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容睡鶴微微頷首,示意自己繼續說下去,元流光也不兜圈子,直截了當道:“先父懷遠莊侯,承蒙先帝厚愛,是前朝重臣之一。”
“而且,是極少數反對桓公無嫡立長,主張立賢的重臣。”
“當年先帝病危,當今天子不過十七,岳父他年方十五。先帝留與岳父的許多遺澤,便交與了先父掌管。”
“先父受先帝重託,不敢有絲毫懈怠。”
“儘管先帝去後,今上登基,桓公得勢,對先父十分排擠,但先父還是竭盡全力,扶持栽培岳父。”
“元某說句實話,如果說若無桓公,就沒有孟氏與今上的話;那麼沒有先父,也不會有岳父今日。”
“甚至先父之所以壯年早逝,與殫精竭慮過度也不無關係。”
“當然,元某這麼說,並非對岳父有什麼意見。”
“畢竟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乃是爲人臣子的本分。”
“先父去時,元某於病榻前跪聆訓誨,先父曾引古人言‘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勉勵元某不忘先帝對我元氏的信任與託付,當繼其遺志,繼續輔佐岳父。”
元流光說這番話時神情非常平靜,眼裡也確實沒什麼怨懟,道,“後來的事情,郡王應該就知道了,元某娶了慶芳,爲岳父效犬馬之勞至今。只可惜,元某資質庸碌,不堪先父所囑,到如今也沒能輔佐岳父取代那昏君,君臨天下!”
他嘆了口氣,“元某這一門,雖然人丁不興,卻也不敢因此令先人聲名蒙羞。所以,他日若是岳父功虧一簣,那也還沒什麼好說的!”
“但,倘若岳父有朝一日踐祚的話……”
元流光淡淡道,“元某卻很爲自己這一門擔心了!”
容睡鶴似笑非笑道:“論私,侯爺乃王爺嫡親愛女的夫婿,令尊也對王爺有大功;論公,侯爺乃王爺左膀右臂,精明能幹,有目共睹。倘若孟氏勝出,侯爺滿門自是插翅難逃!但若王爺勝出,又怎麼可能虧待得了侯爺?”
“郡王乃岳父嫡親愛子,比元某與岳父更親近。”元流光聞言,也笑了笑,笑容複雜,“雖然流落在外十五年,然而近日歸回,非但岳母對您寵愛無限,岳父何嘗不是爲您與孟氏百般計較,力爭了郡王之封?”
“但……郡王又爲什麼對王府上下不冷不熱,今日在上林苑中,更是當衆忤逆岳父呢?”
不待容睡鶴回答,他已自己說道,“常人可能認爲郡王乃是出於流落在外多年,與王府上下十分生疏的緣故,又或者郡王爲了自己流落在外之事,對王府心存怨懟。”
“但在元某看來,這兩種情況可能有,卻未必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世子平庸!”
容睡鶴淡然一笑,說道:“繼續!”
“其實這種情況與先帝時候的儲君之爭非常相似,只不過岳父至今尚未登基,所以很多人的目光都放在瞭如何輔佐岳父鬥垮孟氏上面,壓根沒考慮過岳父承位之後的事情罷了!”元流光說了半晌,有點口乾舌燥了,端起面前儀珊沏了好一會的茶水呷了口,才接着說下去,“岳父膝下三子,容清醉是不需要考慮的。”
“在郡王歸來之前,世子是岳父唯一的繼承人。”
“老實說,世子稟性忠厚,對岳父岳母,尤其是岳母,可謂十分孝順。”
“論品行的話,世子沒有任何問題。”
“問題是,他實在只是中人之姿。”
“如果只是做王世子的話,其實是最合適、最沒有危險的。”
“因爲品行好,不會輕易犯錯,反而會有各種美名;能力不高,讓天子跟重臣們放心,容易享受到優渥的待遇。”
“但若是做太子……”
“唉,說起來根源還是在於先帝沒能在生前易儲成功,導致岳父至今都只是王爵!”
“如果先帝當初如願將帝位傳給了岳父,那麼世子平庸點,只要不是平庸到了昏庸的地步,倒也無傷大雅。”
“畢竟他是嫡長子,繼承岳父遺澤理所當然!”
“可偏偏……世人皆知岳父乃先帝屬意的儲君人選,因此與孟氏爭鬥多年。”
“這種情況下,不管岳父是用什麼方式登基的,事後在有些人的眼裡,終歸難逃‘得位不正’的印象。”
“當然以岳父的能力,只要踐祚,壓下這樣的質疑,毫無壓力。”
“但岳父如今也有半百了……”
“作爲岳父的嗣子人選,世子這些年來的表現……實在不能不讓人膽戰心驚!”
元流光原本平靜的面容上,流露出幾許苦澀,“世子他根本沒有足夠的能力壓服羣臣,更無法分辨出身邊人的進諫是好是壞,看似合情合理的話語之下真正的用意是善是惡……更遑論是治國,以及彈壓那些心懷不軌之徒!”
“可是岳父就這麼幾個兒子,前朝有開國太祖皇帝因皇長子早逝,傳位皇長孫,結果皇長孫上位不幾年,就被叔父奪了帝位。因此後來再無皇孫承位之事……尤其岳父膝下的幾個孫兒,年紀最大的才六歲!”
“所以若非郡王歸來的話,岳父若爲帝,太子必然是世子。”
“那麼,此刻如郡王所言身爲岳父左膀右臂的元某等人,就要好好考慮鳥盡弓藏之事了!”
“尤其元某跟趙家的情況還不一樣,趙家兩位舅父,既是世子的長輩,年齒與岳父也是一輩人。但元某與世子同輩不說,還就比世子大一歲。說句不好聽的話,元某不覺得岳父稱帝之後,駕崩之前會放過元某。”
他坦然道,“所以當聽說郡王被找到時,元某心中的喜悅,只怕不在岳母之下!”
“那你有沒有想過還有一種可能?”容睡鶴聽到此處,慢條斯理道,“既然世子平庸,彈壓不住羣臣,作爲妹夫的你,沒準將來會有做輔政大臣的機會?”
元流光泰然點頭:“元某確實想過這種可能!不過,善用兵者,不慮勝先慮敗。元某雖然不善兵,但天下的道理,自有相通之處。若果岳父他日選擇元某輔政,固然求之不得,元某也未嘗不願意效仿先父,盡忠職守。然而世事難料,一旦岳父他日對元某生出猜忌之心,決意爲世子剷除元某……說實話,元某並非懼死之人,否則當初先父先母去後,元某大可以藉口守孝返鄉,一去不回!從而置身事外,冷眼旁觀。”
“但元某對於先父臨終前所引前人之言‘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難以忘懷。”
“爲承襲先人之志死,元某心甘情願;爲盡忠職守死,元某同樣甘之如飴!”
“可是若是因儲君無能而死……”
他俊朗的面容上浮現出一抹森然,一字一頓道,“元某絕對不甘心!”
說到這裡,見容睡鶴波瀾不驚的看着自己,元流光定了定神,放緩了語氣,說道,“元某以爲郡王也是這麼想的。”
容睡鶴笑:“哦?”
“不然何以郡王不願意與高密王府親近?”元流光很有把握的說道,“郡王龍章鳳姿,秀挺出衆。若是岳父的嫡長子,元某這些人還有什麼可憂慮的?問題是,郡王只是三子,或者說,幼子。而且,郡王還不是在岳父跟前長大的,就元某今日所見,岳父對郡王還是很有些隔閡的。至於什麼原因,元某曾從郡主處聽聞一二,老實說,這種是沒辦法的事情。”
“所以郡王就算對岳父岳母十分孺慕,岳母那邊且不說,至少在岳父跟前,只怕終究是逃不掉被打壓的下場的。”
“因爲您現在已經及冠,正是最年富力強的時候。”
“論才學論天賦論如今在舉國的知名……您什麼都比世子強!”
“如果您這會兒就跟岳父岳母相處融洽,接下來的朝鬥中,少不得要給岳父幫忙。如果不幫,那就是不孝順。如果幫了,不過是爲世子做嫁衣。”
“畢竟岳父沒有,至少目前是沒有易儲的想法的。”
“照元某給岳父做這十幾年來女婿對他的瞭解來看……以後恐怕也不會有。”
“在這點上,其實岳父跟先帝是有點像的。”
“先帝當初先想立廣陵王,後想立岳父,理由都是今上不堪大用。現在看來,今上也確實不是明君,可是就當時三位皇子的情況來看,岳父的表現,確實比今上強了一籌。但這點差距根本說明不了什麼。”
“因爲當時莫太妃的帝寵,是太后壓根不能比的。”
“所以莫太妃能夠爲岳父請到的老師、提供的見識與栽培,也是太后望塵莫及的。”
“更遑論岳父還有時常被先帝帶在身邊教誨提點的機會,今上卻是先帝連看都不想看到的。”
“至於說廣陵王,十歲還不到的孩子,能看出什麼來?”
“說句對先帝不敬的話:古往今來確實有人能夠從幼年就斷定一個人的未來,但就先帝的平生來看,先帝未必有這樣的眼力。”
“否則先帝怎麼都不可能被桓公勸住的。”
“因此那會兒先帝之所以怎麼都不肯選擇今上,無非是因爲今上的生身之母孟太后姿容平凡,遠遜於莫太妃、柔貴妃這兩位。”
“先帝當時自稱擇賢而立,實際上卻是以愛立儲。”
“而岳父……”
“實際上也是這樣的性情。”
“他是不會放棄朝夕相處又孝順忠厚的世子,改立郡王您的!”
“甚至,爲了防止郡王過於出色,將來對世子不利,在用您的同時,少不得要打壓您!”
“既然如此,郡王何必還要與岳父等人虛與委蛇?倒不如從開始就不要親近,行事反而自在些!”
“畢竟從來沒跟岳父他們親近過,他日發生衝突,還有相別十五年隔閡重重的幌子可以用;若是先親近、後疏遠,卻少不得要被扣一個包藏禍心、意圖謀奪兄長之位的罪名了!”
“雖然說自古以來疏不間親,然而元某在這裡斗膽說一句,今日在上林苑中針對廣陵王之事商議時,其實岳父已經流露出要對您進行約束的想法了。”
“而元某本來就打算勸說您對世子取而代之,如今見您對北疆這樣熟悉,更知自己沒有看錯人不說,甚至還低估了您的眼界與實力。”
元流光說着,起身離座,撩起袍角,鄭重的在容睡鶴跟前拜倒,“還請郡王給元某一個效犬馬之勞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