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乾的?”短短數日,病榻上的高密王已然形銷骨立,原本這位王爺雖然不算肥胖,卻也算不得瘦削,但此刻雙頰顴骨高高凸起,兩腮卻深深坍陷下去,在不算明亮的燭光下望去,彷彿是兩個黑黝黝的洞,襯着他幾欲噬人的目光,說不出來的詭異狠戾。
只是這份狠戾,在觸及不遠處陰影裡靜靜端坐的人影時,卻透露出無可奈何的虛弱與忌憚來,嗓音沙啞道,“你什麼時候收買的元流光?他是慶芳之夫,懷遠莊侯去的早,這些年來,我自認待元家不薄……你給了什麼條件,才讓他背叛我?”
“都到現在這個地步了,你問這個又有什麼意思?”昏暗之中,容睡鶴面容晦暝,淡然說道,“還是說點實際的罷,先帝給你的東西都交出來,你可以放放心心的頤養天年,我也能迅迅速速的平定大局!”
高密王嘿然道:“你會讓我頤養天年?!”
“我活着,你如鯁在喉;但你活着,對我來說,不過是無關緊要。”容睡鶴語氣譏諷,“所以爲什麼不能讓你頤養天年?”
“……”高密王沉默了會兒,說道,“那麼世子呢?”
容睡鶴不在意的說道:“他若是懂事,你的爵位還是他的……區區一個王爺,我難道也要計較?”
“但我不相信你!”高密王冷冰冰的說道,“你對我這個生身之父尚且如此狠毒,遑論是對兄長?!”
容睡鶴聞言,似乎笑了笑,也不跟他爭論父子之間到底是誰欠誰,只慢條斯理的直呼其名,道:“容菁,你如今有資格講條件?”
高密王吐了口氣,道:“我如今年事已長,經過此番慘敗之後,本來也沒什麼東山再起的機會!尤其這會兒還是落在你手裡,想必你更不會再給我任何翻盤的指望!這會兒我對自己的性命,已經全不在意了。唯一的牽掛,也就是世子!”
“你若是一句實質上的保證都不給我,憑什麼要走我的棺材本?”
“孟氏三兄弟,鄭侯、武安伯、成陽伯三個死的時候,必然也沒想過要將遺澤交給孟歸羽。”容睡鶴輕笑出聲,“然而如今偌大孟氏,得利最大的,還是這位崇信侯!容菁,你是要我將世子一家子拖進來,當着你的面做點什麼,才知道識趣?”
高密王有許久沒有作聲,好一會兒,他才道:“悔恨當初沒聽你祖母的話,在你才落地的時候,就將你摔死!”
這句話他說的很輕,然而語氣中的怨毒與憎惡,卻濃郁的彷彿實質。
但端坐的容睡鶴卻壓根沒放在心上,反而笑了起來:“沒有用的,你命中註定福澤不夠,再怎麼想方設法的鑽空子,也不過是徒勞無功!”
又說,“換成我是你少年時候,有先帝那樣的寵愛,別說一個老師護着宣景,滿朝文武死心塌地要支持他承位,又有什麼用?那個時候你都沒能謀取到帝位,就該知道你福澤衰微,能力淺薄,根本不是可以登臨大寶的料!你這些年來的折騰,不過是笑話一場罷了!”
高密王切齒道:“無知小兒!你知道個什麼東西?!你道我當初沒想過謀害宣景麼?不但我,柔貴妃恨不得將孟氏母子往死裡磋磨,做什麼最終也沒能得手?!這豈是柔貴妃心慈手軟?還不是因爲……因爲先帝膝下除了宣景之外,還有兩位皇子?!我若殺了宣景,朝臣必然彈劾,到時候不過平白便宜了柔貴妃母子!柔貴妃亦是忌憚桓觀瀾,擔心鷸蚌相爭,被我佔了好處!結果最後竟叫宣景在那個位子上坐了那麼多年!!!”“這還不是你沒用?”容睡鶴慢條斯理的說道,“統共就兩個兄弟,你能殺宣景,爲什麼不能連廣陵一起幹掉?到那時候,就算羣情激奮,先帝膝下就你一個親生皇子了,難道他還能賜死你,叫侄子、堂侄繼位?不說先帝是否捨得,羣臣難道敢提這樣的建議,叫先帝防着親生骨肉不立,轉立兄弟的孩子?!”
“再者,老師當年固然支持立長,主要也是因爲不覺得你這個皇次子有什麼特別之處,只得廢棄‘無嫡立長’的祖訓的!你若是驚才絕豔的打動他,他又怎麼可能放着一個明君胚子不支持,硬要去支持個平平無奇的長子?!”
“歸根到底,是你自己無能又貪心!”
“又想要好名聲,又想要帝位……偏生還是個不算出色的次子,憑什麼兩全其美?!”
“所以他這些年來假作已經葬身海上,果然就是在暗中栽培你麼?”高密王啞着嗓子說道,“他果然就是要讓你去坐那個位子?長安的局勢,包括陶褖那麼輕易的被我說服……都是他在幕後操縱?”
他忽然就冷笑起來,說道,“不過你也不要太得意!你這個所謂的老師,乃是兩朝元老,當年將你皇祖父都壓的喘不過氣來!你這種被他看着長大還一手調教出來的黃口小兒,只怕是被他賣了還要幫忙數錢!”
“如今看着意氣風發,他日若果發現是爲他人作嫁衣裳……嘿嘿!嘿嘿!”
容睡鶴微笑着說道:“這個就不勞你擔心,畢竟老師早就死了,他老人家生前再怎麼手眼通天智謀似海,斯人已去,留下來的一點暗手,又豈能奈何我?”
“桓觀瀾當真死了?”高密王目光閃動,思索片刻後,冷哼了一聲,“他當年能失蹤十幾年杳無音訊,叫人以爲他早已不在人世,其實卻默默耕耘海上,佈下天羅地網的大局……焉知今日不是故技重施?!”
“這種事情我自己就是個例子,畢竟這些年來,高密王府上下,豈非都以爲我早就死了麼?”容睡鶴笑道,“甚至連玉碟上都將我名字劃去了……然而誰能想到我會有太太平平歸來的一日?所以老師的死,不但是我親自看着的,還是我親自收殮的,入葬的時候,也是我親自檢視過,他是真死假死,我豈會不知?”
又說,“畢竟海上出生入死多年,我疑心病向來就不輕。”
“……”高密王沉默了會兒,試探着問,“他的死……也是你乾的?”
容睡鶴笑了笑,不置可否的說道:“你考慮好沒有?我明日就會動身離開此處,可沒多少功夫跟你磨蹭!”
高密王張了張嘴,片刻後,他低聲說道:“我要見世子……見過世子之後,你我再談!”
“可以。”容睡鶴稍作思索,微微頷首。
他同意之後,片刻,同在這座宅子裡的容清酌就接到了消息。
心情沉重的世子整了整衣冠,正要出門,上首的高密王妃忽然道:“且慢!”
王妃瞥了眼過來傳話的士卒,好聲好氣道,“我有幾句話想叮囑下世子……煩請你稍等可以麼?”
這士卒是陶褖手下,這會兒因爲陶褖亮明旗幟站容睡鶴,自然也一切以容睡鶴馬首是瞻,對高密王父子等人不以爲然,對容睡鶴似有情誼的王妃到底是比較尊重的,聞言忙道:“郡王不曾說過需要世子立刻過去,王妃娘娘請便!”
待他躬身退下後,王妃又看向旁邊的戚氏等人。
戚氏會意,忙帶着子女以及彤蓮告退。屋子裡就剩母子倆了,高密王妃定了定神,低聲叮囑容清酌:“雖然不知道他這會兒要你過去做什麼,但你等下一定要記好:千萬不要說你岳家的遭遇!”
容清酌先是溫馴的答應下來,末了不解的問:“母妃,爲什麼不能提岳家?”
“……你道爲什麼咱們這許多人都好好兒的撤出了長安,唯獨你岳家,一個人都沒能出來?”高密王妃聞言,下意識的咬了下脣,才苦澀道,“這是鶴兒故意的!”
見容清酌臉色一陣蒼白,想說什麼又不忍開口的樣子,她吐了口氣,道,“我猜他這麼做,是不想動你跟靈瞻他們!”
“你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在總攬大局的天賦上欠缺了些!”
“好在你心性平和,自來就想讓着鶴兒……你們兄弟之間,不是沒有和平相處的可能。”
“但是……戚見珣,你那岳父,卻未必甘心你只是做個尋常的王爺……”
“站在戚家的立場上,這也是人之常情。”
“可是對於咱們家來說……戚見珣,或者說戚家在一日,鶴兒,只怕就沒法信任你!”
“就算他自己願意相信你,他的手下,說不得也會生出先斬後奏的心思!”
“到那時候,你這一家子,該多麼危險?”
“鶴兒故意將戚家留給孟歸羽處置,就是要借孟歸羽之手,將之剷除,如此,你沒了這麼個有權勢的妻族,本身性情又平和不愛爭執,他纔有理由讓你們一家子此後都好好兒的過日子!”
高密王妃神情複雜的看着低頭不語的長子,“母妃知道,戚家素來待你很好,尤其瑗兒,實在是個難得的好媳婦!鶴兒此舉,你們夫婦,心裡肯定有點無法接受!但這會兒的局勢,你也清楚。方纔鶴兒過來,親自去見你們父王……八成就是跟他攤牌了!如今要你過去,基本就是交代家底。”
“那些金珠玉器之類,鶴兒料想不會計較什麼。”
“但涉及大局的一些人與事,他肯定是要拿走的。”
“你們父王出身尊貴,自來被捧着哄着慣了,從來沒有落到過今日這樣難堪的地步。”
“本來他就很厭惡鶴兒,這眼接骨上看到鶴兒,豈能有什麼好心情?”
“單他自己,左右落魄了,也不怕鶴兒什麼威脅。”
“唯一牽掛的,大概就是你了……如果他知道了戚家的遭遇,必然猜到鶴兒沒有殺你之意,甚至還有爲你考慮的打算。”
“那麼萬一他犯渾什麼都不肯給鶴兒……”
“到底鶴兒這些年來一直在外頭,同咱們沒有朝夕相處的情分,他手底下的那班人你也看到了,一個個都精悍非常,看着就不是心慈手軟的人……”
“到時候……”
王妃苦笑了下,有些失落的說道,“事到如今,母妃也只是希望,你跟鶴兒,都好好的了。”
“……母妃放心,孩兒理會的。”容清酌沉默了好一會兒,才低聲道,“孩兒會幫着三弟勸說父王的。”
他跟着士卒到了暫時安置高密王的地方,月洞門後“口”字形的抄手遊廊下,只點了零星的幾盞燈火。
容清酌走到近前,纔看到袖手立在廊下的容睡鶴,身後侍立着董良,主僕都是一襲玄色衣袍,在光線不甚明亮的地方宛如根本不存在。
對於停步面前的容清酌,容睡鶴只擡眼淡淡掃了他一眼,朝內室揚了揚下巴:“進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