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蘭辭聞言一怔,不答反問:“乖囡爲什麼忽然這麼問?難道誰跟你講了什麼?”
“在船上的時候,他話裡話外,就好像他不是您兒子一樣。”盛惟喬嘟了嘟嘴,因爲她前兩天致力於告盛睡鶴的狀,卻一直被盛蘭辭笑着打圓場,此刻爲防親爹以爲自己又在告狀,忙解釋,“他提到您時,一口一個‘你爹’,您說如果他是您的孩子,怎麼可以這樣說您呢?”
“那後來呢?”盛蘭辭語氣溫和,瞳孔深處卻浮起一抹凝重,慈愛道,“後來乖囡可問他爲什麼要這樣說爲父?”
盛惟喬哼道:“我問了啊!他說以後就不是盛家子弟了!所以,他到底是不是您的孩子?如果不是的話,您做什麼要把他帶回去,還說成我哥哥?”
“他當然是你哥哥。”盛蘭辭目光閃爍片刻,長嘆一聲,說道,“畢竟乖囡你也曉得:爲父是你祖父的原配嫡長子,你祖父因爲覺得對不起你那沒了的嫡親祖母,一直對咱們大房十分偏愛。爲父的男嗣,必是盛家未來的主事人!如果他不是爲父的孩子,爲父難道還能把偌大盛家讓給一個外人不成?!”
盛惟喬聽了這話,咬着嘴脣,半晌沒有言語——她自己都不知道,這會是喜是憂?
按說她應該感到失望的,因爲假如盛睡鶴不是盛蘭辭的血脈的話,既證明她的爹爹沒有背叛當年對她生身之母的承諾,依然是記憶中的好丈夫好爹爹,而且盛睡鶴想跟她搶家產、爭寵愛、天天到盛老太爺跟前告狀,也沒了資格;
然而想到盛睡鶴當真從此不再回去盛家,從此留在這座島上,過回刀頭舔血的日子,說不準哪天就跟公孫老海主一樣葬身茫茫波濤,盛惟喬又覺得莫名的不忍。
所以此刻聽說盛睡鶴確實是自己兄長,她竟悄悄鬆了口氣。
“這當然不是因爲我捨不得他,而是因爲這海匪窩委實不是什麼好地方!”盛惟喬鬱悶的想到,“我只是作爲大穆子民,不希望看到任何人由於任何緣故,加入海匪之列罷了!我可是爲了社稷民生着想!”
盛惟喬瞬間覺得自己非常偉大,心想自己果然頗具祖父當年的風範,祖父當年不就是放着好好的富家子弟不做,撇下嫡親祖母艾氏跑去北疆參軍報國的嗎?
果然這種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覺悟,乃是盛家的傳家家風,這一代就在本小姐身上彰顯了啊!
盛惟喬心裡轉着一個個念頭,忘了回答。旁邊盛蘭辭見女兒遲遲不作聲,只道女兒是在表達對盛睡鶴的抗拒。
他暗自皺了會眉,醞釀片刻,苦笑出聲:“其實,鶴兒雖然確實是你的兄長,但他的生母,倒不是爲父的外室。”
頓了頓,盛蘭辭鄭重強調,“爲父從來沒有過外室!”
“那他生母是誰?”盛惟喬聞言一愣,下意識的問。
語未畢,卻想起來之前在盛府祠堂裡,問起盛睡鶴生母時,他的回答似乎隱喻那人已經不在人世了?
果然盛蘭辭道:“她應該不在了。”
“應該?”盛惟喬不免蹙眉,不解道,“爹爹怎麼說應該?難道爹爹也不能確認那人的生死?爲什麼?”
“實際上爲父從來沒見過他生母。”盛蘭辭說了這一句,擺手止住女兒急欲詢問的話語,道,“這種事情其實不該說給你們女兒家聽的,不過眼下就咱們父女,爲父給你講了,回頭你可不能告訴任何人:當年爲父纔跟你娘認識不久,因着一趟生意,出遠門去了趟外郡。”
“那趟生意跟官府沒什麼關係,但當地官府的一位官員,曾在長安與爲父有過一面之緣,偶然得知爲父去了那兒,便讓人到爲父住的客棧下了請貼。”
“爲父在長安時與那官員其實不熟,然而他鄉遇故知,對方又是半個地主,爲父斷然沒有不去赴約的道理。”
“那官員請了衙門裡的一些人作陪,宴中行起了酒令,爲父因爲不諳那地方的規則,加上作爲客人得讓着點主家,漸漸的就喝多了。”
“之後迷迷糊糊的在他家裡過了一夜,次日早上醒來,那官員說看爲父醉得厲害,就留爲父在客房住了一晚,且讓僕婦給爲父換了衣裳——爲父那會也沒覺得什麼不對,跟他寒暄幾句,在他的挽留下用了早飯,也就告辭了!”
盛惟喬聽到這裡,皺眉道:“爹爹的意思是,那晚那官員讓家妓伺候了您?”
她是知道家妓的,因爲南風郡風氣偏於奢華,郡中比較有身份的富戶官吏,幾乎都豢養了家妓伶人,以饗賓客。
本來盛家也要養的,但因爲二老爺盛蘭斯本身就貪圖美色,盛老太爺覺得自家養這麼一批人,基本就是在府裡給盛蘭斯開了個私人勾欄,也不知道要把家風敗壞成什麼樣——所以還不如不要養了,讓這兒子滾外面玩去,免得帶壞了家裡的孩子們!
老太爺當初這麼罵盛蘭斯時,盛惟喬恰好有聽到,自然曉得大戶人家養家妓,不是爲了供自家子弟玩弄,主要是爲了待客。
不過,一般來講,這個待客往往得取得客人同意,纔會派家妓侍寢,很少說不打招呼直接讓家妓進房的。
更遑論客人還處在醉酒的狀態——盛惟喬心想若是如此確實怪不得自己爹爹,然而那官員委實可恨!!!
不想盛蘭辭卻嘆了口氣,搖頭道:“家妓往往都是被灌了絕育藥,難有子嗣的,如何可能生下你哥哥?”
他臉上爲難了一會,才輕聲說出答案,“是……是那官員的妻子!”
“什麼?!”盛惟喬萬萬沒想到竟是這樣的真相,她險些從座位上跳起來,目瞪口呆道,“那官員知道麼?!”
盛蘭辭嘿然道:“本來就是他安排的,他怎麼會不知道?”
盛惟喬這下是真的站起來了:“那官員安排的?!他瘋了麼!”
她本來還以爲自己親爹年輕時候過於英俊瀟灑,引得那官員妻子動了紅杏出牆的念頭——誰知主謀居然是那官員?!
看她震驚的模樣,盛蘭辭難以啓齒了會,最終還是咬牙說了:“乖囡,你不知道,這種借種的事情,在僻壤之地,尤其是外族之中,是常有的。不過外族借種,往往是因爲族中人少,數代通婚之後,若無外界血脈流入,會造成子息不蕃。而那官員,卻是因爲,他當時已經年過不惑,妻妾滿堂,卻始終無所出!”
無子這種事情,古往今來,都是個大問題。
實際上盛蘭辭本身,這幾年也沒少被這個問題干擾,主要是即使當事人自己不在乎,家人、下僕、親友,也會幫忙操心,這麼一來,事情就鬧大了。
不過盛蘭辭心志堅定,爲人也強勢,唯一壓得住他的盛老太爺又是個偏寵長子的,大家看確實插不上嘴,也就偃旗息鼓了。
但當年算計盛蘭辭的那個官員卻不然,那人非常介意無子之事,爲了遮掩這個問題,他寧可借種也不願意從族中過繼子嗣——而他選擇了盛蘭辭。
這也不奇怪,盛蘭辭容貌出色,進士出身,身體一直非常健康,他的子嗣,多多少少會繼承他的優點。
最重要的是,盛蘭辭祖籍南風郡,離那官員任職、桑梓的所在都隔得極遠。
如此即使借種所得的孩子長得像生父,也沒人能夠發現,頂多覺得這孩子不像父母,興許像了哪個隔了多少代的親戚罷了!
“本來那官員的算計很順利,爲父什麼都不知道,他的妻子也如願懷孕,生下了鶴兒。”盛蘭辭看着呆若木雞的女兒,苦笑着按了按她肩,示意她坐下來聽自己繼續說完,“那官員因此洗刷無後之名,心中快然之餘,又見鶴兒秀美可愛,對他自是視同己出,寵愛非常!”
頓了頓,“這也是鶴兒當年流落玳瑁島時,穿戴華貴,一看就是富家公子的緣故!”
盛惟喬不解道:“既然那官員非常重視他,那他怎麼還落到了人販子手裡?何況,我記得他之前跟我說,他五六歲之前一直住在別院?”
——正常小孩子在成年之前都肯定跟着父母或祖父母等長輩住,尤其是備受重視的唯一的“兒子”,如何會打發到別院去住呢?
“因爲世事難料。”盛蘭辭嘿然道,“鶴兒三歲時,那官員的妻子,竟然又懷上了——而那個孩子,是千真萬確的官員自己的骨血,還是個男孩兒!”
盛惟喬愕然!
“那官員雖然疼愛鶴兒,但主要是因爲他以爲自己不能有親生骨肉。”盛蘭辭嘆息道,“說起來也是鶴兒命苦,倘若他長到個十歲八歲,跟那官員之間的感情深厚了,興許那官員還會捨不得。可他當時虛歲才三歲,實際上跟那官員相處不過兩年,如此短暫的情份,如何抵得上親生子嗣的前途重要?”
畢竟盛睡鶴在明面上,可是那官員的嫡長子!
在繼承權上,擁有天然的優勢地位。
那官員不欲讓他佔了自己真正的骨血的東西,怎麼能容得下這麼個“嫡長子”的存在?
“索性鶴兒的生母對他頗爲不忍,雖然拗不過自己丈夫,到底說服丈夫不要直接殺了鶴兒,而是將鶴兒藉口體弱多病,安置到別院去‘靜養’,逐漸淡出人羣——那時候鶴兒才三歲,記憶不全,許是忘記從前住大宅的時候,只道自己一直住着別院了。”
“本來他生母是打算讓他掛個‘羸弱不堪’的名聲,往後順理成章的操不得心,好讓弟弟取代他繼承家業。如此雖然等若將他軟禁一輩子,好歹可以保他性命無礙。然而鶴兒年幼,不知自己的處境,到別院未久,因着一個識字僕婦的偶爾教誨,竟展露出驚人的天賦!”
盛蘭辭說到此處,露出複雜之色,“他竟是天生的過目不忘——那教他識字的僕婦也是一番好心,只道把這事報上去,興許她伺候的大公子可以回到大宅!但那官員知道,卻不顧妻子阻攔,堅持要將之剷除!”
畢竟擁有這樣天賦的盛睡鶴,即使小時候被養廢了,長大之後會過味來,說不定就能靠着這份天賦翻身!
那官員絕對不會將自己借種的行爲外傳,那麼他這個嫡長子,很難不威脅到他弟弟的地位!
如此那官員爲了親生兒子的安全,怎麼可能讓他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