬注意到那個“先”字,糾結了會,到底問了句:“你小叔叔……他現在怎麼樣?”
“他被我爹接過去親自照顧了,聽大夫說,他這回傷得不輕,恐怕要損及元氣。”公孫應姜說到這兒,見盛惟喬蹙眉,忙又道,“姑姑您別太擔心了,我們海上人生生死死都是家常便飯,受點傷真沒什麼的!”
這話聽着像是安慰,但盛惟喬聽着她甜甜軟軟的嗓音、看着她弱柳扶風的模樣,總覺得這種“生死看淡”的話從她嘴裡說出來十分違和。
不過眼下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盛惟喬沉吟了下,又問徐抱墨:“徐世兄現在也在島上嗎?怎麼不見他人在?”
以徐抱墨的身份,玳瑁島斷不會對他不利,所以盛惟喬雖然醒來到現在還沒看到這位世兄,倒也不甚擔心。
“這兒是我的閨閣所在,小叔叔說不適合讓世子爺進來,所以給他安排了其他住處。”果然公孫應姜細聲細氣道,“一會姑姑梳洗好了,若要見他,我這就派人去請?”
盛惟喬心情複雜的看了她一眼:“勞煩你了!”
——她心情不能不復雜:一覺醒來,多出個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大侄女不是重點,重點是這個大侄女是海匪之女!
一家四代都在通緝榜上掛着的那種!
祖父是抗擊茹茹的軍官,親爹是金榜題名的進士兼翰林院編修任上致仕,親孃是勢家閨秀,所有親戚最離經叛道的也就是常去青樓的二叔盛蘭斯——然而盛蘭斯頂多算不檢點,可沒觸犯《大穆律》。
生長於這樣一個家庭裡,盛惟喬一直認爲,自家絕對是奉公守法的典範!
之前在船上,從鄭森等人的描述裡推測出盛睡鶴赫然是在海匪窩裡長大時,她已經覺得不知所措了。只不過那天發生的事情太多,尤其她還親手殺了那個對自己無禮的韓少主,心裡萬千情緒都理不過來,所以根本沒顧得上對此作反應。
現在人到了玳瑁島上,聽着公孫應姜一口一個“姑姑”,盛惟喬心不在焉的梳洗之餘,感到非常的煩躁與爲難:她一點都不想給個海匪做姑姑好嗎?!
“如果這個公孫應姜像鄭森他們一樣對我該多好?那樣我就直接讓她別喊我‘姑姑’了!”看着亦步亦趨跟着自己的公孫應姜,盛惟喬深刻體會到了在盛府時,盛睡鶴想揍她而不能的痛苦了,“但這女孩兒嬌嬌怯怯的樣子……我這麼一說,她一準會哭出來吧?!”
雖然盛惟喬因爲壓根不關心自家的發家史,對公孫氏缺乏應有的好感,然而看着白白淨淨漂漂亮亮還特別乖巧膽小的公孫應姜,她權衡了半天,到底下不了狠心說重話,只能忍着內心的焦躁,聽她一口一個“姑姑”,介紹着玳瑁島的現狀。
盛惟喬在韓少主那兒時,就聽說了玳瑁島的處境堪憂了。
不過實際上玳瑁島現在在物資上並不算困難,至少普通的用度是沒問題的,這也是她退熱用的藥可以立刻配齊的緣故。
“之所以始終只守不攻,其實不全是因爲韓潘聯手之下勢大。歸根到底,是幾位叔公各有想法,不服爹爹,逼得爹爹束手束腳,不好動作。”公孫應姜精緻的小臉上滿是憂慮,嘆息道,“這回也不知道是誰放出爹爹中了暗算、性命垂危的假消息,把小叔叔騙了回來,又帶累了姑姑您跟世子爺——萬幸兩位吉人自有天相,到底沒有當真出事!不然我們可是萬死都難贖其罪了!”
盛惟喬吃驚道:“令尊沒事兒?你的意思是,設法騙你小叔叔回來的,是你們公孫氏的人?他們瘋了麼?如今韓潘還圍着玳瑁島哪!”
要窩裡鬥也看看局勢吧?照韓少主跟鄭森所言,公孫氏被壓在玳瑁島上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落下風這麼久,高層還成天想着勾心鬥角互相下狠手,盛惟喬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撐到今天的?
想到那個被盛睡鶴險險穿心之後,死在自己手裡的韓少主,盛惟喬不禁擰起眉,心想難道是因爲韓潘兩家也很廢物,所以公孫氏方能放心的內鬥不息?
卻聽公孫應姜嘆道:“叔公們一直覺得爹爹過於心慈手軟,不適合執掌公孫氏!之前祖父在時,他們不敢公然這麼講,祖父戰死後,他們總覺得應該趁韓潘圍困玳瑁島的機會,將爹爹從海主的位子上趕下去,換個足夠心黑手毒的海主上臺纔好!”
她說到這裡又滿含歉意的賠禮,“公孫氏的家事,卻連累了姑姑,實在是……實在是……”
女孩兒似乎因爲才學淺薄,尋不出合適的措辭了,一雙明眸裡漸漸騰起霧氣,要哭不哭的模樣讓盛惟喬趕緊出言安慰:“沒事的,這又不是你們的錯!再說我來這兒的事情,你們不是已經用鴿信告訴我爹爹了嗎?回頭我爹爹來接我回去,也就沒事了不是?”
“就是怕你爹爹來了之後,因爲小叔叔手下擅自帶走你、導致你親手殺人又發熱了四天,還流落到玳瑁島,會遷怒我們公孫氏啊!”卻不知道此刻公孫應姜柔柔弱弱的破涕爲笑之餘,心頭非常的無奈,“雖然小叔叔不惜傷勢發作把你及時救了下來,可是正你如堵公孫喜的話一樣:他們要不擄你出海,這些事情都不會發生!”
即使盛惟喬眼下看起來還算平和,但她背後的親爹盛蘭辭可不是好糊弄的!
不趁盛蘭辭尚未抵達,多哄哄他的女兒,回頭盛蘭辭算起賬來,已經是內外交困的公孫夙一系如何抵擋得住?!
今早公孫應姜可已經聽說了,她叔公那邊打算將擄走盛惟喬的舉動,說成是出自公孫夙的授意——屆時盛蘭辭愛女之心一盛,即使他以前得到過老海主公孫圖的大力支持,但人走茶涼,卻也未必還肯在公孫氏的內鬥中偏向公孫夙了!
這會公孫應姜自然要以牙還牙,不動聲色的給盛惟喬灌輸公孫氏那些想跟公孫夙搶海主位子的人,纔是盛惟喬這兩日悲慘遭遇的罪魁禍首!
畢竟要不是他們散播假消息,騙得盛睡鶴夜半逃離丹桂庭,也不會發生盛睡鶴手下私自挾帶上盛惟喬的事情不是嗎?
盛惟喬沒看出來自己成了公孫氏本輪內鬥的焦點,不過她這會也沒心思摻合公孫氏的事情——反正她爹過兩天就會來玳瑁島接她,到時候萬事有她爹做主,她又何必操這個心?
所以安慰了一番公孫應姜,又在她的勸說下用了點粥菜,也是巧:才擱下牙箸,徐抱墨就在小丫鬟的帶領下,風風火火的走了進來!
“世妹,你可醒了!”看到盛惟喬似乎精神不錯的樣子,他明顯鬆了口氣,歡喜道,“你現在覺得怎麼樣?頭可疼?還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嗎?”
“我現在好的很,這回委實勞煩世兄了!”盛惟喬看到他也很高興,同時也有點不好意思,畢竟徐抱墨本來不需要遭遇韓少主之事,更不需要來這玳瑁島的,儘管他現在好端端的,盛惟喬到底覺得拖累了他,“世兄原是我家客人,我家卻沒能招待好你,反倒累你這樣奔波涉險,實在失禮之極!”
徐抱墨故作怫然:“咱們的祖父相交莫逆,互相都不把對方晚輩當外人看,世妹口口聲聲說着‘客人’,這是存心與我生份了?”
盛惟喬趕忙賠罪不迭——他們這番寒暄完了,公孫應姜才羞羞答答的上前給徐抱墨行禮:“世子爺!”
“公孫小姐不必多禮!”盛惟喬注意到,在她面前一直表現得爽朗大氣的徐抱墨,目光落到公孫應姜身上時,顯得非常不自在,他甚至不敢去看公孫應姜,乾咳一聲,“公孫小姐親自照顧世妹一天一夜,必定十分疲憊?”
公孫應姜知道他是想單獨跟盛惟喬說話,遂識趣的告退。
她走之後,盛惟喬好奇道:“世兄似乎對那公孫小姐有些刻意疏遠?這是爲何?”
盛惟喬其實也沒有因爲公孫應姜的表現立刻就喜歡上她,只不過這女孩兒瞧着也不像是會惹人厭的,徐抱墨這麼溫柔有禮的人,何以會面對她時各種不自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