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日落後,城門堪堪關閉,喬裝打扮成僕役的盛惟喬與宣於馮氏,藉着暮色的掩護,從角門離開刺史府,在公孫喜的帶領下,於城中兜了小半個圈子,確定沒有尾巴後,直奔南門。
此處的守衛早已準備好了可以縋人上下的竹籃,以供三人出城。
城牆下恰是一片小樹林,雖然不算很茂密,這季節大抵也都落了葉,但黑夜之中,盛惟喬與宣於馮氏還是走的十分艱難。
公孫喜無奈,只得道聲“得罪”,一手一個,扶了她們走。
還好沒走多遠,就到了官道上,便見一駕馬車靜靜停在路旁,數名黑衣蒙面人高踞馬上,一言不發的矗立馬車四周,所有坐騎,包括拉車的馬都銜枚裹蹄,力爭不發出任何聲響。
就在這種異樣的寂靜裡,公孫喜同他們對過暗號,請了盛惟喬與宣於馮氏上車,自己也上了早就預備的一匹空鞍的坐騎,一行人默不作聲的直奔呂時雨統帥的北疆軍大營。
姨甥倆是在次日晌午後,才見到呂時雨的。
倒不是說這大營離的那麼遠,也不是呂時雨故意拿架子,而是因爲她們在馬車上睡着了,醒過來的時候,已經由大軍護着走了好幾十里路了。
“那豈不是昨晚我們纔到大營的時候,就出發了?”盛惟喬聞言有點吃驚,一面就着儀珊打進馬車的水梳洗,一面小聲問,“他們才從北疆風塵僕僕的跑過來,歇都沒歇一下就又要奔波,是不是太辛苦了?”
要是容睡鶴的嫡系也還罷了,人家還能想着這是爲了照顧主母跟未來的小主子。
但不管是呂時雨,還是容睡鶴私下透露的那個副將,跟容睡鶴之間都隔了一層的,這樣麻煩人家……盛惟喬皺了皺眉頭,跟儀珊說:“你等會去請呂將軍來,說是我跟姨母要當面謝他此番護送之情。”
旁邊宣於馮氏也在收拾,聞言低聲道:“你也別覺得人家太委屈,我就算不懂軍國大事,卻也知道,接下來會是西疆最難的時候,而且西疆倘若有變,也不是三天兩頭就可以解決的,少不得要持續段時間。等這呂將軍把咱們送到安全的地方了,也不是沒機會折回去立功……等會兒你暗示他一下,回頭咱們不會虧待了他就是。”
“說是這麼說,畢竟是借來的,終歸禮多人不怪。”盛惟喬伸手過去,輕輕捏了她一把,低聲道,“姨母,咱們昨晚就三個人出來的,用慣了的大丫鬟都沒帶。這會兒要不是密貞提前讓儀珊趕來西疆,連個搭手的人都沒有,有些話還是別說的好,仔細隔牆有耳,徒生誤會!”
雖然說因爲外頭知道她們姨甥倆醒了過來,故意放緩速度,又離馬車遠了點,好讓她們安心收拾,但盛惟喬是見過容睡鶴那種遠超常人的耳目聰明的,擔心呂時雨等人長年戍衛北疆,身手不凡,別把她們在馬車裡的談話聽的一清二楚。
那麼太過坦白的話,人家聽了哪怕知道是事實,也未必會高興。
宣於馮氏正要回答,這時候忽聽外頭馬蹄得得,跟着公孫喜的聲音不冷不熱的響起:“娘娘,老夫人,這是兩位的早飯,方纔伙伕聽說兩位已醒後,專門在路邊臨時起竈弄的,倉促之下若是不合胃口,還請兩位海涵!”
儀珊聞言,連忙告了聲罪,出去車轅上接,片刻後拿了個食盒進來,翻起馬車上的機關,支開小桌子,開了盒蓋,就見裡頭放着一鉢碧梗米粥,幾碟小菜,千層蒸糕、糯米涼糕、翠玉豆糕、金絲燒麥四樣糕點。
“這些糕點是刺史府做的。”儀珊輕聲解釋,“昨兒個傍晚時分叫人專門送到營地。伙伕方纔就是給熱了一下,雖然味道肯定不出剛出鍋的時候用,然而他們的軍糧實在粗糙,郡王擔心您兩位吃不慣,趁着如今天冷,叫廚子做了好些備着。”
“都是這麼倉促的走人了,還管這些細節做什麼?”盛惟喬這會兒其實沒什麼胃口,一來是擔心益州城裡的人,不僅僅是丈夫容睡鶴,還有跟了她多年的心腹,如菊籬、槿籬之流,以及初五跟十二孃。
之前由於容睡鶴說要當天就動身,而且輕裝簡從,盛惟喬自認爲收拾點細軟、帶上菊籬槿籬桐月蠶月還有初五十二孃,這是簡的不能再簡單了。
結果,不等容睡鶴開口,宣於馮氏已經說:“密貞要咱們立刻起程的目的,不外乎是外界覺得咱們才主持了流水席,即使要走也得歇上兩日。這麼着,你的左右丫鬟怎麼能帶走?不然你自己不露面,還能說你如今要專心安胎,不見外人。丫鬟也不叫人看到,傻子都能猜到是有問題了。”
至於初五跟十二孃,更是被一口否決,“初五那麼大,帶上它就必須多出一輛馬車,還得每天給它預備肉食!人家北疆軍遠道而來,氣都沒喘勻呢又要爲咱們繼續奔波,你倒好,帶上我這個老婆子不說,還要帶頭豹子!即使他們的主帥厚道,不說什麼,底下人會怎麼想?”
“那十二孃呢?”盛惟喬不甘心的問,“它只是一隻獅貓,抱在手裡就可以!吃食什麼的,咱們吃剩下來的餵它點也就是了?”
“也不行,它品相太好,西疆這邊又不是很作興養貓。”宣於馮氏繼續搖頭,“只怕滿益州也就這麼一隻!而且你對它也不是特別親熱,以至於它都野慣了,成天不是跑這裡就是跑那裡!回頭在路上沒看好,叫它跑出去,在人前露了行跡,還不是會出賣你?”
於是在姨母跟丈夫的堅持下,盛惟喬只來得及將幾件有特別意義的首飾釵環跟大夫之前給開的安胎方子、藥丸這些帶上,甚至都沒來得及正式跟一干心腹道別,就被催促着匆匆離開刺史府!
昨晚又是道別又是出城,別說她,連宣於馮氏都難免心情悽惶,即使心生不忍,卻也沒功夫多想;這會兒左右已經在軍中,各種各樣的思緒也就全部涌上來了。
二來卻是多年來精雕細琢的日子過慣了,忽然亡命天涯似的,難免有點不適應。
不過儘管對着面前的菜粥糕點食難下嚥,她還是強迫自己儘量多吃點,末了說道:“這些糕點……有沒有拿點給呂將軍他們?”
儀珊說道:“郡王派人送糕點過來的時候,也備了一批勞軍的。實際上,這些糕點就是摻在勞軍的吃食裡一塊兒送進軍營的。”
宣於馮氏就說:“密貞做事還要你操心啊?你還是多管着點自己吧!”
盛惟喬這會兒也沒心思跟姨母鬥嘴,用過早飯之後,接過儀珊遞上來的茶水漱了口,又取出小靶鏡整理了下儀容,就說:“你去看看呂將軍有沒有空,有空的話,請他過來說話吧!”
儀珊出去車轅上,招呼附近的士卒過來說了幾句後,沒過多久,就聽數騎飛奔而至,就有一個三十來歲的男子嗓音在車外恭敬道:“末將呂時雨,見過郡王妃、馮老夫人!請郡王妃、馮老夫人恕末將甲冑在身,不能全力!”
“呂將軍不必多禮!”盛惟喬連忙道,“此番承蒙將軍慷慨援手,不勝感激!還請將軍上車一敘!”
雖然這時候民風開放,但大抵針對未出閣的女子,已經出閣的,跟陌生男子單獨相處於車中,到底不太合適。
不過車裡有宣於馮氏在,這就是有長輩在場,卻是無妨了。
呂時雨聞言,也就爽快答應下來,整整甲冑,下馬入車,再次拱手爲禮。盛惟喬一面客套,一面打量他:這呂時雨看起來大概三十七八歲的樣子,熊腰虎背,身材魁梧,是很典型的武將模樣。
他容貌不算出衆,只是中人之姿,不過一雙眸子炯炯明亮,顯得很是精明能幹。
“郡王妃、老夫人都太客氣了,末將奉懷化將軍之命,前來西疆受郡王驅策,未曾當面拜見郡王,就受託付護送郡王妃與老夫人,此乃郡王與郡王妃還有老夫人對末將的信任。”這人很會說話,沒寒暄幾句,就道,“末將肝腦塗地,亦要不折不扣的完成郡王之命!”
呂時雨既這樣表態,盛惟喬跟宣於馮氏這邊又是謝不絕口,雙方自然聊的非常投契。
在盛惟喬暗示,等呂時雨他們抵達長安之後,不管是繼續返回西疆,還是回去北疆,盛家、宣於家都會奉上豐厚的輜重壯行後,呂時雨越發的熱情洋溢了,簡直溫柔體貼,比嫡系還嫡系。
如此半晌後,有傳令兵過來,說是有些瑣事需要他去處置,這人才帶着歉意告退。
等他走遠,宣於馮氏跟盛惟喬說:“密貞說那位懷化將軍長袖善舞,大概是有樣學樣?”我瞧他嘴皮子利索的,長安那些文臣敷衍起來,都未必說得過他。”
盛惟喬嗔怪的看她:“姨母,說好了不再背後說人的!”
“不過這樣也好。”宣於馮氏道,“我就怕碰見個愣頭青之類的,成天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真是那樣的人,人家懷化將軍也不可能派來西疆啊!”盛惟喬說道,“否則哪裡還是示好了?這不是成了砸場子了嗎?”
宣於馮氏“嗯”了一聲,說道:“總之有這麼個會說話會做人的主帥,咱們往後即使有些要求,也可以放心大膽的提了。”
“也不好太過分,不然人家嘴上不說,但倘若拖累了行程的話,最後冒險的還是咱們。”盛惟喬連忙道,“左右西疆雖然廣大,咱們這會兒基本就沒什麼累贅,快一點的話,幾天就可以走出去了!出了西疆,縱然不能說立刻就安全了,但至少不太可能碰見大股的敵人了。”
宣於馮氏正要說話,這時候卻有馬蹄聲靠近,跟着又是公孫喜的聲音,說是:“剛剛接到長安的鴿信,未知郡王妃可方便視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