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牀戲”後,雷承旭消失了好幾天,淡化的氣息使整座大宅冷清了許多。瀟夏曦在花園閒逛,無所事事。分佈在各個角落裡巡視的小嘍羅不時投來窺探的目光,摻雜着各種欲說還休的猜度意味,耐人心煩。
花園的佔地面積很大,遠處是連綿不斷的山巒,正值夏季,熱風中蔥鬱的草香灌入鼻息,納悶得讓人油然衍生昏沉的奢睡。瀟夏曦抿了口傭人遞上來的清茶,正準備返回大宅休息,忽地一個踉蹌,身體搖搖欲墜,若不是身邊一直寸步不離的傭人及時扶住,她已經摔倒在地。觸手所及,焦躁的熱一波接一波襲來,傭人大悚,驚惶的目光迎上她被高溫燒灼得緋紅的臉和乾渴迸裂的脣,一時間亂了心神。瀟夏曦窘迫地吸吸鼻子,表示無礙,可是才向前邁出幾步,一陣中人慾嘔的暈眩襲上心頭,伴隨急而短促的呼喘,眼前的景象晃悠着變得蒼白而凌亂。
毫無預兆般的,瀟夏曦在傭人的驚呼聲中暈厥了過去。
瀟夏曦是雷承旭交代下來重點監視實則保護的人,她突然在花園昏迷,誰人也不敢有絲毫懈怠。她的居間牀前,聚集了幾名被電召火急火燎趕來的家庭醫生,經診斷,瀟夏曦是重症中暑。專家們一致意見,是立即送院治療,如再拖延恐怕會危及生命。雷承旭參加組織的重要會議未回,一般情況下他在會議期間拒絕打擾,其他人不敢擅作主張,幾度面面相覷後,終於由最年長資深的管家做出送院決定,並且派出保鏢24小時監護,不得有任何疏忽。
瀟夏曦被救護車呼嘯着送往組織的專屬醫院,爲她特地成立的診治小組謹慎實施各項物理降溫和動脈注射,一系列拯救後,身體的高溫最終緩解了下來,意識逐漸恢復。爲安全起見,幾乎所有小組成員建議瀟夏曦留院觀察一個晚上,以免出現病情反覆,對病人造成致命影響。
是夜,涼風驟起,清幽的月色從窗紗揚起的縫隙漫射進來,結成一條銀色的光柱打在病牀那具纖瘦得形同虛無的驕軀上。細長的眼悠悠睜開,空氣裡除了藥水的味道,還有被濃夜微醺的爛漫花香。瀟夏曦支撐着起身,體力還沒有完全恢復,雪藕般的胳膊還插着點滴,青筋淺現。揉揉眼際,使意識儘可能快地回攏,時間緊迫,她不能耽擱在這裡,無論如何都必須離開。
磨紗玻璃的房門外人影幢幢,被派來監視並保護她的保鏢自她被送進這間病房後從未離開過,還不時探進來巡視一番,以確保她安然無恙待在病房裡。正門守衛森嚴,她若要離開只能另想辦法。環顧四周,渙散的目光最後聚焦在靠近門邊的衣櫥。瀟夏曦緊咬下脣,深吸一口冷氣,把點滴的插針從手臂拔出來,一絲疼痛沿着敏感的神經遊走全身。慢慢挪移到衣櫥,打開櫥門,果不其然,裡面放了一套早爲她而準備的護士服,還有醫用的口罩。換上護士服,戴上口罩,大半張臉幾乎被隱藏起來,只露出一雙眼睛,炯亮而奪目。
在玻璃鏡前審視幾番,確保從衣着到神態上不露出任何破綻
,瀟夏曦才旋開了病房的門。
門外把守的人錯愕了幾秒,看着身材婀娜的美女護士從面前掠過,相互交換了眼神,其中一人立即探頭往病房裡張望,但見病牀上的人面朝窗戶淡然入睡,微風從飄揚的窗紗送入房內,隱約聽見輕微的呼吸聲此起彼伏。那人重新合上門,朝同伴輕頜首,彼此都紓了一口氣。
直至遠離保鏢們的視線,瀟夏曦極力堆積而就的淡定終於得以緩解,背脊的涼意漸漸退卻,卻分不清究竟是汗還是自牆體滲入肌膚的冰冷,指尖兀自難以抑制的輕顫。
通宵整夜站在空調機下吹冷風,堅忍着酷熱在太陽底下爆曬五個小時,看似驟然的急病實際上是刻意爲之的安排。送院治療、留院觀察,基本上都在她的預料之中進行,只要按照計劃擺脫了保鏢的監視,她便可以順當地逃離醫院,去見一個期待已久的人。想到即將蒞臨的會晤,瀟夏曦的心又一陣鼓譟般顫動。
德麗絲在託人給她帶來的口訊裡說,她拜託要找的人已經找到。瀟夏曦想不起來當時聽到這個消息後是怎樣一副心情,整個思緒一直處於混沌的膠着狀態。無數次想象重逢的情形,可是當所有祈盼在傾刻之間出現契機的時候,她又在懷疑自己的判斷。直至回神的當刻,眼眸裡早已經一片酸熱。孰真孰假,她需要親自去證實,甚至來不及支會龍六——事實上,他倏忽出現又鬼魅般消失,並沒有留下任何聯絡方式。與帶口訊的人約定了會面的時間和地點,醫院由德麗絲出面打點,她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繞開了所有監視器,從專門爲組織的重要人物而設的秘道走出醫院大門。
接近深夜,街上行人寥寥。離醫院門口二十米遠的路邊果然停泊了一輛黑色的轎車。瀟夏曦簡單辨認了一下車牌號碼,便鑽進了車。車裡除司機外並無其他人,車頭方向盤的上方放了一小簇黃色薔薇,是她與德麗絲約定的會面信號。
“德麗絲小姐在前面的目的地等你。”司機從倒後鏡看出了她眼中的疑惑,用熟練的英語解釋。
瀟夏曦單手支頜,轉而望向窗外。車速很快,晃眼而過的景緻在盈潤的月色下顯得更加撩妖,明滅的路燈遊走在她的雙眸之間,逐漸凝結成一抹揮之不去的愁緒。以前的種種如影畫戲般浮現,他劍拔的眉,英挺的鼻,涼薄的脣,還有偶爾表現的溫柔,都那麼清晰,那麼肆意地停留在她的記憶裡而不曾忘卻。可是他呢?是否也如她牽掛他一樣惦記她?心底編織的千言萬語,到了此刻恍然成了一片虛無的空白。
“只要活着,一切都好”,然而最渺茫的願望得到實現之後,她偏偏又想要得到更多。太貪心了嗎?也許吧。
任由思緒在夜色裡穿行,窗外的景緻已從令人眩目的妖冶變換成深沉的邃黑。瀟夏曦無端地生出不安的預感,明明心懷愉悅,明明心如弦箭,可是縈繞不去的忐忑卻無時無刻不在糾結,緊緊相扣的手掌心蘊積汗水,指尖的寒意隨着轎車的前行絲絲繞繞地蔓延全身。下意識
地扣動車門鎖,不知何時已經被強行下了密。
“還有多久纔到?”瀟夏曦靠回座椅,漫離的眸光從遠處收回,落在前座正在全神貫注開車的司機身上細細打量,黃色的短髮看不出是天生的還是後天薰染,自然捲曲的發絮輕輕勾起右耳的水晶耳扣,在車窗外偶爾投進來的燈照下,反襯出奪目的光彩。
司機似乎也聽出了她語氣中的焦躁,沒有直接回應。瀟夏曦心有慼慼,感覺車速明顯加快,那種不安的情緒越來越強烈。在聽到德麗絲查知司徒皓謙的下落後,思緒全然圍繞在如何擺脫監視的問題上,卻疏漏了一個最關鍵的癥結——這或許是德麗絲布下的陷阱——她不是要她離開,而是要她永遠消失。瀟夏曦是自行離開醫院的,已經脫離了保鏢的追蹤,德麗絲完全可以撇清所有關係,任誰也不會懷疑到她身上。
車子沿小路拐入一處空地,四周黑壓蓋頂,車燈的光柱隨着車的抖動把了無邊際的黑暗撕裂成零落的碎片,隱約可見,他們處身的位置是莫斯科郊外用作囤積貨物的倉庫。
一聲尖銳的急剎車,平空濺起漫天的沙塵。瀟夏曦還沒有反應過來,司機“嗖”地拔出手槍,槍口精準無誤地頂在她的腦門。“得罪了!”波瀾不驚的口吻處處透着悚人的殺機。
車門被猛力拉開,瀟夏曦只感覺另外有一股力量強行將她從車內拽出,才站穩,高空揚起一簇強光直射而下打在她身上,慘白的光讓所有的存在頓時失卻了本有的顏色。
“放開我!放開我!……”瀟夏曦沙啞着聲音低吼,扭動身體以圖掙脫被拽的手,然而雙方的力量實在懸殊,那人絲毫不費力氣便將她緊緊地禁錮在自己的胸前。“不要亂動!待會兒爺會讓你哭着求爺!”奸*的笑幾乎貼着她的耳,像毒蛇的信子在她的臉頰不停地來回摩梭。
瀟夏曦抿脣忍受着頸項後那股令人作嘔的氣息,終於放棄了掙扎。果然是德麗絲設下的圈套。照目前的境況看,似乎她並不樂意讓她就這樣“舒服地消失”,否則,對付她一個弱女子何需要除司機外再支派兩個壯如悍牛的大漢?
原來,她對她的恨已經到了如斯地步,恨不能把她的身體,她的心,還有她的尊嚴一絲不漏地徹底撕裂……
黃髮男人與另外兩人短暫交談了幾句,他們說的是俄語,瀟夏曦一句也聽不懂。隨後,感覺身體一輕,她被整個提上了肩膀,兩隻手隨着那人步伐的節奏虛軟地晃來晃去。黃髮男人的眸光從未在她身上停留過半秒,在她被扛走後,優悠地背轉身,倚着車身點燃了一根香菸。那一丁忽明忽暗的亮點漸漸遠去,最終消失在浩瀚的黑夜裡。
瀟夏曦突然想笑。有什麼比即將預見的一幕更令人值得期待的?
若干年後,那個一如既往鑲水晶耳扣的男人乘着微醺的酒醉很鬱悶地把積藏日久的疑問吐了出來:“在那樣的情形下,換作是男人也會竭盡全力做出反抗,而你,爲什麼會篤定相信我會來救你?”
(本章完)