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傢什麼意思?”孟太后好整以暇的端起茶碗呷了一口,微笑道,“自然是爲妹妹孃兒幾個好的意思了。畢竟事情都已經過去了那麼多年,密貞郡王看着也是個孝順懂事的好孩子,這親祖孫之間,還有什麼解不開的呢是不是?”
“姐姐真會開玩笑,您都說了,我們是親祖孫,一家子的骨血,孩子好不容易回了來,我自然是疼他疼的緊。”不想莫太妃直直的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笑了笑,跟着原本幾欲立刻掀起一場大戰的氣勢悄然無蹤,她甚至露出一個猶如少女般俏皮的笑容來,笑意盈盈道,“他又是個孝順懂事的好孩子,那麼我們祖孫之間,有什麼需要解開的呢?久別重逢,姐姐該祝賀我們纔是!”
孟太后微微一怔,面上繼續笑着:“祝賀是肯定祝賀的,這還不是看你一副不情願出來的樣子,想着你是不是對那孩子有什麼誤會麼?”
“姐姐才說被先帝撇下來的就咱們倆呢,我這還不是怕自己身上的晦氣帶累了孩子們?”莫太妃慢條斯理的回答道,“至於姐姐說的誤會我可是聽不懂了,要不姐姐給我說清楚點?”
“這賤人!”孟太后暗自皺眉,心道,“本來還以爲今兒個可以詐點什麼出來,沒想到卻是功虧一簣!”
先帝在的時候,由於柔貴妃一個人就包攬了“弄死皇長子母子”的重任,莫太妃跟孟太后沒有直接起過沖突。
但先帝去後,孟太后母子苦盡甘來,太后繼逼死柔貴妃之後,想以牙還牙的幹掉廣陵王的時候,受到高密王、桓觀瀾等人的聯手勸阻,就對莫太妃生出了厭煩之意。
之後隨着高密王跟孟氏的爭權奪利,本來關係馬馬虎虎還過的去的孟太后與莫太妃,也開始了互懟之路。
儘管十五年前莫太妃忽然避居偏殿不再出現在人前,單方面的避戰了,但孟太后對這個老對手仍舊不敢掉以輕心。
這會兒看着莫太妃鎮定自若的樣子,就知道自己原本的計劃只怕是行不通了。
太后心念轉了一轉,正要說話,這時候外頭有宮人進來稟告,道:“啓稟太后娘娘、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以及諸位貴人:聖駕已經進入凌波宮,正向主殿這邊過來。”
“天子要來了。”莫太妃聞言,挑了挑眉,似笑非笑的看着孟太后,說道,“想來舒貴妃跟舒昭儀都在聖駕左右……噢,聽說姐姐嫌賽舟過於嘈雜,所以吩咐今兒個就大家吃個飯、看看歌舞?所以貴妃跟昭儀覺得沒意思,讓天子在春波湖劃了一片水域賽舟?其實這倒是個好辦法,春波湖離凌波宮好歹也有段路程,那邊縱然是鑼鼓喧天,卻也未必吵的到這裡,如此卻是各得其樂了!”
孟太后知道莫太妃的性子,這位從來不主動惹事,至少表面上不會主動惹事,但誰要是惹了她,哪怕只是雞毛蒜皮的小過節,她也是非要懟回去才高興的。
太后方纔拿了她跟容睡鶴的關係反覆試探,這會兒她可不就要拿宣景帝盛寵舒氏姐妹、將生身之母孟太后都比下去的事情反詰了?
“妹妹說到賽舟,哀家倒是想起來了。”孟太后哂笑了一下,不動聲色的回懟道,“記得十九年前,就是密貞郡王出生的那年,也是重五節令,那時候哀家還沒有現在這麼衰弱,因此是讓人在宮裡的太液池中賽舟,以觀看取樂的。”
“只不過……當時妹妹卻撇下正經兒媳婦趙王妃、只召了侄女莫側妃一人陪伴在側不說,整場賽舟,哀家記得你們姑侄也基本沒往太液池裡看,倒是自顧自的咬着耳朵!”
“所以哀家一直以爲你不喜歡看賽舟呢,這會兒提起來,可是靜極思動,也打算同他們去湊個熱鬧?”
孟太后說到這裡,端起茶水來抿了口,微笑着看住了莫太妃,“若是如此,妹妹可千萬不要覺得不好意思!畢竟咱們都是成日裡等着先帝召見的未亡人了,還有什麼看不開的呢是不是?”
莫太妃瞳孔驟然收縮了下,但立刻笑道:“姐姐的好意,妹妹心領了!不過等會到底去不去湊這個熱鬧,還是回頭再說吧!畢竟姐姐也知道,咱們這種老骨頭,這精神勁兒都是由不得自己做主的。這會兒還能在這裡好好的講話,過會兒不定就乏的不行支持不住非得下去躺一躺了不是?”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固然是事實。”孟太后笑容愈深,“但坊間還有一句話,叫做福禍無門惟人自召。放着好好兒的日子不過,非要折騰一些有的沒的,癡心妄想不該有的東西,自以爲得意,卻不知道乃是自取滅亡的開始……這人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沒有那個命,越不甘心越是不幸,妹妹你說可是這樣的道理?”
莫太妃垂下眼簾,淡然道:“恭喜姐姐終於看的這麼透徹。”
兩人交換了一個複雜的令底下人沒法看透的眼色,到底暫時沒說什麼了。
太后跟太妃的互懟到此告一段落,底下低頭斂目的衆人隱約揣測出這場風波似與密貞郡王容睡鶴有關係,甚至還可能關係到密貞郡王流落在外之事。
不過這種時隔多年還能讓孟太后親自挽袖子上陣的秘密,正常人都不會想知道。
所以見上頭的兩位吃茶的吃茶、閉目養神的閉目養神,暗鬆口氣之餘,都沒有揣測的意思,反倒是盼着宣景帝與二舒趕緊到來,免得這兩位閒着無聊,休息一會有精神了又吵起來……如果只是些口舌之爭也還罷了,萬一事情鬧大,波及到她們這些在場之人,可也太冤枉了!
索性帝輦的速度還是很快的,沒多久,殿外就傳來宣景帝攜舒氏姐妹抵達的通稟。
孟皇后再次帶頭起身恭迎……本來天子駕臨時,中宮躬身相迎是禮制,在這時候的看法裡是算不上折辱的。
可是按照心照不宣的默契,天子會在進門看到皇后的時候就吩咐免禮,而皇后如果比較隨意也就順勢起身了;哪怕是看重規矩的皇后,執意等天子到上首的帝座上坐了再起身,這也是她自己恪守禮儀,是淑行的彰顯。
但這會兒宣景帝進來之後,卻是一聲不吭的從孟皇后跟前走過,直到上了丹墀,跟太后、太妃問候見禮之後,撩袍落座了,才淡淡道:“都起來吧!”
這情況衆人都替孟皇后感到委屈,不僅僅是宣景帝此舉明擺着對皇后不滿,更落皇后面子的是,宣景帝是攜二舒一塊進來的,也就是說,方纔他經過孟皇后爲首一干人的躬身迎接時,舒貴妃同舒昭儀一左一右走在他身側,竟是大大方方的跟着受了孟皇后的禮!
而且現在宣景帝坐下了,這姐妹倆也坐下了,從頭到尾,別說是拜見皇后了,那是連問候都沒有一句的!
雖然朝野上下都知道舒氏姐妹盛寵在身,視許多規矩爲無物,可是今兒個這樣的場合,在場的也是很有幾位貴婦嬌女在的,宣景帝三人這麼做,也實在太讓孟皇后難堪了。
盛惟喬想起孟皇后做女孩兒時跟異母妹妹掐起來,基本上都是動手,此刻不免朝她投去一個擔憂的眼神。
還好孟皇后沒有衝動,聞言還心平氣和的說了句:“謝陛下!”當先走回自己的座位了。
見狀,其他人自然就更不會說什麼了,都朝宣景帝福了福,待皇帝懶洋洋的道了“賜座”,方重新落座。
坐下之後,盛惟喬下意識的偷眼朝丹墀上瞄了一眼,就見孟太后臉色陰沉,狠狠的剜了眼宣景帝,以及被宣景帝攬坐左右的二舒。
不過顯然太后也是怕了宣景帝對二舒的無原則寵溺,儘管很不滿意二舒對皇后的輕慢,這會兒竟然也沒開口給皇后討公道。
盛惟喬抿了抿嘴,朝宣景帝左手的舒貴妃看去:
這位舒貴妃,上次不知道爲什麼,是沒有隨宣景帝還有舒昭儀微服出宮的。
所以盛惟喬是實實在在的頭一次見到她。
算算年紀,這位今年怎麼也該有四十歲了,可是此刻怎麼看,都仍舊只是二八少女。
甚至由於身量偏於瘦削、換了不知情的人來估計的話,只怕還要疑心歲數還不足二八:烏鴉鴉的髮絲梳着彷彿驚鳥雙翅欲展的驚鵠髻,玉面粉腮桃心臉,精心勾畫的雙眉極長,斜飛入鬢,與眉心一點火焰般的花鈿,一塊將原本顯得柔媚有餘而威嚴不足的桃花眼襯托出幾許凌厲。
金累絲鑲玉嵌寶牡丹鸞鳥紋分心端正的插在髮髻正中,左右各一對鎏金點翠鑲寶團鳳步搖,步搖的流蘇是珍珠、珊瑚、翡翠、蜜蠟等各色珠子攢成的,可謂五彩繽紛。
國朝從前朝抄襲過來的貴妃的服制,比之皇后是有明顯的降等的。
然而舒貴妃這一身顯然有所逾越,因爲看起來竟跟孟皇后身上穿的差不多了。
乍看去,眼神差點的人甚至會以爲兩人穿的是一樣的。
發現這點後,本來正悄悄欣賞舒貴妃的衆人,下意識的看了眼孟皇后。
孟皇后依舊氣定神閒,搖着團扇的手都沒打停頓。
“青琅可真沉得住氣……只是她心裡一定很難受吧?”盛惟喬暗歎一聲,當着人前也不好上去勸解孟皇后,只能想着回頭好生安慰了。
由於心疼皇后,她沒了繼續看舒貴妃的心思,只暗想,“也是奇怪,貴妃名氣那麼大,普天下都知道她跟昭儀把天子迷的跟什麼時的……可是她長的也不算無可挑剔啊?”
這不是她出於同爲女子、不願意承認有人比自己美的心理,而是舒貴妃的容貌真的不是毫無破綻。
比如說,貴妃實在太瘦了點,不是古時候形容美人的“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
當然瘦歸瘦,卻任誰也無法否認這位貴妃的美:她是那種豔光四射的美。
如今殿裡的人,年少的孟皇后、三十纔出頭的孟碧薰等人,以及盛惟喬,都可稱姿容不俗。
尤其孟皇后氣質清冷;盛惟喬眉眼精緻,又都正值真正的二八年華,望去就好像園中半開的花苞,美好的難以描繪。
但偏瘦的舒貴妃卻彷彿是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充滿了侵略性,也許不是每個人都欣賞這樣的姿容,可是卻無人可以忽視她。
這會兒她有些懶散的靠坐在宣景帝肩上,雙手扯着宣景帝的袖子絞着玩,一雙波光瀲灩的桃花眼四下亂瞟,似笑非笑的,顯然是沒把太后、太妃以及皇后等人的在場當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