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惟喬帶着菊籬,由許連山陪着去吳大當家一行人歇息的屋子,路上碰見站在迴廊下喂麻雀的宣於馮氏,知道後就說:“我也去!”
於是盛惟喬等她回房換見客的衣裙,姨甥倆挽着手到了地方,被請進房時,正好看到吳大當家拿了塊絲帕,認真擦拭着腰間的佩刀。
那刀的柄跟鞘看起來都已經是破破爛爛的了,顯然已經很有些年頭,而且經歷十分豐富。
然而刀身仍舊湛若秋水,明如月華,即使站在幾步外,依舊可以感受到逼人的鋒芒。
盛惟喬心說:“這刀跟徐抱墨那柄吹毫可斷的御賜軟劍比起來,不知道誰更好?不過就算這刀比不上徐抱墨那軟劍,估計也不差多少的……我就說這夥人來歷非凡,尋常盜匪,哪裡來這麼好的兵刃?”
她面上不顯,客客氣氣的道明來意,還想着這幾位都是巾幗不讓鬚眉的,也不知道對女兒家喜歡的裙釵是否感興趣?
何況等會兒的晚宴,主要是吳大當家挑夫婿,而不是別人挑她。說句不好聽的話,就算這位大當家蓬頭垢面的去那兒坐了,也無損她擇婿的範圍。
容睡鶴之所以提醒妻子給她送點打扮的東西,其實主要也是有備無患,順帶拉近下雙方的關係。
不過沒想到的是,吳大當家等人對盛惟喬還有宣於馮氏帶來的脂粉釵環衣裙都很感興趣,幾乎沒用勸說就全部點了頭,頃刻之間把東西分了去試了。
“我看大當家最適合這石榴紅。”吳大當家作爲頭領,雖然沒像手下一樣迫切,卻也笑罵了幾句“小蹄子們,給老孃留點”。
盛惟喬見狀,就給她參謀,“這一套石榴紅挑金線暗繡鸑鷟銜花紋的襦裙,是我出閣前家裡給做的,還沒上過身,您不嫌棄的話,不如換上試試?不過大當家比我要高一點,可能試着不太合身。好在這套衣裙做的時候同一匹料子有剩餘的,可以讓丫鬟改一改。”
宣於馮氏微笑着補充:“累絲嵌寶石人物紋金簪、赤金嵌寶蝶戀花挑心、赤金人物樓閣掩鬢、玳瑁鑲金嵌珠花卉寶鐲、金摺絲樓閣人物珠串耳環、鏤雕錦紋雙魚攢珊瑚珠翠香囊還有金摺絲寶蓋樓閣墜領這幾件,是之前我孃家母親建議喬兒穿這套裙衫時的搭配,您看看如何?”
吳大當家喜笑顏開道:“我去試試!”
她去屏風後利落的換了衣裙,又趕走佔據妝臺的一個手下,讓宣於馮氏跟菊籬幫她綰了發,戴上諸般釵環,末了又用御前洗面藥潔面,敷上玉面膏,珠粉塗面,螺子黛描眉,撲金花胭脂,抹上硃色口脂,貼翠鈿、點笑靨,盛惟喬親自執筆給她畫了藤蔓般的斜紅……這種斜紅她以前幫馮氏畫過幾次,還算拿手,總算沒有就在旁邊看着什麼都做不了。
如此再看這位大當家,一襲紅色似火,很好的襯托出她野性與嫵媚並存的氣質,只是……
盛惟喬仔細端詳片刻,轉頭問宣於馮氏:“釵環是不是太多了?”
宣於馮氏點頭:“大當家姿容出衆,不似喬兒你性子綿軟,只要一襲紅衣烘托下,就是儀態萬方!這些釵環反而有點累贅了,我看就用最尋常的赤金長簪,沒多少紋飾的,綰一下發,也就是了!”
然而吳大當家對着鏡子看了會,卻搖頭:“我覺得這樣好!您說的那種,可太素了點,一點不喜慶吧?”
宣於馮氏張了張嘴,心說你今天只是擇婿,又不是說馬上就要拜堂成親,這會兒就照着新娘子打扮做什麼?
不過跟這大當家也不是很熟悉,而且西疆的審美興許跟長安、跟南風郡都不同呢?
所以聞言笑了笑,按住還想解釋的外甥女,道:“大當家覺得好就成,我們在南方呆慣了,那兒比較時興素淡,興許西疆不同吧。”
吳大當家道:“我們這邊時興什麼樣的我還真不清楚,畢竟之前操心一干人的吃喝都來不及,也沒什麼功夫去管打扮的。不過大概我天性喜歡鮮亮吧,我是覺得這種珠翠滿頭好看。”
這下盛惟喬當然也不會再給她說什麼過猶不及了,畢竟雙方今天才頭一次見面,說這樣的話等於否定人家審美,沒準就要鬧的不愉快。
姨甥倆所以順着吳大當家說了幾句話,又給其他人的打扮參謀了一番,見時間差不多了,留下菊籬幫忙改尺寸,就藉口去看接風宴的預備如何告辭了。
她們不知道的是,她們前腳才離開,後腳吳大當家打發了菊籬去隔壁做活,就忙不迭的催人給自己卸妝:“趕緊的,這支累絲什麼人物什麼寶石的簪子,快點給我摘下來,重的要死,扯的我頭皮都痛!真不知道方纔那兩位,是怎麼面不改色的在腦袋上插一堆的?”
手下一面過來幫忙,一面笑道:“人家可沒插一堆,那兩位對打扮精通着哪,那首飾那衣裙,就是咱們這樣這輩子都沒摸過幾次妝臺的,也能看得出來都是精挑細選搭配過的。倒是大當家,您今兒個鬼迷心竅了嗎?跟個沒見過世面的村姑似的,插的這滿頭滿腦,忒俗氣!”
“你們知道個什麼?”吳大當家接過手下拆下來的累絲嵌寶石人物紋金簪,在掌心打個轉,晃了晃,得意洋洋道,“這位郡王妃是出了名的出身富貴,陪嫁多到令人髮指!沒見她身邊一個丫鬟,都是穿綢着綾,戴着金金銀銀的?這會兒她正要替她丈夫籠絡咱們,這拿過來的東西,能差麼?”
就把那累絲嵌寶石人物紋金簪扔給衆人傳看,“就這麼一支小小的簪子,拿到長安那種繁華之地去換成銀子,信不信夠你們吃上一年半載的?這麼好的佔便宜的機會,何必放過?”
衆人都很無語:“您好歹是咱們吉山的大當家,至於這樣眼皮子淺麼?咱們山上的積蓄也不少的。”
“那你們等會參加完接風宴,將衣裙首飾全部拿去還給那郡王妃?”吳大當家斜睨她們。
衆人異口同聲道:“不成!這進了咱們手的東西,哪有再還回去的?何況那位郡王妃壓根就不缺這些,看她的樣子,拿過來就沒打算要回去!咱們去還這不是爲難她嗎?”
生怕吳大當家因此取笑她們,一干人連忙說起接風宴之事,“大當家,您等會兒打算選什麼樣的人做夫婿?依我之見,一定要選俊點的。成天對着山寨裡那些夯貨,我們也真是受夠了!”
“俊有什麼用?小白臉一個,軟綿綿的看着就是個繡花枕頭!風一吹就能倒,不知道的還以爲咱們大當家弄了個小倌呢!得高大魁梧又健壯才成!”
“要我說,俊不俊都是浮雲,關鍵是有才幹!軍師早就說過了,這密貞郡王前途不可限量,既然大當家沒能給他做側室,怎麼也該在他手底下揀個最能幹的,日後纔好水漲船高啊!”
吳大當家笑吟吟的看着她們嘰嘰喳喳,眼底卻是一片波瀾不驚的漠然。
西疆小鎮上正在緊鑼密鼓的辦着名爲接風實爲擇婿的宴席時,長安,鄭國公府。
看着桌子上信鴿剛剛送到的消息,鄭國公三兄弟難得的相顧無言。
好一會,才由成陽侯打破沉默:“這次的事情,怪不得家乾。畢竟誰也沒想到,他也會在出發第一日就遇見刺殺。”
……這事兒現在絕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之前容睡鶴一行人在驛站碰上縱火的同時,遠在北疆的孟家乾,差點被突如其來的刺客一劍穿喉。
索性他到底生長軍中,又能夠得到父親孟伯勤的喜愛,也非庸手,及時避開要害,才揀了一命。只是最終還是被刺傷肺腑,若非自己堅持,差點就被送回驃騎大將軍府養傷,北疆之行不了了之了!
這種情況下,孟家乾的表現其實不錯了,他不顧自己重傷在身,堅持下令護送自己的軍隊星夜趕路,挺進西疆,好搶個先手,幹掉容睡鶴一行人。
只要容睡鶴死掉,他有的是時間養傷,哪怕養不好落下痼疾,他也贏了!
然而誰都沒料到的是,盤踞西疆已經幾十年、從不接受任何一方招攬的吉山盜,會歸順容睡鶴!
雖然孟氏早在決定派遣孟家乾前往西疆狙擊容睡鶴的時候,就已經吩咐從前安插在西疆的暗子,爲孟家乾的抵達做準備,蒐集情報、輿圖、交接地頭蛇等等……但這些準備在西疆實打實的頭號地頭蛇吉山盜面前,到底不夠看。
以至於孟家乾一行在出發當天晚上遇刺之後,進入西疆沒幾天,正在趕往預定埋伏點的路上,再次突兀遇襲!
這次對方沒出刺客,所以被拱衛在中間的孟家乾未曾受傷,但孟伯勤專門撥給他的、他在西疆安身立命的三千精騎,卻足足折損了數百人不說,最要命的是:他們的戰馬被殺戮殺傷過半,隨行輜重更是幾近蕩然無存!
孟家乾雖然是孟伯勤最欣賞的兒子,到底只是五子,出生時孟氏就已崛起,向來在父輩的蔭庇之下,什麼時候受過這樣的挫折?尤其這挫折還與他本身的前途息息相關!
見狀直接被氣的昏死過去,部下手忙腳亂的給他找大夫之餘,唯恐他重傷未愈有個閃失,只好急急忙忙的給北疆、長安報信討主意了。
而鄭國公等人自以爲三千北疆精騎足以將容睡鶴一行人摧枯拉朽,還在等捷報,卻等來了這麼個消息,心情可想而知!
這會兒成陽侯開口之後,鄭國公面無表情道:“技不如人就是技不如人,你不必給他找藉口。就算刺殺之事是高密王爲密貞做的,但同一天晚上,咱們何嘗沒有對密貞下手?爲什麼家乾無牽無掛還險死還生,密貞帶着一羣累贅,卻只被燒了些許草料?!”
“大哥,家乾確實頭次出遠門,經驗不足,也大意了。”武安侯乾咳一聲,說道,“只是現在事情已經這個樣子,再責怪他也無濟於事。”
他皺起眉,“我只是奇怪,家乾遇刺之事,還能說是高密王到底顧念父子親情。但吉山盜……記得咱們之前也是派人招攬過的,雖然因爲當時精力蓋不到西疆,沒有很認真,然而給的條件也算寬厚了,可那邊拒絕的乾脆利落,壓根沒有轉圜的餘地!怎麼密貞人才踏進西疆,吉山盜不但納頭就拜,還願意替他跟家乾打生打死?!”
指了指桌子上的鴿信,“吉山盜就算是依仗地利人和偷襲,然而烏合之衆到底不能跟北疆精銳比,他們的損失也不小!這豈是新降盜匪會有的表現?就算是嫡系心腹,大概也就能賣命到這地步了吧?”
這話說的鄭國公跟成陽侯都臉色凝重起來:“你是說……?”
“密貞背後有人!”武安侯篤定道,“而且這個人一定不是高密王!高密王偏愛世子,若是有吉山盜這張牌,絕對不會讓密貞前往西疆,讓世子過去建功立業還差不多!”
“但這個人未必在高密王之下。”鄭國公撫了把長鬚,目光幽深,“畢竟吉山盜可是連咱們孟氏的面子都不給的,國中能壓過咱們的……可不多啊!”
成陽侯性子最急,聞言不假思索道:“大哥、二哥,這還有什麼可猜的?不是周大將軍詐死,就是桓觀瀾的手筆……我猜八成是後者!”
話音未落,孟氏三兄弟同時呼吸一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