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生可畏!”趙適愕然片刻,用極複雜的目光看了容睡鶴片刻,似乎感慨又似乎喟嘆的道了這麼一句,但緊接着又冷笑,“你這個想法很是出人意料,但實際上做起來只怕沒這麼簡單!”
“因爲繼承汗位之後,進攻西疆,不僅僅是孟氏的要求,也符合那伏真的利益!”
“畢竟北疆這邊是孟伯勤爲第一人,雖然他麾下實力在你此時之上,但他並非容氏血脈!孟氏這些年來固然權傾朝野,然而也算不得多麼得人心!”
“如果是他篡位成功的話,帝位絕對不會太穩!”
“這對於那伏真來說是件好事!”
“但你不一樣!”
“你是容氏血脈,還是無子的陛下的親侄!”
“你若承位,不說水到渠成,也是順理成章!”
“這樣你可以專心對付那伏真!”
“那伏真曾經在你手裡被俘過,絕對不會小覷你!”
“爲了避免重蹈覆轍,我想他也願意先斷了你逐鹿中原的指望,然後再跟孟伯勤較出個高下!”
趙適深吸了口氣,“所以就算登辰利予的子嗣死在北疆,那伏真大可以說這正是你引禍水東流的陰謀……只要他給茹茹上下分析利害,那些人自然也會異口同聲的證明你纔是謀害登辰利予的兇手!”
“計謀是好計謀,只是……你憑什麼實踐它???”
他這麼一番疾言厲色的質問,如果換了尋常才及冠的晚輩,說不得就要慌了手腳,至不濟也要流露出些許倉皇了。
只是容睡鶴卻依舊坐的八風不動,平平靜靜的說道:“如果只是區區謠言,那伏真也好,茹茹的上層也罷,當然可以置之不理!”
“但……”
“倘若刺殺茹茹可汗以及殘害可汗王子的真兇乃是孟氏,這話是登辰利予自己說的呢?”
見趙適微怔,容睡鶴微微一笑,繼續道,“而且,不必等那伏真殺侄篡位,設若登辰利予主動將汗位傳給那伏真,條件只是讓那伏真攻打孟氏,爲自己報仇雪恨呢?”
“……你跟登辰利予聯繫上了?還說服了他?”趙適醒悟過來,但旋即又覺得匪夷所思,“登辰利予就算跟那伏真之間仇深似海,到底是茹茹的大汗!他未必不知道這麼做,對你固然有利,對茹茹卻不是什麼好事!爲何願意幫助你?還是他對那伏真就恨到這種地步?”
容睡鶴有點驚訝的看了他一眼,似乎不明白他爲什麼會問這麼簡單的問題,道:“舅舅,登辰利予兜兜轉轉,就是爲了將汗位傳給自己的子孫,可見他對那伏真這個同父異母的兄弟固然下得去手,對自己的子嗣卻很看重的。而他可不止一個子嗣!”
前面容睡鶴都說的很清楚了,就算登辰利予這會兒安排心腹帶着自己的子嗣四散而逃,一旦那伏真上臺,這些子嗣只要在草原上,八成也是跑不掉的。
僥倖逃出生天的,也就是改名換姓、悄沒聲息的過一輩子,落魄是肯定的……親生骨肉落到這樣的處境,絕對不是登辰利予願意看到的!
只是……
在草原上沒好日子過,離開草原呢?
所以這個時候容睡鶴找上門去,表示願意幫登辰利予保全一兩個他最喜歡的子嗣,確保他血脈不絕而且後人即使失去汗位,至少也能過着錦衣玉食的好日子,條件就是讓登辰利予配合自己陰那伏真一把,登辰利予豈有不答應的道理?
什麼?
你說他是茹茹的大汗,就算跟那伏真有仇,哪好出賣整個茹茹來換取自己子女的活路?
……登辰利予要是那種以大局爲重、爲大家犧牲小家的大汗,既知自己子孫平庸,那麼就不是想着弄死能幹的弟弟那伏真,而是想方設法的化解兄弟之間的恩怨,傳位那伏真,好振興茹茹了!
他既然明知道自己子孫不如那伏真,卻還是想方設法的希望自己孩子承位,可見在他心目中,自己孩子的未來,比整個茹茹的未來重要。
而容睡鶴的口才本來就很不錯,當初連那伏真都能說的率部投降,說服他自然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登辰利予的駕崩應該就在這兩天!”趙適迅速整理了下事情的經過,眼睛頓時就亮了,按捺住激動的心情,定了定神,說道,“這麼說……這事兒,就要開始了?”
見容睡鶴微微頷首,他沉吟片刻,忍不住又確認,“登辰利予當真會踐諾?怎麼說他也做了這些年的茹茹可汗,對茹茹豈能這樣不講道義?”
“舅舅,在外人看來,登辰利予乃是搶了那伏真汗位的人。”容睡鶴聞言搖頭道,“甚至這會兒還想害了有才幹的那伏真,爲自己的子女謀取好處。但站在登辰利予的角度來看,您以爲事情是怎麼樣的?”
他不等趙適回答,先道,“登辰利予是茹茹老可汗的長子,茹茹在繼承上頭,同咱們中土有着差不多的習俗,就是首選長子!然而那伏真因爲生身之母的美貌,受到老可汗的盛寵,甚至許以汗位……”
“在外人看來,登辰利予當年設計那伏真,是殘害手足。”
“不過,在登辰利予自己的看法中,他是拿回他應得的東西!”
“而且他雖然讓那伏真失去汗位,卻到底給了這弟弟一條生路,不曾趕盡殺絕!”
“問題是,這會兒那伏真若是得勢,哪怕是登辰利予親自將汗位讓給他,他會給登辰利予的子女一條活路麼?”
“所以這些年來,那伏真固然委屈,登辰利予何嘗不覺得心酸難捺?”
“再說茹茹。”
“登辰利予又不是老汗王的私生子,茹茹上下近來才知道他的存在。”
“然而當年老汗王盛寵那伏真母子的時候,除了登辰利予的母族阿伏幹氏願意幫他外,其他人有幾個站在他那邊?若是有相當分量的人願意支持他這個長子,他還用得着那麼坑那伏真,平白背上一個謀害弟弟的名聲?!”
“就是阿伏幹氏對登辰利予的幫助,歸根到底也是爲了利益,而不是出自心疼外甥的考慮!”
“所以,說登辰利予如今對不起茹茹,茹茹當年又何嘗善待過他?”
“他有今日,乃是自己掙來的。”
“茹茹前途叵測,那也是茹茹上下自己作的……同登辰利予一個將死的可汗,有什麼關係?”
“反正他去之前,會將汗位傳給那伏真,那伏真守不住茹茹,責任還能怪一個死人不成?!”
“……”趙適瞠目結舌的聽着容睡鶴的言論,好一會兒,才小心翼翼的說道,“密貞啊!”
容睡鶴擡起頭,溫言問:“舅舅?”
“雖然那伏真依仗生身之母得寵,動搖了長兄的利益,確實挺委屈登辰利予的。”趙適斟酌着措辭,苦口婆心道,“但你的長兄,世子他真的不是那伏真更不是登辰利予那種人啊!我可以保證,他是真心實意想將世子之位讓給你,不但好幾次在王爺跟前提起,屢次遭受呵斥都還在堅持不懈的努力,更是到處找王爺的左右膀臂,包括我跟你小舅舅幫忙,試圖勸說住王爺的!”
“只是王爺他……”
“唉,你們父子之間的心結,想必你也心裡有數?”
“這種事情……怎麼說呢?”
“其實最大的責任,還是在莫氏姑侄的身上……”
“總之啊,我給你打個包票,世子絕對絕對不想跟你作對,更沒有依仗王爺的寵愛,對你做什麼的想法……你親兄弟本來就不多,哪怕這些年來在外頭受委屈了,可是我這做舅舅的說句真心話你可能不愛聽:男子不同於女孩兒,嬌養大抵是沒出息的!”
“少年時候吃點苦頭,只要沒有折損根基,其實對你只有好處!”
“所以又何必非要跟世子鬧彆扭呢你說是不是?”
“………”容睡鶴幾次想插話都沒找到機會,只能一臉無奈的聽着趙適痛心疾首的勸說自己對世子容清酌千萬不要有什麼看法、更不要學習登辰利予對那伏真或者那伏真對登辰利予,良久,趙適說的口乾舌燥,不得不端起茶水潤嗓子了,他才幽幽道,“舅舅,甥兒又不指望繼承高密王的事業,針對世子做什麼?”
他都是直接跟親爹爭天下的好嗎?
像高密王世子那樣的,不管有沒有心思同他爭,關鍵是,根本沒這資格吧?
趙適放下茶碗,眉宇之間不減憂心忡忡,說道:“密貞啊,登辰利予就算願意同你合作,保全自己一脈傳承不滅的同時,坑那伏真一把,但他落到眼下這麼個結局,心裡頭到底是憤懣的!所以這種臨終之言,你可不能往心裡去!”
合着是怕自己被登辰利予給帶壞?
容睡鶴沉默片刻,才繼續幽幽道:“舅舅!”
趙適以爲他要跟自己保證來着,一臉慈愛道:“啊?”
“方纔那些站在登辰利予上的話,不是登辰利予說的。”不想容睡鶴嘆口氣,沉痛的告訴他,“而是……甥兒讓人轉達給登辰利予的!”
趙適:“………”
容睡鶴繼續說道:“登辰利予就是把這番話全部聽進去了,是故撐着一口氣,讓心腹星夜飛馳到益州聯絡甥兒,以傳位那伏真、逼那伏真登基後立刻攻打北疆且同孟伯勤糾纏到底的條件,求甥兒幫他保全骨血……”
“登辰利予求你???”趙適目瞪口呆的打斷了他的話,“你不是說你派人去跟他聯絡的嗎?”
容睡鶴“嗯”了一聲,一臉無辜的說道:“甥兒是派了人啊,只不過甥兒覺得,登辰利予已經活不了多久了,從他當年留下那伏真一命,以至於釀成如今這後患的情況來看,這人也不是很殺伐果決的。甥兒就想着,如果是甥兒找上門去同他商議這麼做,萬一他來個躊躇了又躊躇,然後沒考慮好就駕崩了,豈不是壞了甥兒的大事?!”
“所以,還是讓他主動想着來求甥兒的好!”
“這樣就不是甥兒怕他不爭氣,而是他怕甥兒不答應了!”
他微笑着道,“這不,除了大局上的配合外,登辰利予還許諾將無論如何都忠誠於他的一部分王帳侍衛,以及一批暗中蓄養的戰馬、牲畜,就是他原本打算給他兒子孫子們對抗那伏真的本錢,統統交給甥兒!以換取甥兒點頭!”
“甥兒曾在塞厲進攻益州時,見識過王帳侍衛的悍勇。固然登辰利予給的人數不多,然而收服之後,打散了編入西疆精騎之中,對於整支軍隊的戰力提升,必有效果!”
“至於戰馬,更是解了西疆缺馬的燃眉之急!”
“說起來甥兒會想到這點,還是受到了高密王的啓發:甥兒這位父王,可不就是靠着皇祖父的遺澤,纔有今日的麼?”
“因此當初才聽說登辰利予不行了,甥兒就覺得,他手頭的積累,與其便宜了那伏真或者他那些不爭氣的子孫,還不如給了甥兒。”
趙適:“………”
後面的話他都沒怎麼聽進去,只默默想着:所以,自己之前主動給這外甥幫這幫那,難道也是落入他的算計而不自知?!
這個外甥……簡直太陰險了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